马蹄踏踏,敲击在黄泥地上,激溅起一地的烟尘。
红罗骑装英姿飒爽,跃马扬鞭间风姿无限,其中数代夕颜的骑术最为显眼。
到底是仰慕晋王殿下的人,说起来马背上的功夫的确是一点都不含糊,在一群凑数下场的姑娘们里,几乎称得上是一骑绝尘。
不,并不是一骑绝尘。
后面还跟着一个杨探儿,紧紧坠在马屁股后面,眼看就有赶超的架势。
代夕颜厌烦地皱了皱眉头,狠狠地又抽了一鞭。
姐姐代朝云是她的骄傲,她也想要做姐姐的骄傲,那个九层博山炉,在姐姐刚见到鱼安度,踏进鱼家家门的时候就无意间向她提起了,是姐姐输过的东西。
她想要夺回姐姐的荣耀。
此时此刻,晋王殿下倒是无关紧要的了。
代夕颜回头瞪了杨探儿一眼,虽然明知道马蹄已经迈得又开又快,还是用力在它的屁股上抽了一鞭。
夜露湿冷,春天又有些寒凉,本来是不适合跑马的,代夕颜注意力都放在了赢过杨探儿身上,没有提防前面竟是一个有坡度的转弯,猛一加速,眼看就要直撞上去。
代朝云柳眉倒竖,霍然起身,肃容看向跑马场。
众人将活动场所改在了鱼家武厅,一应吃喝玩乐没有跟过来,却极其奢靡地重新上了新菜,诱人的香气一阵阵钻进鼻腔,代朝云根本就顾不上看,甚至情急之下直接拂翻了一碗热汤。
袅袅蒸汽在她手边翻开,滚烫的汤汁洒了一地,周围的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在这个时候凑近惹恼了她。
但好在代夕颜骑术是实打实的,将辔头一提,立刻就调转了马头,又放缓了速度让马蹄重新适应,一番动作下来,马儿又跑得稳稳当当。
只是这样一来,本来就跑得不怎么落于代夕颜之后的杨探儿立刻就直追了上去,等到代夕颜勒着缰绳眯着眼朝前看过去是,立刻就气得汗毛直竖。
一种没有来由的愤怒燃了起来。
代夕颜不知道该从何责备,但是满心怒意是止也止不住了,于是忿忿地想,这仆人未免也太不乖觉了,竟不知道等一等她!
她被礼让惯了,拍马就赶了上去,和杨探儿差了半个马身的距离,接着无论如何都超不过了,便轻声开口:“喂!你等一等我啊!”
代夕颜怕被人听见声音刻意压低,杨探儿又全神贯注于马身,眼里只有前方的路,哪里听得见她在说什么?
眼看杨探儿的马就要越跑越远了,代夕颜又是气恼又是羞自己被人当成空气,恨恨道:“你不等我是吧?”
可怜杨探儿还是没有听到。
如果说代朝云是代家嫡长女,生得骄傲,代夕颜这上有嫡姐相护,下有代家众子弟捧着的嫡姑娘就是行事不顾后果的骄纵了。
抿唇昂首,拔下头上簪子,娇嫩如藕节的胳膊一扬,二话不说就往前方的马身上刺去!
杨探儿的马受惊嘶鸣起来,前蹄高高扬起,眼看就要把杨探儿甩下马去。
好在他是自幼习武的孩子,通晓马术,立即死死抱住马的脖颈,这才免了被摔下然后被接下来的马蹄碾成肉酱的下场。
杨探儿脸色吓得发白,但还是努力操纵着马在原地打转来使它平静下来,可惜不知道是谁给他找了这么一匹只是刚在下午被晋王殿下驯服的烈马。
此刻烈马又是受惊又是受伤,长鸣一声,撒开四蹄不管不顾地跑了起来。
鱼安度大惊失色,他不习武,没见过这种场面,颤抖着伸出手去。
代朝云一心牵挂妹妹,见代夕颜没事,长舒一口气,也不好坐下去了,索性站着看戏。
众人见出了事,纷纷起身。
上官瞻放下手中玉杯,凝神蹙眉看了过去,过了一会,才带笑看向陆祁,调侃道:“这不是你说了好几次的会学霍将军写字的那姑娘的人......”
话还没说完,就咽下去了。
旁边已经空了。
再向远处看去,就可以看见晋王殿下的身影已然飞速掠过了台阶,直奔练武场的马匹。
上官瞻悠悠地啧了一声,目光却盯住了陆祁的背影,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不知道怎么,他感到身边似乎有一道极冷的风就擦着耳鬓刮过。
但这个时候他懒得关注了,只是用拇指慢慢无意识地摩擦着玉杯的边沿,看着陆祁翻身上马,一夹马腹向前冲去。
晋王殿下亲自下场救人!
陆祁这一下场,惹得众人越发纷纷乱乱了起来。
可是赛马的闺秀们此时的位置大多还不如陆祁中间截下去的地方离人近,旁人又没有陆祁这样的本事,只能干看着。
而就算是骑术精湛的陆祁直接下场,也一时是难及发了疯跑了老远的西域良种马。
鱼安度吓得嗓子都哑了,高声吩咐:“你们!你们骑术好的那两个赶紧去找马!一左一右跟上晋王!护好了!万万不能让晋王出事!”
顿了顿,又道:“赶紧发朝天箭!射箭!射箭!让那个方向的人去拦下马!”
谁都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因此鱼家平时专用的信号箭也没有放在身边,等到找着箭了射出去让人去拦的时候......
鱼安度眼神有些飘。
那个伏趴在癫狂的马背上一起一伏,仿佛随时都要被抖搂下来的孩子的瘦小身影,在他眼里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的模样了。
想到这里,鱼安度气红了眼,高声又骂了一遍:“赶紧给老子去找箭啊!”
话音刚落,就见一串箭从墙上嗖嗖直射下来!
鱼安度有些不解,仰了胖乎乎的脑袋看过去,震得手臂又是一抖,再次抬起来指过去。
周围人顺着他的手指,看向练武场后围着的朱红的墙。
只见琉璃瓦地墙头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在夜色里迎风而立,素色衣裙在清凉的月华里猎猎。
代未昭!
代朝云目光一顿,缓缓攥紧了手中酒杯,面上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淡漠地勾唇一笑,垂下眼帘。
众人却已是纷纷探着脖子惊叫连连。
在人群的注视下,代未昭的神色未变,抬起手臂,手上赫然是一张大弓。
身上不知什么时候随手抓了一个箭袋背上了,代未昭身姿飒飒立于墙头,搭弓射箭。
许多年前,她问父亲,究竟什么时候可以带她离开长安去军队。
父亲说:“真正的将军,在保护自己之前应该要学会保护别人。”
怎么样才能保护好别人呢?
代未昭拉开弦,弓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那时,父亲指着弓箭,笑着说:“这是你武力所及最远的东西,你把箭射得越远,瞄的越准,你能保护的人的范围就越广。”
她很不高兴,因为她已经学了好几年射箭了,父亲还是不肯带她出去。
一串连珠箭呼啸着扑了出去。
父亲问:“你能射中天上的鸟了,可是你能钉住奔跑的马蹄吗?”
叮叮叮几声响。
前一串连珠箭已经纷纷射中了马向前狂奔的路,狠狠地将马连绊几下,减缓了前冲的速度,接着代未昭从高处射出的八支箭牢牢地钉住了马蹄。
后来她才明白,战场凶险,朝堂诡谲,提出这样的射箭要求,父亲其实的确是在故意为难她,但她还是做到了。
那马儿痛苦地嘶鸣一声,发现自己真的无法再奔驰了,前膝一屈,缓缓跪了下来。
然而饶是这样,它也不忘狂躁地甩背,企图把背上的人甩出去。
这样一来,即使马停下奔跑了,马背上的杨探儿也会被发疯的马摔下去压死。
代未昭皱皱眉头,正准备跳下墙去,就见陆祁一马当先,扬鞭长喝一声,纵马从杨探儿身边斜擦而过。
接着手臂一舒,杨探儿就被从马背上凭空拔起,扔到了陆祁的马上。
这是代家二姑娘做的事,大家本都不敢声张,怕驳了代家的面子,此刻见是晋王救了人,终于在躁动片刻后轰然叫起好来。
代朝云面色没有一点变化,甚至还松了口气般坐了下来,目光却一直在场上梭巡着寻找自己妹妹的身影。
代夕颜早就吓傻了,她就是生气想揍杨探儿一顿而已,但是任性而为后,显然状况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意料,只能面色青白地勒缰,呆呆立在原地,看着晋王殿下去救人。
此刻她仰慕已久的晋王殿下正抱着那个孩子,身下马的惯性还一时收不住,他索性骑着马又走了一段路。
等到停下来的时候,代未昭已经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她接过杨探儿,神色有些复杂,但顿了顿,终于道:“骑术果然不错。”
谁要你认证了!
陆祁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
杨探儿被代未昭抱着,怯怯地向两人问好,气息不稳,手指冰凉,显然是被吓坏了。
代未昭叹了口气,看向陆祁,把怀里的杨探儿掂两下,抱得更稳了些,点头示意:“过两日我会带着这孩子上门致谢,失陪。”
然后转身就走了。
留下陆祁愣愣在原地,看着代未昭孤峭的背影,一步一步稳稳地向人头攒动的宴席处走去,总觉得有些杀意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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