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查的目光落在身上,代未昭微微侧头,正好看见陆祁气宇轩昂地上楼,披风在身后摆摆,忍不住叹息:“得,这次彻底不舒心了。”
话是这么说,可是颜朔雪觉得代未昭实在是在漫不经心地抱怨罢了。
因为当菜真的端上来时,代未昭分明无暇四顾,眼瞳里只剩下了圆溜溜的碗和圆溜溜的盘子。
仁和店的厨子储无竹就凭着一身厨艺也傲气得很,做菜从来不等点的,全凭时令和心情。
怪就怪在纵然是一群达官显贵来吃菜,对这傲气竟也欣然承受,乐呵呵地听着来来往往穿堂的白褂子伙计报上不知道会是什么的菜名。
“獾儿野狐肉----”外头夜市上的寻常菜肴落了桌。
代朝云眼皮都不掀,盈盈含笑地伸出筷子。
“水晶脍----”名字虽然叫得好听,都知道是市井寻常小菜。
永兴军路副枢密使詹天化立即伸手,向同僚做请。酒还没敬上一圈已经纷纷下筷。
“梨炒鸭----”这个菜倒是新鲜。
鱼安度一张肉乎乎的圆脸上眼睛笑眯了,仿佛捡了天大的便宜,得了什么神仙青睐般喜滋滋地伸出了筷子。
别问他有一个鱼家的小酒楼,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给人家捧场,在鱼安度眼里,食物面前是不分敌我的。
一面说着一面还殷勤地夹给罩着面纱,罕见未作书生打扮的鱼子文:“家主,你尝尝这个!”
鱼子文恨铁不成钢地在桌子下狠狠踹了他一脚,压低了嗓音自带一阵冷冽之气:“不争气的!喊我什么?记好了我们是悄悄来的!”
说话间夹了一筷子,立即就默然了,然后伸出两根手指,捻住盘子边沿,拖到了自己跟前。
鱼安度:......“大哥我错了。”
鱼子文点点头,心安理得地举筷:“知道自己错了就好,以后记得不要暴露身份,尤其在这种场合。”
鱼安度唉声叹气:“我错在不该带你来的。”
说完在春天的暖风里生生打了一个寒战,但竟立即伸出筷子不要命地向盘子里夹去。
“清蒸鲥鱼----”幸运是寻常佳肴,未出心裁,但就冲着鲥鱼也应当别具风味。
白瓷盘子落桌,莹白清透的瓷盘里盛着白嫩的鲫鱼鱼肚,袅袅的蒸汽被一勺滚烫的热猪油封住,在鱼肉细腻的纹理上来来回回地极缓慢地颤动。
温热的盘子里是浅浅的淋上去的黄酒和料汁,浸着光泽莹莹的鱼鳞,更衬得鲫鱼的鱼腹白得细腻。
颜朔雪正欲动筷,就见代未昭看了一眼,慵慵地吩咐店伙计道:“撤回去。”
此言一出,店伙计十足地愣了一下,颜朔雪则立刻搁下了筷子。
周围的空气为之一静。
店伙计问道:“您......您说什么?”
感受到几道视线投注到自己身上的代未昭丝毫不慌。
慢吞吞地伸出筷尖,拨弄了一下鱼肉道:“我买的是一整条鲥鱼,鱼背的肉在哪里?”
店伙计显出为难的神色。
能在这里吃得上仁和店每月三日特供的菜的人,纵然不是包间,也是小富小贵,吃起来一贯豪奢,只取鱼肚而非鱼背是惯例,也是待贵客的手段。
代未昭长吸一口气:“蒸鲥鱼专取其肚而不知鲜在背上,撤回去,我不吃。”
店伙计还要说什么,就见颜朔雪看了他一眼。
虽然带着面具,看那圆润光滑的下巴分明也是个孩子,但那黑白分明的眼睛不带感情地扫过来时,淡淡地竟带一阵凛冽杀伐之气,连忙躬身端着盘子默默下去了。
心里暗暗叫苦,以褚无竹老爷子那硬脾气,见竟然有人敢退货,非扛着菜刀从后厨冲出来不可。
谁知褚无竹见他可怜巴巴地转述了那一番话以后,竟阴着脸将盘子往旁边一放,转身吩咐几句,真的重新做了起来。
上好的鲜亮的酱油和醋,加入一点雪白的蔗糖霜勾调了,烧得热热的锅,呛的一声倒入花辣椒,略颠一颠锅后,加入将小干辣椒和帮厨做好的鸡丁一并倒入。
锅内滋滋地爆出辣椒猛烈的香气,随后便在热切的辣油香里飘出满厨房悠悠的鸡肉软嫩的香气。
褚无竹冷着脸扔下京葱和姜蒜炒香,喝一声添柴火,便在猛地烫热起来的锅中倒入调好的酱汁。
一阵火光里倒入炒好的花生米,鲜香干脆的宫保鸡丁炒好出锅。
店伙计守在门口,松了口气,接过宫保鸡丁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送回了代未昭处。
这次代未昭倒是终于尝了一口,只是尝完后竟连话都懒得说了,只是摇了摇头。
于是颜朔雪冷冷道:“端回去。”
店伙计叫苦不迭:“哎哟!您这又是为什么呀!”
这一喊不少人都看了过来。
代朝云莞尔,淡淡摇摇头:“哗众取宠。”
代夕颜觑着姐姐脸色连忙邀功般地接话:“跳梁小丑!”
代朝云嫣然一笑吩咐下去;“想办法传下去,此人是代未昭,但记着,说和代家没有关系。”
说着昂首取过小酒杯看着风景自斟自酌。
你要张扬显摆,自以为能靠着挑刺出名,其实是坏自己名声,那我且助你。
莫脏了代家就是。
另一边包间里陆祁瞥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不知又在想什么。
倒是詹子迁跃跃欲试地环顾,然后大喜,将目光锁定在了代未昭身上:“陆祁陆祁!你快看!”
上官瞻扇子冲詹子迁一扇:“你别惹他。”
邵伯谦奇道:“我也奇怪,陆祁最近怎么心事重重地啊。”
陆祁发着呆,眼神不知道飘向了哪里,仿佛是愣愣地在看着代未昭,又像是把她当成了背景板。
上官瞻微微一笑,扇子啪地一合:“晋王殿下!马上就要和谈了,我看不出三月三,就该签和约了!”
邵伯谦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殿下操心国家大事在呢?”
詹子迁注意力高度集中,没听见这些,下巴一扬,兴致勃勃道:“快看美人妹妹如何应对!”
代未昭垂着眼帘懒懒散散地问道:“一物有一物之味,不可混而同之。这菜一尝,方才分明上一个菜做的是蟹,怎可又来做鸡肉?”
店伙计:......
代未昭悠悠道:“善制菜者,应使一物各献一性,一碗各成一味,怎么可以用做了蟹菜的锅,立即又来炒鸡肉?嗯?”
店伙计叫她这腔调婉转的一声嗯嗯得头皮发麻,赶紧端着菜走了,却不是去找褚无竹,而是去找江老板了。
他知道了!
这个人一定是来砸场子的!
谁知当他端着碗碟气喘吁吁地冲到江老板面前报告时,却看见自己的东家龇牙咧嘴了半天。
惊惧犹豫疑惑无奈在脸上交替呈现,最后叹了口气:“暂且由她试试吧。”
试试什么?
江老板只是摇头。
于是店伙计只好崩溃地把宫保鸡丁再次端到了褚无竹那里。
褚无竹听完店伙计的复述,接过盘子就往灶台上一磕。
店伙计捂着脑袋眼泪巴巴地想要往角落里躲,谁知闭着眼睛等了半天,也没见厨房有锅掀瓢摔的动静。
再睁开眼时,竟看见褚无竹安安静静地掀开早上精心备好,给看得顺眼的客人的煨火腿的罐子,然后盛装了出来。
店伙计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然后从本以为会握着菜刀的手上颤巍巍接过了碗。
代未昭正在和颜朔雪咬耳朵。
颜朔雪惊异问道:“你视听觉好得不行就罢了,味觉竟敏锐如斯?竟在宫保鸡丁里尝得出上一个菜是螃蟹!”
“螃蟹味的刺激可不比宫保鸡丁小,何况......”代未昭一笑,长如秋水的眼波一弯,压低声音道,“......我其实没怎么尝出来,只是射了这么多年的箭,我眼神好着呢!”
“幸亏那肉上沾着一点蟹膏,虽然只有一点点,颜色也暗得看不见,总算还是叫我一眼挑出了刺来。”
颜朔雪哑然失笑,还没来得及问话,便听见一声略有几分愤懑的,又好像有些解了气的声音唱菜道:“煨火腿----”
上好的义乌火腿千里迢迢送来,削下外面的油脂,只余下鲜红的火腿肉。
鸡汤煨地鸡肉皮都渐渐酥烂,乳白的汤汁翻出阵阵鸡汤的浓稠的香气,浮出鲜亮的油汁。
再除去鸡肉,单拿鸡汤调理火腿,直至将火腿肉煨得酥了。
再用蜂蜜和着酒酿掺些许水,带着香甜的酒气将火腿连煨半日,煨出鲜亮的汤汁来盛在冰裂纹的碗里。
颤颤巍巍端到了面前的桌上,鸡汤火腿的香气飘了一路,散了满酒楼。
鱼安度直直盯着冰裂纹的汤碗,咕嘟吞了一口口水。
代未昭却笑了笑,夹起一块火腿放入嘴里。
这次连颜朔雪都有些紧张了,问道:“如何?”
代未昭笑一声:“尤物。”
颜朔雪一愣,说不出话来,悄然红了耳朵尖。
代未昭继续慢悠悠道:“总算这个菜是以诚意待人,就不必撤了......”
店伙计十足十地松了一口气。
接着就听见代未昭但是了一声,立即寒毛直竖地听着代未昭继续说下去:“你且去问一声,这煨火腿,何不加黄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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