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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小青霍桑探案》无头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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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断头!断头!”

我的朋友霍桑以非职业性的姿态从事侦探罪案的工作已经好多年了。几年中,上门请求帮助的人接踵不断,我的朋友接办的案子很多,我曾先后把其中精彩的案件记述下来并公诸于世,让社会人士一起欣赏。凡是读过我文章的人,都已熟悉他的为人,不用我再作介绍。不过有一点得向读者报告,虽然我的朋友破案很多,我不可能全部把每一件罪案介绍出来。其中当然有原因,并不是我贪懒。每当我的朋友侦探案件时,我总是和他在一起,有时也冒着很大的危险,出生入死,尽力帮助他取得成功。我的朋友嘉奖我出力有功,允许我有特别权利为他记述。

不过不能一概而论,有时案情十分诡汤,有碍社会风化,或者案中人物还活着,不便涉及**,像这种情形,他都禁止我发表。我赞同这样的处理。我们从事写作工作,对于社会风化负有一定责任,偶然落笔也必须三思而后行。否则侈言怪奇迹近焙惑,或揭露秘隐也有损私德,这些那是我所不愿做的。因此每记录一桩案件,我必先征得我朋友的同意,然后才下笔。我的日记中记录的案件虽然很多,然而能发表的并不多,原因就在于此。

这一篇所记述的是悲惨离奇的一件命案。我现在握笔叙述,是事先获得霍桑特许的。

有一年冬天,霍桑从泰山旅游回来,行装刚卸下,凶案突然就到了,真是出人意料。这一天是霍桑回到苏州的第三天,隔天晚上开始下的大雨才停止不久,天气还十分阴暗,时近黎明,格外觉得寒气逼人,仿佛一个人久病刚愈,软弱无力,一时还不能很快恢复体力。我们怕出外,因此我强求我的朋友把旅途中的见闻当作话题,排遣我们的寂寞。霍桑答应把他旅游中所见到的事告诉我,一边笑谈一‘边还加以评论,颇有独到之处。霍桑每次出外旅行,观察很详细,眼光也没有拘束,凡是当地的风俗习惯,以及社会上的生产经济治安的状况,他都加以注意。我常常称赞他敏锐,别具只眼。霍桑十分谦虚地不肯承认。其实他平素为人精警而干练,观察力又特别强,我为此称赏他,他应该是受之无愧的。“

我们谈笑片刻,霍桑忽然站起来,停止了锋锐的谈话说道:“包朗,我们相识已久,而且常在一起,随时随地我都可以向你述说旅行的见闻,何必一天之中全部讲完。我现在想试试我的提琴。长久不拉,怕手指有点生疏了。”

说完,霍桑走过去把提琴从琴匣中拿出来,稍稍调拨,即,呜呜地拉了起来。

我的朋友最喜爱音乐,尤其偏爱提琴,但并不常常拉琴。每次拉琴多半是他心情愉快的时候,偶然有不顺意,心中抑郁,也欢喜取琴来自我解愁。两者不同的是:心情愉快时,音韵婉转,抑扬顿挫,节节合拍;心情忧郁时,乐曲往往节奏强烈,音调铿锵,像是借用琴弦发泄心中的烦恼郁结。我可以从乐声中辨别出他是快乐还是忧烦,这是屡试屡验的。此时,我小心聆听,觉得琴声婉转曼妙,悠扬动听,我就知道这次霍桑旅行回来,心胸开朗,十分愉快。我闭上眼睛,静静聆听,不禁为之神移。处在这种寂静的境界之中,我的神思早已游荡乎虚无飘渺间,忽然,琴声嘎然而止。

霍桑以责备的口吻大声呵斥:“施桂,你吵什么没完没了,你和什么人在比口才?”

我张开眼睛,看见霍桑拿着提琴,直奔到外面去。这座房子本来是我与霍桑合租的。屋子不大,一共有三间,一间招待宾客,一间是卧室,另一间为我们两人的办公室。一年前我母亲逝世后,我就辞去学校的职务,离开旧家,从封桥搬来此地,专心写作,有空暇时就帮助霍桑侦探案件,借此增长见识,同时丰富我写作的题材。

这时候,我只听见人声哨杂,还有哭闹的声音,好像施桂正跟人家在争吵。

因此我也走出去瞧瞧。走到院中,只见施桂站在大门,横挡住入口,门外是一位衣衫槛楼的者妇人,黑布有油光的棉袄打满了补钉,她想冲进大门,满脸泪水,喃喃自语,而施桂却挥手竭力阻止她进来。霍桑走到施桂身旁,训斥道:“施桂,不要如此无礼,老婆婆有什么事?为何不让她进来?”

我的朋友为此生气地责备佣人是有原因的。本来他办理罪案不是职业性的,常常有人表示感激而送礼品给我朋友。他总是看情形决定,应该接受的就收下,并不损害他的廉洁。然而对于一般自食其力的劳动阶级的人,他总是不计报酬,不怕艰难辛苦,更加尽心尽力。这是因为我们国家其实还处在封建时代,司法制度一点不健全,常常有人蒙冤含屈无处可以申诉,无产而又无势的劳苦大众更是深受其害。

霍桑天生有侠义的精神,认为阶级的不平等是个毒瘤,立誓要以一生的精力把它割除。此时眼见施桂斥责阻挡的是一个年老贫苦的老婆婆,心中不禁产生同情怜悯的感情,因此大声阻止施桂。

施桂局促地回答:“先生,这老妇人是个疯子。我问她要干什么,她只是叫着‘断头!断头!’语无伦次,所以我不让她进来。”

门外的老妇一边擦着热泪一边争辩道:“我来要见霍桑先生,这人真可恶,把我推到门外,我恨不得把他的头拧下来!”

这时候门外已经有三四个人好奇地向里面注视,我心想幸亏这里是十全街,地段静僻,而且是清晨,行人不多,不然的话苏州人最好奇,最欢喜打听别人的闲事,经他们一闹,如果召来几十百人围观,那将是怎样的局面?霍桑等老妇人的话说完,马上挥手吩咐施桂走开,并把老妇急招进来,随即把大门关住。

老妇看上去年事已高,满头白发纷乱地披在肩头,枯瘦的脸面上洒满了泪痕,但是两只眼睛却炯炯有光,仿佛有无限的恐怖。进屋以后,老妇用黑布衣角擦拭眼泪,张眼向屋子四周观看,像找寻什么似的。

“先生,你有没有看见我媳妇的头?……我媳妇的头不见了……我儿子的头也要斩下来赔偿了……先生,你能帮我找到媳妇的头吗?”

老妇人的话语无伦次,施挂说的一点不错,老妇人莫不真是个疯子吗?霍桑并没有作答,他让老妇人坐在软椅子上,自己返走到内室,拿了一只玻璃杯走出来!

里面约有半寸高低的无色液体,我知道这是白兰地。霍桑把酒杯交给老妇,初起老妇不接受,强迫之后,她才饮下去。

霍桑看看我低声说道:“包朗,我们方才的情趣都被她打扰了,未免扫兴!

但是看来老妇这次上门一定怀有悲惨的经历,也足以增长你的见识了。“

老妇人把酒喝完,脸上有些红晕,神色显得安宁一些,但是目光还是朝角隅东张西望。“

霍桑温和地问:“老婆婆你住在何处?你姓什么?来见我有什么事?请你慢慢讲,不要为此恐怖!”

者妇拾起脸,期期艾艾地说:“先生就是霍桑吗?我听倪三先生说,这件事只有你有能力拯救,所以他告诉地址,特地叫我来恳求先生,你真能救救我吗?”

我听老妇的话,虽然突冗;但已经略有头绪:看来老妇的神智已经比刚才清醒些了。

霍桑对她说:“请不必担忧,如果我力所能及,必尽力帮忙,请你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事?是你家中发生了祸害?”

老妇忽然张大了眼睛,两手紧握,恐惧地说:“一点不错,一点不错,我家的媳妇昨夜忽然被人杀死!今天早晨警察把我儿子阿敏抓去了。邻居对我说阿敏也会被斩下头来偿命的。可怜呀!阿敏是我独生子,我自小疼爱他,当作自己性命,谁要是杀我儿子,我也不要活了。先生,你一定得救阿敏,否则我也只能死呀!”老妇声音呜咽,热泪直流,悲伤不已。

霍桑应声道:“可以,可以,我一定想法救你儿子。不过你告诉我,你的媳妇果真是你儿子杀死的吗?”

老妇说:“我不知道呀,邻居和警官都指控是阿敏杀死了她,因此阿敏要被杀头偿命。天呀,阿敏如果断头,我的心能不碎吗?”

霍桑安慰说:“你也不必轻信别人的话,照现在的刑法,从未听见有断头的条例。如果你儿子是真凶,也不会为此上刑,何况真假不知,官警守法,怎么能轻易斩你儿子的头!”

老妇急急摇手说:“这事很不寻常,我媳妇的头已经丢失,毫无疑问,阿敏的头也必然会被斩断……一定斩断……”老妇的精神状态似乎仍是不平静。可见她受刺激很深了。霍桑依旧温和地对她劝慰。

他说:“老婆婆,不要怕,我可以保证决没有这种事的,不过你要把详细情形如实告诉我,你媳妇的头是什么缘故丢失的?”

老妇凝目片刻,像在追忆什么似的,说道:“这件事我不十分清楚,但是记得昨天深夜,阿敏推开房门进入我的卧室,恐慌地告诉我,媳妇被杀,而且头已被人斩去。我赶紧披上衣服下楼,果然看见媳妇倒卧在扶梯下,头部齐颈项起被切断,血迹斑斑,形状可怖。我与阿敏四处找寻,想把头找回来,找到黎明,仍是不见,而儿子已经被抓到官府里去了!”

说到这里,老妇又呜咽地哭起来,满脸泪水,勉强站起,周身便发抖,削瘦的两腿似乎支持不了这种恐怖,重新又坐下来。

我的朋友回过头,看住我,说道:“包朗,我们探案至今,从未听到过失头的奇案。现在遇到这样的事真是空前的奇闻。”

我回答道:“话一点不错,这老妇虽未必疯癫,但她神智不清,案子究竟真相怎样,如果听凭她的口述,要弄清楚那是不可能的。”

霍桑说:“对,我也知道现在与其空谈,何不亲自前去,观察一下,以明究竟。

你跟我—起去吗?“

我自付最近无事,空暇得很;现在有这桩前所未闻的无头案件,足以拓开我的见闻,去一趟有什么不好?

我答道:“一定奉陪。不知老妇住在何处,远不远?”

老妇听到我的话立刻答道:“我家在封门外马桥,离此不远,先生们能立刻就走吗?”

霍桑点头说:“可以。老婆婆请坐一会,让我拿了大衣,帽子就跟你走。”

霍桑对我投了一眼,走进内室去。

我跟他进去穿了件外衣,手中拿着帽子等候霍桑。霍桑换好衣服,还带些侦探应用的工具放入大衣口袋里。装束停当,走出来看见老妇已经冗立等待,为她儿子的祸患,真有点急不可耐。

霍桑对她说:“我们走罢,不要再焦急恐惧。我们是去救你儿子的。”

老妇听后,神色喜悦,双手合十作膜拜的形状。霍桑极忙阻挡,于是我们离开寓所。一起上路。走不多远,我回头看见仆役施桂站在门边,跟一邻居指手划脚地在谈话,还努起嘴巴做出一副怪相,认为我们随便听信疯婆的话,盲目跟从她去的行为是不可思议的。说实话,老妇并非真的疯癫,只因家里横遭巨变,加上爱子心切,惊忧交集,以致精神失常,她是世界上最伤心的人呀!

老妇在前引导,我们跟随着她出封门,朝横街走。老妇一边还在暗暗弹泪,路人看见,都盯着她,偶尔有人还发出嬉笑像是遇到了奇观,竟然没有一个人表示怜悯同情。唉!社会失去教养,这些愚蠢的人,连感情也变得麻木不仁了。

临近住所,有一个小孩高叫道:“尤老太,尤老太,你儿子对杀妻罪已经供认不讳,现在警察正在找你呢!”

孩童的话还未说完,老妇已惊骇得混身抖缩,霍桑来不及赶去扶持,老妇已经晕倒在地,动弹不得。

二、五头尸体

我见老妇倒地,立刻伸手把她搀扶起来,但她仍然神志昏迷,我和霍桑一起扶住老妇,同时招呼报信的小孩为向导,一起往老妇家走去。

马桥在市梢头,我们走过桥,就看见一座高楼,屋前有许多人围立得像一垛墙,屋子显得陈旧,可见年岁已久,不过木料不坏,虽旧还能支持而不致倾斜。

门前有两个警士守卫着,围观好奇的人男女成群,都是沿着门抬着脚跟向里面观看,不敢进去。有一位穿西装,头发梳得油光光的男子回头看见霍桑扶着尤姓老妇走来,他就突然退去。方才报告消息的男童把我们引领到大门口,就停足不肯进去了。霍桑挥手排开众人,持扶老妇进屋。刚走到庭院中心,屋里走出两个人来相迎。一个是封门区的巡官,姓周,穿黑色呢质制服,戴眼镜,蓄短须,颇有小官僚的风度,另外一个是少年,称呼老妇为姨母,可知是她的外甥,他是听到警报赶来的。那位巡官见到老妇,一脸的傲慢相,正想启齿说话,霍桑急急摇手阻挡。

霍桑说:“老婆婆刚才晕倒过,暂时请不要问话。”

巡官声色严厉地问:“我要老妇告诉我头在那里,你是谁,竟敢阻止我?”

霍桑对他的问话置之不理,却看着老妇的外甥说道:“扶你姨母进卧室,让她静躺一会,不能再使她受惊吓了!”

老妇的外甥是二十四五岁的青年,衣着很朴素,相貌端正,听霍桑吩咐后,立刻趋前扶住老妇,慢慢转向后面一间房子去。

霍桑回过身来拿出一张名片交给巡官:“这是我的姓名,我并非有意阻挡,因为方才她昏迷过去,若再一次受到刺激,可能导致她发疯,这样对先生也不利。”

巡官看过名片后,骄傲的神色就收敛下来,急忙有礼貌地说:“对不起,先生是有名的大侦探,方才我有限不识泰山,请原谅。不过这件案子已经证实,凶手也早已逮捕,不用再烦先生劳神了。我现在所要的是找到被杀者的头颅,做结案的最后证据。”

霍桑掀了一下眉毛,问道:“是吗?你确定妇人是被她的丈夫用刀杀死的?”

巡官说:“一点不错。尤敏刚才在警察局直供不讳,承认他是杀死妻子的真凶。”

“真的吗?果真如此当然更好,但你问过他为什么要杀人妻吗?你听到他的招供吗?”

“是我亲自把他解到总局去,他招供时,我也在场,据他自己说,因酒醉不省人事,为一些小事两人发生口角,结果误杀了妻子。”

“他就只有这些供词?我觉得未免太简略。我想夫妻情嘧,喝醉了酒,为些鸡毛蒜皮的事何致于杀人?而且杀死后还割断头,残酷已极,似乎太不合情理,先生意见如何?”

“话虽如此,但这件案子还有远因,先生只要问问邻居便可知道。”

“什么远因?请告诉我。”

“尤敏是个无业游民,半生的生活无非是醉酒、赌博加上搞妓女,夫妇间常常争吵,不相和睦。昨天傍晚尤敏离家外出时,还跟死者吵过架。”

“当真?你怎么知道?”

“是邻居倪三讲的,先生不信可以查问。”

霍桑回头看见方才领路的男孩还站在门边,便问道:“你认识倪三先生的家?”

男童点点头:“就在隔邻。”

霍桑说道:“好极了,帮我把他请过来!”

男孩答应一声就去了。

霍桑又盯住巡官问:“即使尤敏确是凶手,似乎也应该有充分的证据,只根据他空口无凭的供词,就定他罪名,论情论法都是不辩真伪,先生以为对吗?”

巡官说:“不错,但是我已获得他杀人的凶器,也是他亲自拿出来的。”

霍桑诧异地问道:“是否正确?究竟是什么凶器?从何处得来?”

巡官转身从桌上拿出一个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把尖刀,刃长大约六七寸,骨制刀柄,刀锋十分锐利,但是光亮干净,不见一丝血迹。

巡官说:“这柄刀是我刚才在楼上卧室中找到的,尤敏说杀妻之后把刀藏在床底下,一搜果然有刀,这是一件证据。”

霍桑拿刀细细观察,还用放大镜检查刀柄,说道:“这柄刀确是锋锐可以杀人。

可是何以没有血迹?“

巡官说:“这倒不难,他杀人以后既然知道把刀藏匿,岂有不先擦干净之理。”

霍桑道:“你说的有理,不过杀人还斩头,一定流血很多。尤敏在仓皇的情况下竞然把刀揩擦得这样干净,令人不无可疑。”说完,把刀还给巡官。

此时男孩引进一人,大约四十左右年纪,面孔瘦削,两眼深黑,身材矮小,穿一件灰布棉制长袍。走起路来有些左右摇摆,作出斯文的形态。这后来我知道就是老妇所说的倪三先生,在隔壁办一家私塾。

倪三看见霍桑,立刻有礼貌地说道:“先生是不是当年破孙守很家盗窃案的大侦探吗?久仰久仰。这次阿敏作这疑案,尤老太悲伤之极,无法辩白,因此想只有先生才能查个究竟,承蒙光临,疑案一定能迎刃而解。先生要见我,有何见教?”

霍桑谦虚了一下便提出疑点问他:“我想知道平素尤敏的行为和夫妻问的情况。

先生如有所知,请给予指示。“

倪三说道:“要讲尤敏平日为人,他没有固定职业,吃喝嫖赌,众人都知道,无可讳避,夫妻间时常争吵,左右邻居也没有不知道的。”

霍桑问道:“那么昨天是否发生过口角?”

“有呀,大约在晚饭之前。”

“先生知道他们吵架的原因吗?”

“我约略听到一点,阿敏问妻子要钱去赌,阿敏嫂拒绝,于是就争吵起来。”

“他们口角时也动过武吗?”

“这是常有的事,不过平时阿敏嫂往往忍气吞声,不敢跟他计较。”

巡官插口道:“照此看来,同案情不就更相符了?”

霍桑点头说:“不错。但是探案一定要以慎重为主,现在情节虽有了,还要证据不缺,然后才可以避免冤狱,真凶也不致漏逃。”说到这里回顾倪三问道:“照先生观察,这件案子真凶确是尤敏吗?”

倪摇头道:“这件事关系重大,我不愿说什么。”

巡官急忙插口道:“霍先生,倪三先生因责任重大,不能随便表态,其实方才他列举夫妇间水火不相容的种种证据,就已经确信尤敏是真凶了。”

倪三用力摇手辩论说:“不对,不对,我初起并无此意。我知道凡是侦查疑案,重要的是搜集事实,我既然指点尤婆婆去请霍先生来,目的是剖白这件案子,凡我所知道的事实,自当如实报告。”

霍桑说道:“倪先生的话一点不错,做一个公民都应该有责任作证。倪先生能如此,值得嘉奖。”

姓周的巡官有点扫兴,手捻短须,以白眼看着倪三。

霍桑默然注视着巡官的窘态,看对方如何下台阶。我认为巡官未免有点刚愎自用,当政者如此,人民就遭殃了。

倪三忽然用手摸着耳朵,欲言又止,霍桑看见,急忙询问。

霍桑问:“倪先生有什么话?

倪三吞吞吐吐说:“我……我觉得还有一件事……也不知道有没有关系,因此不敢随便瞎说。”

霍桑说:“没有关系,说出来听听。”

倪三说:“前天晚上有个叫小牛的人曾破口大骂阿敏嫂——”话又中断,他对四周看了一眼似乎有些顾忌。

霍桑高度重视,说道:“倪先生,尽管说出来,不要顾忌,谁是小牛,为什么骂人?”

倪三说:“小牛住在封门,是个木匠,也是阿敏的赌博朋友,经常在尤家出入。

前夜小牛又来约阿敏,阿敏向妻子要钱,想一起去赌钱。阿敏嫂拒绝,还劝告阿敏不要再赌,阿敏生气,咆哮了一顿,小牛当然也有气,以为也冲撞了自己,于是一起责骂阿敏嫂。“

霍桑问:“果真如此?阿敏嫂曾反唇相骂吗?”

倪三摇头道:“没有,阿敏嫂索来懦弱,只有暗暗哭泣。”

周巡官听到这里已经十分不耐烦,高声怒目,斥责倪三。

周说道:“罢了,何必节外生枝,照你所说,也不过是小牛一时气愤,尤敏的妻子既然没有反抗,又没有结怨,何至于杀了人再断头?你不要扰乱别人的思绪!”

倪三被责备,脸面泛红,想张口辩驳,霍桑急忙为他解围。

霍桑说道:“周先生,你当然知道,侦查案件,重要的是广—集事实,即使小事也不可忽略,何以反自己塞住耳目?”

周说道:“我认为牵涉没有关系的人,反而会搞乱头绪。”

霍桑冷冷地说:“照你意见有关系的人物除了尤敏没有其他的人了?”

巡官坚决地说道:“当然如此。他早已自首,先生何必多疑。”

霍桑微笑,看着地下,手抚下颊。一时不说话。倪三怒目看住巡官,深感不平,像要乘机反攻。

周巡官又大声道:“霍先生,我早说过,这件事十分明显,也不必杀鸡用牛刀。

尤敏的确是凶手,一开始便没有疑问。“

霍桑说道:“是吗?不过这是一件无头的案子,非此寻常。尤敏即使自己承认,想结束案件,但死者的首级终不能没有着落,先生对这一点有什么解释吗?”

霍桑的声调温婉中带着严冷,目光逼视着周巡官。

周略有犹豫,慢慢地说:“这件案子的难题就是头找不到,据尤敏自供,杀死妻子后把死者的头藏在箱子里,我已经寻遍所有的箱子,没有找到。真难以解释。”

霍桑诧异地问:“他自己说把头藏在箱子中的吗?奇怪!”

倪三此时乘机而入,冷冷地问巡官:“周先生,刚才你搜查箱子时,看到血迹没有?如果有血迹,即使找不到头,至少也是证据呀。”

周巡官皱皱眉,说道:“没有看见血迹。”

霍桑笑道:“我早知道没有。如果我是你,就不必作无谓的搜查。”

巡官有点脸红地说:“什么叫无谓?这是我分内的事,罪人自供,我怎可以不查?”

霍桑道:“话虽不错,但必须审酌情理,若贸然去做,反是劳而无功。”

“怎样算审慎?这不是情理中的事吗?”

“我以为这是超乎情理的,所以说徒劳无功。”

“怎么解释?”周巡官脸色很不高兴,冷语问道。

霍桑道:“杀死妻子还斩断她的头,残忍已极,仅是为了几个钱出此下策,于情理讲太突兀了。斩断了头,还把头藏在箱子里,岂不是滑稽?请问他把头藏在箱子里,有何用意?”

“谁能肯定他不是想灭迹。”

“将头颅藏起来,那么尸体怎样处理,他为什么顾此而失彼呢?”

“也许他酒醉后人事不清,一时匆忙,来不及把尸体掩藏起来。”

霍桑微笑道:“那末先生搜查箱子,应该找到头呀!何以连血迹也找不到?”

周巡官不服,还要强辩:“目前还不能武断地下结论。可能他藏好的人头被人拿去,所以一时找不到。”

霍桑问:“无论如何应该有血迹,对不对?”

周华官说:“他藏头时用东西或布块包裹,于是不留血迹。”

我在旁边听他们两人辩论,觉得周巡官的口才不错,有时虽然有点牵强,却仍是振振有词。幸亏他的职位不高,为害还算小,假若他是执法官,大权在握,是非曲直不明,真理颠倒,必然乱用职权,那末百姓的性命就不值半文钱了。

霍桑微笑,并不直接答复对方,只是说道:“算了,我们来的本意是查访真相,现在争辩已久,还没有验过尸体,不要光说空话不做实事。”

周巡官说:“尸体在后面房间,尚未移动,想等验察官来查验,我已经略检查过,并无特异之处。”

霍桑说:“虽然这样,我依旧要察看一遍,说不定能找到些端倪。”

巡官说:“也好,我可以引领。”说完他把刀放在桌子上,先返身走向内室。

内室很暗,只有窗户透进一线光,窗小而且高,光线还照不到地面,因此连地上陈列的无头尸体也看不见,我未踏进内室,心中先已构想一幅无头尸体的可怖图象。常常听见人们说,恐怖的意念是起于不明不知,就因为不知道,发生一种幻觉,而引起恐怖的本能。所以一切的古怪惨象都是由幻觉构成的,比实际目睹的还可怕几倍。我亲自体验,觉得这种说法确有道理。

巡官走过去,打开后门,内室就显得明亮豁朗。距离楼梯三四步外,明显可见一具女尸横卧在地,躯干向内,两只脚离开后门约一丈多远。头已被割去,颈项内陷,与肩头一样齐,断处血液狼藉,地上的血迹已经凝结,叫人惨不忍睹。

尸体穿的黑绉纱棉袄,看来很新,虽染有血迹,但仍显得相当洁净。袖口露出死者的手,皮肤极粗厚,霍桑注视着尸体,一手托着下颊,神色像在寻思,一面问巡官:“尸体未曾移动过罢?”

巡官还未回答,倪三自动先作答:“没有错,我第一次看见就是这状态。”

周巡官说:“我方才检查时就是这样子,检察官还没有来,谁也不敢随便移动。”

霍桑问倪三:“你最初看见是什么时候?”

倪三说:“我第一次来这里,天还没有亮透,不过听到凶讯还早一点,大约在子夜后三点左右,初起怕冷未曾立刻过来,等到破晓时分才来。”

“先生三点左右已经听到凶讯?”

“对!”

“谁向你报信?”

“是阿敏。他用力敲门,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听说阿敏嫂被杀,我不免大吃一惊。”

霍桑不讲话,低关凝思,前额的纹路显得很深。

巡官忽然惊呼道:“唉,看呀,这岂非是谋财害命的证据吗?”

三、勘验

我骤然间听到近乎命令式的惊呼,立刻回头注意,只见巡官用手指着尸身,张大了眼睛,像是被他意外地发觉了什么。

霍桑也回过头来,惊讶地问:“你看到什么?是不是指手指上的婚约戒指?”

周巡官点头道:“是的,这戒指是纯金无疑,但形状奇异,刚才我匆匆未曾注意。”说完,弯腰趋近观察。

我和霍桑也弯着腰细看。我看见死人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只戒指,但是不像普通人戴在手指末节,却在第二节(从指尖往下数),指节上面的皮肤拉得很紧,确是有点特殊。

霍桑对我说:“包朗,你看这枚结婚戒指,可真有点怪异!”

我点点头,不作评论。

霍桑又对巡官说道:“确是奇怪,不过先生凭什么说是谋财害命?”

巡官说:“先生没听见倪先生的话吗?昨天尤敏出外时,曾向妻子要钱做赌本,他出去一定是赌博,等到回家来,或者因输得精光,势必再来逼妻子拿出钱来。假设妻子始终拒绝,那末尤敏正当喝醉了酒,或者不幸生了凶:念,举刀抢劫妻子,直至惨杀。这也是情势所应该有的,这种种推测通过这枚戒指就可以证明。你看戒指在第二节手指上,显见尤敏回家要她戒指,她不许,尤敏用武力劫取,因指骨粗,仓促之间戒指脱不下。这时妇人一定呼叫,或者用力挣扎,尤敏惊恐之余,于是惨杀了她。据我个人推测,这是证据之一,先生同意吗?”

霍桑点头道:“先生测度得很对,不过着眼应注意大局,略有偏差,伯会误入歧途。”霍桑忽然对我投了一眼,仿佛告诉我他的语中另有含意。

起初,我不太了解,觉得霍桑的话有点含糊。平心说来,周巡官的话以前是有点牵强,而现在却是合情合理。

霍桑既然无话可以驳斥,又不肯承认周巡官的话有理,莫不是也有“成见”

两字从中作梗,因而感情用事?

倪三也插嘴道:“如果阿敏因抢戒指而行凶,行凶之后,势必依旧要拿走戒指,何以竞放弃不拿?”

巡官说:“喝醉酒的人做事都不正常。杀人之后,心中绝对不能说没有恐惧。”

霍桑慢慢拿出放大镜,说:“先生每逢碰到情节不合时,总推说因为喝醉酒,难道说,尤敏酒醉到现在还没有清醒?”

巡官皱眉,神色微怒:“先生一直认为我不对而屡屡驳斥,想来必有超人的见解,不妨说来听听。”

霍桑正色道:“我没有什么见解,只是认为整理乱丝而没有头绪,非但理不好,反而更见纷乱。先生对付这件案子不先查其主因,却从枝节着手,本末倒置,岂非无聊?所以我只能保持沉默。”

巡官生气道:“先生所说的‘本’究竟是指什么?恕我愚蠢,愿听你的高见!”

霍桑说道:“这件案子关键是在人头,现在头没有下落,其他的事岂不都是枝节?”说完,他屈膝跪在尸体旁,细心观察,不再理会巡官的答话。

巡官的神情有点窘迫,想争辩又没有适当的词,就这样忍下去却又不太甘心。

他叉手站立在那里,想找到机会反驳。我暗想,这个人自作聪明,成见很深,谁要是跟他共事,恐怕很难融洽。因此我未免为霍桑有点顾虑。看样子霍桑毫不在乎。

他先抚摩死人的脚,再用放大镜仔细检验死人的衣领和断颈的血迹。

霍桑喃喃自语:“看这凝结的血迹,妇人被杀,最少已经有十二个小时。”

他仰头叫我:“包朗,我的手表停了,现在几点钟。”

我看了一眼答道:“十点三刻。”

霍桑问倪三:“你知道昨夜尤敏什么时间回家?”

倪三说:“我不知道,问问他的老母,不难知道。”

霍桑问道:“平常他总是夜间出外?”

倪三说:“不错。”

“他每天大约什么时间到家?”

“没有一定的时间,时早时晚,很难说。”

“那末夜晚他来报凶杀消息之前,你住在他的隔壁,曾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未曾听到。”

霍桑点点头,不再问,又用放大镜细看死人的手指。手指上皮肤并不细腻,可见她平日勤劳做工。再验她的脚和尸体旁侧地上,看看有无留下脚印。地面是砖头砌的,高低不平,很难察验,何况已经有许多人出进,即使有足印,也难辩认。一会,霍桑站起来,拿出笔记本记录了一些数据,忽然他目光注视着地面,慢慢移向门外。

霍桑问道:“这门外的空地,也有小径可通吗?”

倪三说道:“有的,是一扇后门,门外面就是河岸了。”

霍桑听到这里,眉目问颇有得意神色,说道:“有的吗?既然有小径可通,理应加以察验。”

忽然有呜咽的哭声从楼梯上传下来,原来是老妇走下楼来,她的外甥依旧扶侍在旁。老妇一面哭泣一面指着尸体。

“好苦的媳妇呀。这件黑绉纱的棉袄,你认为很合身,可是还没有穿上十天,想不到竟是送了你的终,你好薄命呀!”她看着霍桑说道:“先生,我儿子最后会被杀头吗?”

霍桑安慰道:“不会,不会,你不要担忧,你儿子不会被杀头,我可以向你保证。”

老妇张大眼睛诧异地说:“先生真能担保?我儿子果不死,我也活得下去了。”

我听老妇的话,深深体会到她跟儿子的舔犊之情,没有人及得上。然而对她媳妇,似乎感情并不真挚,这是什么道理?

霍桑答道:“老婆婆不要恐惧,你儿子一定不死,不过有几句话想问你,请你回答。”

老妇停止哭泣,用衣袖擦着眼睛点头说道:“先生想问些什么?”

霍桑问:“昨夜你儿子是几点钟回家?”

老妇说:“这可不知道,因我已睡着了,究竟阿敏什么时间回家,我完全不知道。”

“那末他回家时一定有人为他开门;是不是媳妇每次为他开门。”

“不是的。门上有暗锁,阿敏出进,根本不需要人为他开门。”

“他出进是走前门还是走后门?”

“前门。”

“你儿子回家不需要人开门,那末你媳妇一定先自睡觉了。”

“这很难说,媳妇经常做夜工,有时直到深更半夜才停。阿敏通夜不回家,那末媳妇就先上床睡了。”

“你媳妇做什么工?”

“凡是缝纫绣花一类的工作都做。”

“她做工的收入,是作家用还是作自己的私房钱?”

老妇面上现出惭愧的神色,期期艾艾地说:“我们一切开销都是她一个人做工维持,要是不够,只能变卖旧物来贴补。现在媳妇死于非命,家中旧物几乎典卖殆尽,今后我们母子不知道如何生活下去!”说完,不禁又哭起来。

这次她是为媳妇而哭泣,不过多半还是因为将来生活困难而着急,因此可怜起媳妇来了!

巡官说道:“尤婆婆,我也有句话要问你。究竟你媳妇的头在那里,请赶快告诉我!”

老妇张大了眼说道:“我也是在疑惑,为什么不见头,如果我知道,怎敢藏起来不报告你们。”

巡官说:“案子发生后,你有没有到楼上开箱子看过?”

老妇缓慢地说:“我开过箱子,我因为……”

巡官突然瞪大眼睛急问:“你为什么要去开箱子?老实告诉我。”

老妇被逼问,有些抖缩地说:“我因为……我因为……”

巡官很快接下去说:“你不是找死者的头才打开箱子看的吗?”

者妇急急说道:“我不是因为找人头,头又怎么会在箱子里?”

巡官声色俱厉地说:“你从实招来,不许说谎!”

老妇窘涩地说:“我想媳妇既然已经死了,开箱子想找一找她有无私蓄,可以料理后事,并没有其他原因。”

霍桑问道:“那末你发现些什么?”

老妇答道:“没有什么,只有几件银首饰也不值钱,不过在第二只箱子中反而失掉了一件旧的青布棉袄。其他没有什么异常。”

霍桑还未开口,巡官便神色严厉地指着老妇说道:“你不要谎话连篇,你开箱的主要原因,是怕你儿子把媳妇的头藏在箱子里还不妥当,于是把头移到别的地方。

告诉我,你究竟把头藏在什么地方?不然,跟我到警察局去,我也不想跟你白费口舌。“

老妇一时面色变得灰白,两脚发抖,身体摇晃。她的外甥赶紧扶住她,并安慰道:“姨母不要伯,若真有事要去警察局对质,我愿意代你去,你不必担忧。”

霍桑也安慰道:“老婆婆听我的话,你儿子完全无罪,不到三天我一定使他从狱中出来,你先定下心来,不必恐惧。”

老妇果然平静下来,连连点头,热泪盈眶,所谓“喜极而泪”。

我听霍桑的话,不觉惊愕,他究竟凭什么这样自信,是否怕老妇再一次晕倒而有意安慰?因为刚才所说的话关系重大,不是随便可以说的,霍桑既然这样说,指尤敏无罪,巡官又将怎样表示?

霍桑不等巡官开口,转过身来说道:“周先生,请听我说,老婆婆年纪很高,发生这件大事,实在担当不起惊悸,如果再加压力,她果真发疯,社会上多了个疯子,对事情也一无补助。先生是公仆,自然对百姓的性命十分重视,这样愚笨的策略,”行不得也。“

巡官有些腆脑地说:“话虽如此,但案迹都在,法律上应该加以追查,否则宝贵的时机丢失了又如何办?先生所说未免有点因噎废食了!”

霍桑微笑道:“你说的固然有道理,但是如果目光不够敏锐,则所谓案迹云云也难免引入歧途。”

“对,先生说尤敏无罪,恐怕不是仅仅安慰老妇吧?先生果真有事实的根据吗?”

霍桑冷冷地说:“我认为尤敏的确无罪,一开始他就无罪!”

巡官抗议道:“尤敏无罪?那末谁是有罪?难道先生心目中指小牛是杀人真凶。”

霍桑神色严正说:“我可以肯定杀妇人的凶手,另外有人,是不是小牛,现在还不知道,尤敏是被冤枉送进牢狱的!”

四、空场上的足印

霍桑生平是个有责任心的人。他常常说,一个人处世为人,必须守住三个要素,才能达到成功,才会有成就。

三个要素就是学识,经验加上责任心。所以我的朋友待人接物,讲究实际,从来不说空话。今日他在巡官面前发表的谈话,如此坚定,他当然知道要负责任,难道说对这件无头案他已经有了独到的见解?

老妇听到霍桑的话后,高兴得全身发抖,含泪的眼睛注视着霍桑,流露出深深感激的神气,她外甥的脸上也有喜色。

只有巡官,背负着两只手挺胸而立,仿佛金刚一般,两目怒视。

巡官对霍桑说道:“先生所说的一切可有证据?你可不要忘记,尤敏亲自招供,凶器也已找到,尤老太方才说过丢掉一件旧棉袄。棉袄失掉耐人寻味,可能用来包裹人头,现在一起被藏匿,所以一时找不到。果然如此,则证据确凿,并不是一句话可以完全推翻的。先生说话应该审慎一点!”

霍桑似乎讨厌他絮絮不休的说话,只简单回答说:“多谢你的忠告,我讲的话,并非不负责任。请先生回去时告诉厅长,对这案件不要匆促解决,等我搜集证据,再移交定案。”于是他看着我说道:“包朗,你来帮我验看一下后面的空地,或者可以增加你的阅历呢;”说完,回过身走向后门,左右观察,不再理会巡官。

我应霍桑的要求立刻走过去,乘机向巡官偷看一眼,只见他皱眉咬唇,形状很窘。

霍桑指着空地说道:“包朗,你仔细查看,这块空地和整个凶案有关系。”

这块空地有点像人家的后院,宽约两三丈,长度则加倍。院中有几个三足竹架,横靠着墙脚,多半像晒衣服用的。还有破桌旧板等物横倒在地上,像废弃已久了。

除此以外,没有别的东西。只见满地覆盖着苍白色的野草,颜色惨淡,仿佛一个人的生机已尽,还有残骨留在人间。

我对朋友说道:“你的话指什么而言,我可看不出有什么关系。”

霍桑说道:“我所指的关系是在地上,现在可以试试你的目光。这条泥径小道上面岂不是许多足印吗?”

我低头观察,门外果然有一条小路,直通后门。大约三尺宽,两边全是枯草,但小路上没有。因为昨夜曾下过雨,泥路未干,所以走在上面的足印,显然可见。

霍桑领我走出后室,弯下身来细察近门处的脚印,指点我说:“这脚印显明而深,倒是很少见的。”

我说道:“真是天助你,假定昨夜无雨,就不容易辨别了。”

霍桑说:“对,现在我倒要考验一下你的观察力,你看这些脚印有什么特点没有?”

我凝视一会,惊讶地说:“脚印大小不同,恐怕还不只一个人呢!”我指出其中一个:“这个足印尖而短小,看来像是女人的脚印。”

霍桑说道:“男女脚印果然辨别得出。我问你的是那些男人的脚印有没有异状?”

我再仔细观察,见脚印大约八寸长,头部有些偏斜,并不像普通人的那样平直。

我因此说道:“这个脚印莫非是雨鞋的印子。”

霍桑从身上拿出软尺,一边慢慢地量男子的脚印,一边答道:“你说得对,但还不完全。这种雨鞋不是下雨天人们一般穿的雨鞋,却是一种特殊的靴子。不过它留下的印子平圆,靴跟也不特别深,由此可知是一种新式的胶皮底鞋。”

我恍然明白说道:“一点不错,普通的雨鞋鞋底一定坚厚,跟也比较高,印迹一定比较深,不像这种脚印浅而浑圆,对不对?”

霍桑点头道:“对了,对了,现在你的观察和见解都大有进步。”霍桑又量鞋印之间的距离,再在日记薄上画出一张草图,记下尺寸。然后再量女子的脚印,照样画图写明尺寸,回头对我说:“包朗,这是男子脚印,你能试验辨别,是出还是进?”

我说道:“看得出,印子深一点的是进去,走出去的要浅,十分清楚可辨。

你都量过中间的距离吗?咦!这女子的脚印也有进和出的分别,这是为什么?

难道凶手还带一个女人一起来?“

霍桑说道:“这一下你应该细细想想,现在先跟着脚印过去,看走到那里,然后再加论断。”

我点点头,跟在霍桑后面,踏着枯草过去,走时十分审慎小心,不敢踏在泥径上,怕踏坏了脚印。

不久,我们走到后门边。霍桑停下来抬头仰视,我也停步。我看见围住这空地的是一道矮墙,墙皮已经剥落,没有剥落的地方已变成暗黑色。短墙上只有一扇门,就是尤家的后门。门有木闩,另有一长条的石块横卧在门的旁边,看来是用来堵门的。

霍桑指着门上的灰色痕迹对我说:“这扇门应该是不常开启的。现在虚掩着,而且没有上门闩,岂不是证明昨夜曾有人出入过?”

我说:“会不会因为有人要来检验,所以没有上门?”

霍桑说:“不见得,巡官方才自以为已经抓到凶手,凶案容易解决,我料他不会到这里来检查。”说完,把门拉开,忽然诧异地叫道:“门口的脚印怎会如此杂乱?

我走近视察,一点不错,脚印有横有纵,但全是男子的脚印,女的足印只见一二个。霍桑略一思索,伸头向里探望,再踮起足尖一手攀住墙垣向内观望。一会儿又低头细细辨认地上的脚印,像有所领悟。我瞧见门外就是河岸,岸上虽有小径可通,但野草把小径全都封住,平日一定行人稀少。离开河岸大约有一丈路是一条小河,河面上有船只来往。

霍桑忽然叫道:“包朗,脚印失踪,找不到了。”

我回头只见霍桑站在岸边小径上,一时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到处是野草,果然再也找不到脚印。

霍桑指着野草愤怒地说:“侦探最讨厌是满地杂芜的野草,假若是青草坪,就容易见到脚印,现在就很难辨认。”

我说道:“何不你我分开寻觅?你向东我向西,即使见到半个脚印也好,至少可知方向。

霍桑说道:“你能帮助我很好,不过十分费时,我想先到河那边去试一试,如果找不到脚印,再照你的计划进行。”

我点头答应。霍桑便弯腰朝河边走去,走一步看一看,十分细心。

一会他忽然惊呼道:“这边草上发现有泥痕,是不是曾有人从这里走过?”

我也低头查验,初起看不到什么,好久才看见草堆上有泥痕,然而十分细微,如果霍桑不加指示,我决不能辨别。

霍桑走到水边,又发出惊讶:“呀,对了,凶手是从水路来的。包朗,你看这很深的小泥洼,岂不是脚印所造成的?”

我惊喜交集,往前细察,果真不错。

霍桑问我:“你想想这脚印是怎样形成的?”

我静思一下,说道:“我想这是男子的脚印,好像他离船的时候,用力往岸上一跳,因此不知不觉用力很猛。”

“说得有理,不过你还应作深一层的推敲……好了,我们既然获得线索,得益很多,现在回去吧!”

“你刚才判断凶手是从水道来的,是指那较深的男子的脚印吗?”

“是的,简单地说,印出这脚印的人,即是我理想中的凶手。”

“那末女子的脚印是谁呢?”

霍桑迟凝了一下说:“对这—点我还不能确定,现在还难说。我们先回屋子,我要把脚印给巡官看,计他不再处在睡梦之中。”

我们走进后门,仍旧让它半开着,为了不致搞乱了脚印踏草回去。这时停尸体的室中老妇和倪三正坐着在谈话。外甥和巡官已经不在,询问之下,原来巡官已经回警察所,外甥去招呼亲戚来料理丧事,同时到死者的娘家去报丧。

原来死去的妇人姓王,她父亲名叫景绥,是苏州城里的富商。天亮时,老妇已请人去报信,至今还未见有人来,吩咐外甥再去传报。

霍桑问道:“你死掉的媳妇跟娘家时常有往来吗?”

倪三说道:“阿敏嫂性志高昂,她常因自己贫贱的缘故,从来不回娘家,怕有辱她父亲的门楣,但是她父亲经常差女佣人送些东西来。”

老妇在旁说道:“亲家王先生一向慷慨,待我媳妇很好。他知道我们生活困难,常常送钱送米来接济我们,或替媳妇添置新衣。近一年来,我们一家免于冻馁,一半是靠媳妇的针线女工收入,一半是靠亲家的帮忙。全靠媳妇十指做工,怎么能够维持一家三口的生活?”

霍桑说道:“有这样的父亲,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然而他的女儿绝迹不去娘家,未免有失礼仪。”

倪三说:“这是阿敏嫂的性格,一年之中也不曾出过二次大门,可以知道她平日的行为了。”

霍桑说道:“生前她认识很多人吗?”

老妇道:“不多,除阿敏的朋友外,就是燕孙常常来我家。”

“谁是燕孙?”

“我的外甥,刚才扶我上楼的那个人。”

“你外甥跟媳妇的感情很好吗?”

“不是,我媳妇很少有朋友交往,除跟亲家送东西的那个女佣人阿香外,很少跟别人作深谈。”

霍桑点头说:“够了。不过有一点想请告诉我,你方才说昨晚深夜时候你儿子将凶耗告诉你,所谓深夜,究竟几点钟?”

老妇想了半天:“我实在不能确定。”

“你儿子向你报信之前,你听到过什么声响?”

“没有,我吃完夜饭就睡,又睡得熟,直到阿敏叫醒我,所以睡觉后的经过情形,我完全不知道。”

霍桑说道:“请你放心,不必自寻苦恼,我一定竭尽我的力量,希望在三日之内,让你儿子出狱回家,母子可以团聚。”

老妇喜悦地说道:“先生的话若是实在,真是我的造化!但警官他们要是来逼迫我,该如何办?”

霍桑有点踌躇,随即拿出一张名片,用笔在上面写几个字,交给老婆婆:“你不必伯,他们要是再来,把我的名片给他,相信不敢蛮横无理。现在我应该回家去,有什么消息,当再告诉你。”说完站起身向倪三告别,对他给予的种种指示表示感谢,然后招呼我一起离开。

倪三把我们送到门外,忽然在霍桑耳边细语。我站着等候,只听见他最后两句话:“请先生小心,我看对方的表示,对你并不甘心认输。”

五、辩证

我们回到寓所后,霍桑显得十分疲乏,卸下外面的大衣,就倒在椅子上休息。

霍桑喊道:“施桂,给我倒茶来。”随即对我投了一眼:“那姓周的真是不明事理,我跟他讲个没完,搞得口干舌燥,实在没有意思。”

我说:“巡官所说的一切都十分勉强,我看这人的成见很深。”

霍桑道:“一个人最要紧的是有自知之明,既然力所不及,何不虚心听听别人的正确意见,法律上的事就是应该十分谨慎。可是他却是顽固地坚持自己的成见,不辨虚实,只知道玩弄他的锐利的舌锋,实在不能令人容忍。”

我点头道:“这确是他的短处。可是你刚才理直气壮地驳斥他,很使他难堪。

你有没有准备好?“

霍桑笑道:“对这件案子我大致已有把握,现在最重要是证实我的理解,这就是你所谓的准备。倪三对我说周巡官见恨于我,可能暗图报复。如果真是如此,那末因公事而变成私怨,实在太可笑!”

我说道:“确是可笑,不过你也不可轻视。请问你对案子的确已经有了把握吗?”

施挂送茶进来,霍桑的话略作停顿,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然后拿出香烟,递给我一支,我们各自点火吸咽。

霍桑又叫道:“施挂,你叫金声赶快过来,我有事托他办理。”

施挂答应一声便走出去。

我问道:“你招金声来干吗?”

霍桑说道:“你还记得早些时我破获的一件夺嫡案吗?若不是金声的帮忙,我怎能在三天之内破案?你知道金声和他手下的伙伴都是我的耳目手足,有时非有他们的帮忙不可。他们对我的帮助不小呀!”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金声这个人本来是个无业游民,懒惰不作工,仅凭他的敲诈手段来糊口,他手下一伙人,在社会上为非作歹,祸害不小。自从认识霍桑之后,霍桑晓以利害规劝他归正。日久,他逐渐认识自己的过错。霍桑借钱给他作资本,使他做个小贩,金声果然兢兢业业一反过去的为人。同伙中看到他这样做,也都跟着一起改邪为正。因此,金声十分感激我朋友。霍桑有时委托他在外边奔走刺探些什么事,他无不遵命而行。因为金声对社会中一切的情形,可以说“洞悉无遗”,所以很有帮助。霍桑初起不让他白白劳动,每次差他做事,总给予相当的报酬。金声干得更加积极。这次霍桑又召他来帮忙,不知有何差遣。

我又问道:“你差金声做什么事?”

霍桑摇摇头:“请你不要多问,过些时候,你当然会知道。时间不早,我已经肚腹咕咕出声,何不上饭店去进餐!”

我立刻跟他一起到饭店去,一边走一边自己思付。自从尤家回来后,全无空暇,我对于案中情节虽然还有许多怀疑的地方,但没有得到解释的机会。从表面看,尤敏是值得怀疑,而霍桑却并不以为然。看他持续不断地驳斥周巡官,而且不留余地,仿佛对这件凶案已经胸有成竹。难道他果真已经知道杀人凶手是谁了吗?那人何以如此残忍,为色?为财?还是其他关系?霍桑果真有了眉目吗?照一切的情况看来,凶手杀死了妇人还把头切断,料必是有深怨宿恨。倪三提起的小牛有行凶的可能吗?

案情委实复杂诡秘,要查明真相,岂是容易?还有一点,人头不见,找寻困难,凶手为什么要把头藏匿起来?叫人百思不得其解。这种种的疑点,都有待于解决。本来我以为回到寓所之后,可以一桩一桩请霍桑解释。想不到一到门口,施桂已经站在那里,他说有人在客室等候我们,没有找到金声。我们进去,不觉一惊,坐在客室里等候的不是别人而是一个穿制服的警察。他见到霍桑,立刻站起来敬礼,拿出一张名片,说所长有事要当面商量:请立刻动身。

霍桑微笑对我说:“这是周某的报复策略。”

我问道:“该怎么办。你有方法应付吗?”

霍桑说:“我为什么怕见他?现在要见所长还不到时候,但是不去则表示我的虚弱,势必要走一趟。你也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我答道:“可以!”

霍桑略作收拾,就带我跟着警察出发。到达警察所,霍桑对领路的警察讲了几句话,回过身来对我说:“你不妨等一等,我去一下就来,然后和你一同去见所长。”

我点点头,一位门警把我引到会客室,大约坐了十分钟,霍桑果真回来,对我说曾经进去见过尤敏,不便多谈,但是却把他的鞋子跟草图合比了一下,脚印不是尤敏的。我们俩人坐着相对无语,专候所长的接见,那位请我们到警察所的警士已经进去复命通报。

一会,我们就进去见了所长。所长姓闵名娱,最近才从浙江省调任过来。过去我们曾见过一面,所以不太陌生。

所长问道:“霍先生,听周巡官的报告,先生对于尤家的凶案,已经亲自查验,而且十分注意,对不对?”

霍桑对我投了一瞥,示意他所猜测的完全不错。我觉得那周巡官胸量实在太狭。

霍桑回答说:“不错,早晨就与朋友曾一起去观察过。”于是把老妇恳请我们去的详情报告出来。

所长说道:“根据周巡官的报告,这件案子本来可以了结,独有先生却和他意见相反。不知有何高见?按照先生的鼎鼎大名,出言当然十分重要。现在有相反之判断,这案子自然不能就结束,愿听先生的高见。”

霍桑缓慢地说道:“鄙人跟周巡官的观察不相同,事实确是如此,所长若只谈这些,我自然可以加以说明,如果想进一步了解、请给我几天时间,那时或可以答复,现在我还不能谈。”

所长道:“那今天就请你把不同的观点说一说。”

霍桑答道:“可以。我跟周巡官争论的焦点,就是尤敏究竟是不是真凶。现在我说明自己的见解。我肯定尤敏是真凶,理由不只是一点:尤敏果然是纵酒好赌的无业游民,若说仅仅为了钱的缘故杀妻,至少也应该有充分的据,周巡官用金戒指为证,实在太草率,是没有细心检的结果。这枚戒指究竟什么情形,所长如果能亲自去观察一番,一定也会驳斥他的错误观点。这是第一可疑之。”

所长不说话,我看他神色似乎对霍桑有点佩服。霍桑停顿一下,再继续说道:“照常情讲,杀人重要的证据是凶器,尤敏自供的杀人刀上竟一滴血迹也没有,我认为这把刀不是凶器。这是第二可疑之处。”

所长点头说道:“我也看到这柄利刀,的确没有血迹。”

霍桑再说下去:“除此两点外,还有更大的疑问,即死人的头不见了。杀人之后再斩下头颅,夫妇之情,绝对做不出,而且将断头藏匿起来,更是令人不可理解。

说他是畏罪灭迹罢,何以不同时把尸体‘起藏起来?说他是遮盖真实情形而想脱罪,何以不把尸体丢到荒郊,或掘土掩埋,那样不是更直截了当?假若想逃罪,而又拿不出办法,必然出逃了事。现在案件发生在什么时刻虽然不能确促,但大致可以肯定多半是在深夜十二点左有。尤敏如果杀死妻子而又怕定罪,这时候静俏俏地潜逃远方,时间上绰绰有余。他为什么不出此一着,反报警自首,等待被人逮捕?这人尽管是愚蠢之极至于此?从上面种种情况看,我敢断定,尤敏绝不是杀人的凶手。“

我听霍桑的叙述,觉得情节完全合理。尤敏并未杀妻,是毫无疑问的了。不过一转念头,又有了疑问。究竟谁是杀人凶手?是小牛?还是有其他人?霍桑能直率说出来吗?

所长说道:“照先生所说,此中情节清楚透澈,尤敏好像确实无辜。可是他为什么要自己招供呢?”

霍桑说道:“供词是否能做凭证,还得看取供的方式如何!古语说‘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况且证据既不符合,虽然招供,有什么好处呢?所长当然明察到这点。”

所长低头,默默不语,神色有些惭愧,一会,又拾起头来,说道:“先生高论十分中肯,尤敏既然未曾杀妻,定然有别人杀妇,先生有什么意见?”

霍桑立刻答道:“有的,就像方才我所说的,此刻我仅一个大概想法,还没有具体的见解。抱歉,现在还不能奉告。”

所长说:“我明白。不过先生所说的大概,是否可以说来听听?”

霍桑略等一下,说道:“这样也好。让我试说一下自己的设想。我知道,杀死妇人的凶手,一定是个年轻力强的男子,身材高大,高度大约在五尺八寸左右,穿新式的橡皮胶底靴,跟普通的皮鞋不同,好像是常穿西服。至于他出入的路径,我分析他必定走的是水路。”

所长说道:“先生能观测到这样地步,足见着眼的精细了,然而先生凭着什么,才能洞悉这样许多的详情?”

霍桑说道:“我是通过测量脚印而知道的。足印长十一寸,每一步的距离是三尺开外,可知这人身材必定高大。同时脚印有深浅不同,好像这个人拿着沉重的东西,而脚印只有一个男人。这样的凶杀,而且是一人干的,足见他胆壮力大。

至于其他的情节,还得有待去探索。现在,除非让死妇活转来再查问,我恐怕无人能向所长说清楚。“

所长点点头说:“我今天听到先生高论,心愿已足。先生既然能测查到此地步,其他或许也不难循迹推索。今后这件案子就委托先生负责办理,先生能不推却吗?”

霍桑听到这里,低头并没有立刻回答。我观察他的态度,似乎有些心神不安。

所长竟然把侦查的责任交给霍桑,他果真接受吗?还是加以拒绝?接受下来又不易着手,拒绝则没有适当的措词,这确是一个难以解决的题目。

一会,霍桑抬头答应道:“承蒙所长委托,岂敢不尽力去办。不过要请周巡官不要暗中阻挡,期限也不能预定,使我能从容查究。”

所长大为喜悦:“先生肯允诺负责,我当然遵命,如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请随时随地告诉我。”

霍桑点点头,站起身来道别,所长恭恭敬敬送到门外。这次到这里来之前曾有遭谴责的顾虑;不料反受到有礼貌的委托,实在是我们的意料之外。

走到外边,我低声问霍桑:“你允许负责侦查,究竟你能愉快胜任吗?”

霍桑笑道:“包朗,你真是忠厚,何必要如此问我?要知道世界上的事情变化多端,现在事情还没有着手进行,怎么可以先有自满的想法?现在我心中有的只是单纯的理想,只有努力去干,是否胜任,我怎敢逆料!”

我不再多问。我素来了解朋友的性格,每逢处理一件案子,最不欢喜我查究,问长问短,如果勉强他,他反而要把事情描绘得骇人所闻,使我日夜不安。其实我知道他早已胸有成竹,定要等到破案之后,才肯宣布,我只能耐心等待。

六、耳环

这天晚上我和霍桑吃完晚饭,两人一起围着炉子取暖。白天天气阴暗,夜间更加觉得寒冷,加上外面西北风呼啸,窗子震动得格格出声。我们围坐在火炉边吸烟,等候金声。金声第一次来时,刚好我们到警察所去。因此他约定晚上再来。

八点钟左右,金声果然依约到来。霍桑让他坐下,递了一支烟给他。

霍桑笑着说道:“金声,你怎么又来迟了,难道又去参加酒会吗?”

金声说道:“没有,我自从戒酒后,点滴不入,今夜去看了一位事先约好的朋友,商量一件事,一时走不开。”

霍桑问道:“商量些什么事,你又是去做评判人?”

金声说道:“一点不错,朋友们一定要我去,不便推辞。商量的事是因为有个商人偷偷出卖劣货,违反当日我们的誓言,所以要公议给予处罚。先生叫我来,有什么吩咐?”

“有件事想托你,大概只要你一天的时间就可以办完。”

“这件事我一个人做得了吗?是否还要朋友们出力帮忙?”

“你一个人足够,事情很简单,不过要你稍稍奔走一下。第一,你要去马桥附近打听一下尤家的媳妇生前是否规矩贞节。我想尤家的凶杀案,你总听到了吧?”

“对,这件案子已经是满城风雨,老少皆知,先生正在侦查这件无头案吗?”

霍桑点头道:“对,我对这位妇人平时行为已经多少有点端倪。还得要你去打听一下,以便得到旁证。”

金声说道:“做这种事我最有办法,明天早晨就给你回报。还有别的事吗?”

霍桑沉思了一下说道:“你可知道本城有几处出租船只的船厂?”

金声说道:“这一点需要先调查。船厂只出租船只而没有摇船的人,若是人船兼租的,那末城河中有一种散船。”

“我懂,如今我要调查的是船厂,你到各船厂查问以下,昨夜有没有人租船过夜?假定有,希望你立刻来告诉我,不然,我要另找别的路径进行调查了。”

“可以,今天是十一月十九日。我明天去查访,就该查十八日晚上的事。”

“不错。不过你千万要小心慎密见机行事,可不能坏了我的事。”

金声答应,随即离去。

等他走后,我问霍桑道:“你所以要到船厂去探询,是想借此追踪凶手吗?”

霍桑说:“是呀!我的意思,如果凶手并非从外乡来的,一定不出我的意料,船厂是惟一的线索了。”

“然而,假使凶手来的时候是雇用河里的客船,金声就免不了徒劳无功。”

“你说得固然有理,不过依我看来,未必是这样。”

“你确知凶手不是在近处雇用散船而是到船厂去租船?”

“对,我想是这样的。”

“能说说清楚吗?”

霍桑犹豫一下,说道:“你可不要紧逼我。总之我觉得,船厂去租船更符合他的需要。”

霍桑说完低头沉思,我也不便追问,就改变话题。

我说道:“刚才你说关于死妇的贞操已经有了端倪,她果然是个有贞操的妇女吗?”

霍桑说:“这些都是根据倪三的报告。他不是说王氏终年不出门,认识的人很少。如果倪三的话可信,她应该是个贞洁的女子。不过我对这一方面还得深入探索。

明天要去访问她父亲,可能获得更多的详情。因为妇人的品行与这件案子很有关系。

我要寻求真确的事实,不能不从各方面加以考虑和观察。“

我问道:“那末小牛,还有阿敏其他的朋友,外甥燕孙,也须要查问呀;”

霍桑沉吟说道:“对,不过这些人都比较空泛,我并不急于查问,我以为先查明凶手的来踪去迹,或者比较快捷一些。”

我沉思一下,又问道:“妇人的父亲王景绥,听起来名字很熟,你听见过这名字没有?”

霍桑道:“听到过,他是个米商,住在枣市。明天我要去看他,往返很花时间,所以不能不让金声分担探访的工作。”

次日清晨,天气晴朗,但更觉寒冷。霍桑却兴致勃勃,吃完早餐独自一个人去枣市。我因为路太远,没有去。大约十点半钟,金声来家说,调查了几处地方,已获得了实情。死者嫁尤敏已经四年,从未听到她有不规矩的行为,实在是个贞洁的女人。然后金声又出去,说是去各船厂打听。

我默想妇人既是个贞洁的女子,这跟倪三所说的话相符合。那末妇人的死究竟是什么原因?实在索解不得。照一般的常理看,发生罪案的主要原因,不外是“财色”两字。因为钱财是一切物质的代表,也是维持生命的要素。色是男女交配,延续生命的本能,芸芸众生,都靠其生存。尤妇并不富有,不会因金钱谬竭引出祸害,若不为情孽,怎会有此深怨?但她似乎是个贞洁娴静的女子,依此揣测,又是格格不入。实在令人想不通。

中午时分,霍桑还‘没有回来,我只能独自进餐。吃完饭,觉得无聊,坐下来写日记消遣。忽然听到急促的敲门声,我以为霍桑回家,想不到却是一个警察,手中拿着一封信,要见霍桑。我告诉他霍桑出外,书信可以留下来。

警察把信交给我,说道:“你就是包朗先生?我是所长派来送信的。霍先生不在,也可以交给你先生。”

我把信接过来,看着信封诧异地问:“是谁写来的?”

警察道:“信是邮局寄来的。所长认为事关重要,立即转上。”说完,向我要了一张名片离去。

我细看信封,上面收信人是“警察所”但无寄信人名字。我不明白这信是怎样来的,细细观察,信已被拆过,是重新封的。信的份量很重,除信笺外好像还有其他物品,我好奇地用手抚摸,仿佛里面有两枚细丝圈,像是女子的耳环。我格外惊疑,想拆开阅读,但这信是属于霍桑的,我无权擅自拆读,不如坐等霍桑回来再说。

如此又过了一小时,霍桑仍未回来,我有点不耐烦了,就把信拆开,我的举动有些越出本分,但相信霍桑也能原谅。信封被拆开,里面果然有一对耳环,附了一封短信,上面是有力的草书:信的大意如此:“姓王的妇女,是我杀死的。

妇人没有罪,罪孽在她的父亲。因父亲的罪而杀他女儿来抵偿,论情理有点牵强,然而为报仇我已等待三年,无隙可乘,不得已而出此下策,以消我心头之恨。妇人头颅已带回,用来祭我已死父亲之灵。如今我了却,心愿,自当远行。

因此写这短简,顺便附上耳环一对。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不愿连累别人无辜受罪。

报仇人临行留笔。“

我读到这里,不禁惊喜交集。高兴我朋友的推理没有错,凶手不是尤敏而是别人,这是千真万确的凭证。惊异的是这件凶案出自报仇,情节十分诡异。读信中语气,这人似乎已经远走高飞,再要缉拿岂非困难?我不禁为霍桑担忧。看邮局的邮戳,是十一月十九日十六时,凶手在作案的下一天把信和耳环一起邮寄的。

照情势看已经相隔一天多时间,当然他已经雁飞天涯了。我细看耳环,完全是赤金,环上还有血迹,使人想象得出断颈时的惨状,我感到恐惧。接着把耳环放回到信封里,忽然听到门外马铃声琅:霍桑果然踉跄地奔进来。

我对他看了一眼,问道:“看你神气相当疲累,有什么收获?”

霍桑把外衣脱下,坐下来答道:“忙碌了半天,获得不多。金声来过吗?有没有征兆?”

我把一切报告给他听,关于死者是个贞洁的女子,霍桑点头表示同意。

我再把信拿出来说道:“这封信是警厅送过来的。我认为有点可疑,已代为拆开,希望你不见怪。”

霍桑看看耳环,再读完信,诧异地说:“奇怪,这东西实在是出人意外。”

“这封信对你是否有帮助?”

“怎么能说无用?对我大有帮助。”

“为什么?能告诉我吗?”

霍桑凝思一下,说道:“这信的确是凶手留的,倒是个知识分子,而且尤家并不熟识,因此笔迹出自凶手自己,一点没有加以掩遮。”

“那末并不是燕孙了。”

“不错,更不用说是小牛。”

“你有把握能抓到这个人?”

霍桑踌躇了一下说道:“我现在就是在等金声的消息。”

半晌,我再问道:“信中所提一切都正确吗?”

霍桑皱皱眉:“据我所知,王景绥这个人,有钱但非常缺德。”他沉吟了一下,忽然高兴地说道:“好极了,这封信完全解决了我的疑虑。”

我被搞得莫名其妙,问道:“什么意思?”

霍桑说道:“初起我有点担忧,凶案发生已过两天,我还不能着手抓捕凶手,就怕他乘隙逃走,带来了缉捕的困难。现在可不用担忧了。”

我大为奇怪。我本来担忧此刻凶手已经逃之天天,远走高飞,而霍桑反觉得安慰。我们的想法完全相反,实在不可理解。

我因此问道:“老兄你见到什么而如此放心?他信上不是写明在他动身远行之前留笔的吗?如果这样,这个凶手离开苏州了,你怎么反说不用担忧?”

霍桑笑道:“包朗,你被他愚弄了!你该知道他信上特意写远行,实际上正告诉我们他并没有离开。不然他要是畏罪逃逸,心中惊魂不定,还能坐停从容写信通知?他故意如此做,是有意转移我们的注意,迷糊我们的目光,使侦探者迷失方向,他就可以追逐法外。”

我默默听着不发表意见。

霍桑又笑道:“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请听我后面的解释。”

“你的说法有根据吗?”

“当然有啦!你注意看一看,这封信是寄在第二邮局,第二邮局是在胥门内区,那边没有轮船码头也没有火车站,可以想象并不是他在远行前投寄的。按常情来说,凶手还没有离开凶案地点,不会坦然无惧。他即使要寄信,也一定在他离开苏州的最后一分钟投寄,并且一定是投在轮船码头或者是火车站附近的邮筒里。再说,凶手决意要逃走,当然是愈快愈妙。这信发出的时间是昨天下午。你想想看,犯案已经整整一天,还逗留着没有离开,因此可知他本来就没有逃避的计划。分析这两点,我断定他是有意告诉你远行,其实并不远行,你觉得我分析得有根据吗?”

我微笑答道:“一点不错,凡是你所说的话,都是有根有据,你实在善于词令呀?”

霍桑说道:“你不责怪自己判事欠细心,反称我善于词令,你太调皮!包朗,算了,我想休息一下,不愿再跟你作空虚的辩论!”

我笑着答谢:“我认错?不过这件凶案究竟进行得如何,你能多少给我些纲要吗?”

霍桑嘴里衔着纸烟,慢慢吸着,久久不回答。我再想询问,他仰起身来。

“请你安静些!这件案子的进行,我正在等候一个人的报告,等拿到报告再定计划……

呀,这人到了!“

果真不错,外面听到叩门的声响,我们一起等来人进来。

七、怪客

我知道这次霍桑所期待的人一定是金声而不是旁人。等到此人进来,果然是金声。金声是个体格魁梧的人,健于步行,走进时只见他满头大汗,气喘咻咻,可知他十分辛劳。霍桑急忙请他坐下,再给他送茶。一会儿金声的喘息渐渐地平静下来。

霍桑问道:“抱歉,害你辛苦了。初起因为我毫无头绪,因此要你到六城门去奔走,若是现在,就不需要这样做了,我相信你一定此行不虚!”

金声道:“这里的船厂,我全都打听过。一共有四家似乎跟先生的事情有点关系。”

霍桑扬眉道:“好极了,不妨说来听听!”

金声道:“第一家名叫洪源厂,据说十八日下午有人借租一艘大船,直到今天早晨才归还。第二家名叫老仁记前天傍晚租出一条船;要租七天。第三家船厂名叫涌泰船厂,十八日曾租出一船,昨天早晨归还。第四……”

霍桑忽然插口道:“等一等,那第三家涌泰厂十八日晚上租出的那条船,有没有确切的时间?你问过没有?”

金声道:“问过,大约十点钟之后,船厂已经关门,因租船的人是近邻,情面难却,才允许出租。”

霍桑忽然喜悦地说:“近邻?对了,这家涌泰厂不就是在胥门附近?”

金声点头说:“不错,在胥门外万年桥旁边。先生怎会知道?”

霍桑看住我说道:“我是推想而知的,你有没有查问租船人的姓名?”

金声道:“没有,当初我没有特别注意,因此没有查问租船人是谁,糟糕!”

“没有关系,我会有办法查出。我还要问你一句,他租的船是否已经归还?

船厂是否又租借出去了?“

“初起我没有问,不过经手人向我偶尔提起,这条船又租给别人了。”

霍桑眉毛紧锁,说道:“不幸极了;不然我就能去看一下,肯定得益非浅。”

说完,站起身来说:“金声,你先休息一下,我现在去涌泰船厂走一趟,查问租船的人究竟是谁!”

金声道:“现在已经四点钟,一来一往,你回来天都要黑了。”

我也接口道:“你何必如此急?等明早去也不迟!”

我说话间,霍桑已经拿出大衣,一边穿衣一边回答:“不能迟缓,不然事情就有变化。我走了。”霍桑刻不容缓地掉头走了出去。

我目送他走出去,对金声说道:“我看他如此急不待缓,匆匆赶去,一定是疑问有了解决办法,但愿他这次去船厂不虚此行。”

金声问道:“霍先生疑惑些什么?难道疑心租船的人就是凶手?”

我对答道:“照我测度,岂只有关系,他简直怀疑这个人便是凶手!”

金声不免震惊,立刻问道:“是吗?有何根据?”

我说道:“他从所获得的脚印来测度,凶手是从水路到尤家去的。水路需要用船,所以他疑心租船的家伙就是凶手。”

金声慢慢地说道:“但是,这还不能够算是确凿的证据。因为租船的人,随时随地都有,你怎知道他就是自己所怀疑的凶手?”

我解释道:“其他还有两种证据:一是时间,那人是十点钟去租船,那末十一点半抵达尤家,十二点行凶,分析案情,十分符合;其次是地址,凶手犯罪之后曾寄出一信,信上邮戳是第二邮局,二局属于胥门,而此人就住在万年桥畔,地点又很相近。如此种种,我的老朋友疑心他是凶手。”

金声不停地点头:“依此看来,离破案很近了。先生你知道这件凶案的主要原因是什么?是不是牵涉到男女暖昧的事情?”

我说道:“按情形讲,总是这类事情。你不是调查过,那妇女先前还贞洁,霍桑对这方面也没有什么话。如果是这样,那末好像又有矛盾。凶手写来的信上自称完全是为了报仇,我就不知道他说的话是否确实?”我再把凶手来信的情形简单地告诉金声。

金声问道:“照先生的眼光测度,这一点是否可信?”

“我不敢下断言。霍桑告诉我,死者的父亲很有钱,但德性不好,在外边结怨是难免的事。凶手无隙可乘,于是杀女儿来发泄忿恨,在情理中极有可能。”

“不过,女儿已经嫁人,跟她父亲关系很远。此人把她杀害,非但不合情理,而且十分无聊。”

“你讲得很有道理,不过她父亲对女儿仍旧十分疼爱。女婿家境贫穷,而她父亲时时给予赠送,可见父与女感情深厚。若是如此,凶手看清这一点,因此有意杀死爱女,作为间接的报复。”

金声点头道:“根据这个论点,先生所观察的已近目标。但愿霍先生此行不虚,那么水落石出,案破的时间就不远了!”说完,便起立告别。

我看手表已近五点钟,猜度霍桑应该到达目的地了。

然而探查需要时间,一时当然不能回寓。我戴帽出外,俗此放松一下。到了城门口,见有一间小茶馆,许多人接耳交头正在议论,他们所谈的不外乎尤家的凶案。

间或听到有人提到霍桑的名字,大家都很钦佩。因为当天报纸上已经刊出有关这件凶案的报道。我略停顿了一会,从他们的话中得到了一二件意外的情报,有的说妇人的尸体已经入硷。也有的说检察官认为凶手另有其人,尤敏仅仅处在嫌疑地位而已。

我听到这些,暗暗为我朋友高兴。经过此次证明,更加见到霍桑的确是广见识多,信用好,对将来探案很有帮助。另有一着霍桑没有注意到的是尤敏的朋友小牛,以及另一位名叫小麻子的人,都因嫌疑,被督察所拘留起来。倪三和燕苏也被传询查问。周巡官像是已感到错误,改弦更张,不敢再指斥为枝节了。众人议论纷纷,又说凶案发生后,死者的父亲王景绥家中没有一个人去吊丧,即使平时经常来往的阿香也没有去过。不知其中有没有别的缘故,或许这只是闲人的瞎说,完全是道听途说得来的传闻,并非事实,我实在不得而知了。

我随即登上城墙,又步上城台,背着手向西站立了一会。遥遥看到夕阳西斜,云彩呈现着火红色,仿佛刚出洪炉的烧红的铜锣一般,景色实在美丽!火球逐渐沉落下去,乌鸦一群一群飞向树林,一边飞翔一边还发出哑哑的呜叫声,似乎告诉人们一天的工作完毕,应该回家歇息一会儿,夜色已经横空,远远村落的烟囱里冒着烟雾。眺望着远远天平山和灵岩山的峰巅,晚霞笼罩,若隐若现,真像海上神秘的山峰,令人心旷神怡,充满了美感。

我站在城台上眺望了半晌,再缓步走回寓所,刚到门口,望见施桂站在门边。

我随口问道:“霍先生回家没有?”

施桂摇摇头:“还没有,我就在等他回家。”

我想现在已近六点钟,照理霍桑也该回来,此刻迟迟不归,可能事情已经有了眉目?

我走进屋子,施桂也跟进来。

施桂对我说:“自从先生出外后,有一位穿西装的客人来请霍先生。我问他要一张名片,他不肯给我,也不肯直说姓名叫什么,形态有点古怪。”

我问:“是吗?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是个高个子的青年,穿深颜色的西装,但脸色看来有点憔悴,眼睛深凹有点可怖的神色。”

“不知道这是什么人?……你问过他为何来找先生?”

“我当然问过,他既不愿宣布自己的姓名,怎么还肯说明来意?”

我觉得十分诧异,又问道:“然而凭你的观察,你知道他是为什么事而来的?”

施桂踌躇一下,说道:“我不能确定。他初见到我就问霍桑,听见霍桑出外,他的神色显出十分失望的样子,呆立在石级上,犹豫了一下,就立刻掉头离去,所以我觉得他的行动很奇怪。”

我推想不出究竟他是什么人,只能等我朋友回家再说。可是直到晚饭时分,还不见霍桑的影子,因此我独自先进晚餐,餐后,寂寞地坐着等霍桑回来。忽然,有人焦急地敲门,我猜一定是霍桑回来了。

施桂过去开门,马上又跑进来对我说:“先生,你出来看,刚才那个怪客又来了。”说完又奔出去。

我诧异的来不及思考,急急忙忙地走出去。到了门口,张目外望,却不见人影,再走出去,左右张望,夜色沉寂,同样找不到人。那时路灯暗淡,光线照射不远,所以十码以外的事物已经看不清楚,假定有人,也是很难辨别。

施桂叫起来:“奇怪,客人难道又悄然地走掉了吗?”

那时路灯下面有一个破脚的乞丐,从我们面前走过。我对他注视了一下,并没发现有什么异样。我和施桂便回到屋里。

我问道:“这个怪客是不是刚才来找霍桑的人?”

施挂道:“对,这次来,他依旧问起霍先生。我答复他霍先生还没有归来,不过包朗先生在家,有什么事可以和包先生接洽。他听到我的话,不停地摇头,似乎不想见其他什么人,立刻回身要走,等我进来请先生,他又乘机走掉了。”

我说道:“实在奇怪,他究竟有什么事?看来,他可能还会再来。施桂,这一下你可小心,见到他,想法把他留住,我要亲自观察一下,究竟他是什么人?”

施桂点头离去,我独自一个人推敲,这怪客一次次来访究竟为了什么?是心中有隐秘的苦衷,要委托霍桑处理吗?还是他不怀好意,想加害于霍桑?照情势看,两种可能性中必有一种是对的。否则他见不到霍桑,尽可以进来见我。何必行动如此诡秘?我想了半天,愈想愈觉得疑惑,可是决不定来客是什么用意。我只能静坐抽烟,等待他第三次再来,当面查究他的底细。

我刚点燃了一支纸烟,忽然又听见外面门上咚咚有声。施桂赶快奔出去,我也立刻正襟起立,心想不知来客是谁,会不会是怪客又作第三次来访。

八、头

我正想奔出去,忽然看见一人已经匆匆进来,才知道自己的预料是错误的,因为进来的不是怪客而是霍桑。

我站下,说道:“呀,你回来了,为什么搞得这末迟?”

霍桑看到我的样子,注视一眼反问我道:“你碰到了什么,要如此大惊小怪?”

我说道:“我等得很久,你迟迟不回来,刚才有个怪客来找你。”

霍桑问:“你说什么?谁是怪客?”他一边说话,一边脱下衣帽,在有软垫的藤椅上坐下来,灯光之下,他的脸面显得十分疲乏。

我也坐下来,把怪客两次来访的事告诉他。霍桑思索了一下,似乎并不认为奇怪。

霍桑泰然地说:“这是平常事,不值得为此惊怪。你该知道,凡是上门找我的人,多半是有灾难,或者有隐秘的事,不能随便对人宣布,于是行踪见得有点诡秘,举动离奇。这个人的来访也不外乎这种性质。不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打乱了我的思维,我希望此人不再第三次来访。”

我听到这一番议论,仿佛是酷热天嚼冰块,刚才一切的热望,立刻化为乌有。

我本来认为霍桑听到此事一定不会无动于衷,根据这些迹象推索,疑问或能得到解释。现在霍桑既然专心注重在一件案子,没有空照顾到别的事,我的期望只能落了空。

一会,我问道:“你吃过晚饭没有?”

霍桑点点头说:“吃过了。”

“案件有眉目了吗?”

“大体上已经有了,不过还须要等最后的进展,可能明天要麻烦老兄走一趟,帮助我圆满成功。”

“你预计明天可以完全成功?”

“我是这样计划的,究竟能否完成,也不能绝对肯定,但是老兄能助我一臂之力吗?”

“当然,我自当追随在先生之后。”

“你得独自去干,行不行?”

“当然,我一定尽最大的努力!”

“不管怎样困难艰巨,你也不推辞吗?”

“只要我力所能及,还有什么不可以的?”

“好极!这件事非有你的负责帮助不可,你既然允许,我心中得到安慰不少。”

“请问是什么事?”

“包朗,对不起,我已经非常疲劳,应该立刻上床睡觉。案情进行的一切步骤,你明天一定会明白,今夜也不可能三言两语就讲得完!”

我心中很不自在,但也只能沉默。本来我想询问一下,解决心中的疑团,却被他一口拒绝。是他早已看透了,我的心思此刻有意冷落我一下?还是案中情由还没有完全弄清楚,还得等待一下?

霍桑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说道:“包朗,我侦察这件无头案,忙忙碌碌已经有两天,假若明天果真能解决,那末尤敏关在牢狱不到三日就可释放,至少我对尤婆婆并没有食言。”

我说道:“要是明天这个时候,全案可以了结,那末老兄不再会守口如瓶吧!”

霍桑笑道:“包朗,我侦察了许多案件,那一件是我保守秘密不让你知道的?

否则,你日记中众多的案件又从何处下笔?安心一点,希望你睡得甜‘蜜’!

“说完,他就走进卧室去了。

我目送他走开,独自坐了一会,觉得无聊,随即也上床睡觉。不过心思太多,白天所经历的一切还历历在目,翻来覆去不能成眠。勉强睡着,却又被恶梦惊扰。

仿佛在梦中看见形状奇怪的人破门冲进来,手中拿着短枪对准霍桑就开火。

我抢前去援救,不幸子弹打中了我的胸口。我知道这下活不成,整个身体向前仆倒,突然间就从梦中惊醒,全身冒着冷汗,心脏跳个不停。于是我从床上爬起来,喝了杯冷水,这样稍觉安宁一些,才再度入睡。

次日清晨,施挂把我叫醒。起床洗梳完毕,却不见霍桑。我有点奇怪何以他贪睡还未起床。

施桂手里拿着一张纸走到我身边,说道:“霍先生一清早已经出外,说是到警所去。这纸条他要我交给你。”

我十分诧异,为什么他不告而别?于是展开纸条,上面这样写道:“包朗我友:现在我到警察所去,请求他们派警察前来帮忙。等他们来寓所时,你可以带领他们到胥门外三山会馆后面的坟地上去。那里有一株乌柏树,向南的树枝上缚着一根红线,照这树枝所指的方向,可以看到一个新掘的坟家,你可以吩咐警察将它发掘开来,然后开棺材检验。若有什么所得,请立刻来寓所报告。

霍桑留笔“

我十分惊愕,这是什么事,霍桑竞要我去干?掘坟开棺,法律上是禁止的。

如今他贸然叫我去干这件事,岂是儿戏?何况我对案情的发展一无所知。事前不曾加以说明,我怎能担任如此重大的责任?还有一点我弄不懂,霍桑到这时分忽然临事退缩,反叫我首当其冲?照情理讲,他总不至于有意陷害我。不然打开棺材的事是霍桑的主意,如果说有罪,他可推卸不了。昨天晚上我已满口答应,现在可不能推却而自食其言呀!

我开始吃早饭,尚未完毕,施桂进来报告有四个警察到来,我只能起来,到外面接见他们。

其中一人对我说道:“我们是奉所长之命来的,听从先生指挥。”

我点点头说道:“很好,请跟我来,现在我们到胥门的三山会馆去。”

警察点头。我在前面引导,缓缓前行。大约走了一小时,远远望见会馆后面的坟场。场地十分阔广,坟丘很多,不可胜算。清晨寂寥,全无人踪。西北风呼啸作声,仿佛鬼啸,身上觉得格外寒冷。我张目四望,果然见坟场中有一棵乌柏树,走到树旁再找向南的树枝,果然红线还系在上面沿着它望过去,的确有一座新坟。

我领警察走到新坟前面指着坟说道:“各位可有办法把它掘开?”“

警察甲吓了一跳问道:“先生要我们把新坟掘开?”

奇怪,霍桑在警察所请调警察的时候,难道没有说明原委?

我故意淡漠地说:“对,不过要掘开坟基必须先有锄头等工具,你们可找得到?”

警察甲说道:“要锄头有办法,不过想问先生,掘开坟墓有什么目的,能不能说出来先听听?”

我无法回答他的话,说道:“你们就照我的话发掘就是,问那么多干嘛?”

警察甲没有说话,大家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反身走开,几分钟后,果然拿来两柄锄头和一把铁锹。四个人轻轻低语一会,就协力开始掘土,因是新坟,泥土堆得又不高,铲掘不费多大力气,没有几下棺材已经露在外面了。

警察甲停止挖土拾起脸说:“先生,里面有新棺材。”

我说道:“是新的棺材吗?这正是我所要的。”

甲说道:“怎样处理它?”

我说:“把它吊上来。”

警察们把泥土扒开,把棺材吊起来。棺材是价廉的白木,没有涂漆。

我又吩咐道:“把棺材撬开!”

话刚说出,四个警察相视失色。

警察甲说道:“先生,为什么要这样?你知道法律禁止破棺,违反禁令这不是随便的事!”

我不禁有些惶悚,但事情已经干到这个地步,绝对不能迟疑,即使是冒险犯禁,也顾不到了。

我直截了当地说:“我知道,何劳你们叨唠不休,帮我把棺材盖打开。”

警察乙说道:“先生,一切责任要你来负!”

我说道:“当然,不讲也是。”

警察丙问道:“先生,打开棺材是要尸体?还是怀疑棺材里藏有赃物?”

我这下却回答不出,我是听霍桑的吩咐来的,只知道挖坟开棺。究竟棺材里有什么东西,霍桑没有告诉我,我怎会知道?纸条上说明,如有什么发现,立即回去报告。看来霍桑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我一时竟无话可答,不过一转念头,想到这是件无头案,案中急急乎要知道的,就是死去妇人的头颅。

我立刻回答道:“你们难道不曾听到有关尤家的无头案?我这次破棺,就是想看有没有头颅!”

警察们又相互看看,迟迟没有用锄头打开棺盖,此时我开始有些不耐烦,同时不免也有些心虚。

警察甲说道:“先生说棺材中只有一个头是吗?可是这棺材不轻,区区一个头会有这样重吗?”

他们越是话多,我越是感到惶惑,简直无话可辩,最后不能不厉声说道:“把棺材打开!有什么好噜苏?”

四个警察不再辩论,锄头铁锹一齐下,棺材盖立时就被打开。

警察甲往里面看了一眼,惊骇地叫道:“唉!这是一具尸体呀!”

警察乙也说道:“是一具女尸。”

警察丙说道:“尸体完整无缺。”

我大为惊奇,事情变化太突冗!霍桑可能预料错了?

我走近观察,果然是一具尸体,身上包着红色的布衣,脸面露出在外,呈现惨白色,还没有腐烂。我忽然看见布衣角端有着暗红色的斑点,这是血迹无疑。

我叫道:“把尸体拿出来,尸体看来有问题,你们看见吗?衣角上面有血迹呀!”

警察们低头注视,大家点头表示同意,于是一起伸手把尸体从棺材里拾出来。

警察甲突然大叫:“呀!这不是人的尸体,是木头做的尸体呀!”

我大为喜悦说道:“不错,本来这里没有尸体,只是一个头而已。”

警察乙拉出一根大木头,原来是一段小树的树干。另外一个警察用于提起人头,头上戴着兜子,把兜拿掉,只见头发散乱,上面涂满了血迹,耳朵上垂悬着耳环,同样是血迹斑斑。

甲说道:“棺材尾有石板。”

乙问道:“先生,这是谁的头?现在怎样处理?”

我说道:“这就是尤敏的妻子王氏的头,你们不妨带回警察所,我立刻去报告霍桑。”

正在此时,警察甲回头望着坟场的东边,拍手遥呼:“你们为什么到这里来?”

“奉所长命令,带这位老婆婆来认人头。”

我也回头看见两个警察扶着老妇从轿子里出来,摇摇晃晃地走近墓地。这老妇就是尤敏的老母。

尤婆婆喃喃自语:“他们勉强我来,你们果真已经找到我媳妇的头了吗?杀死我媳妇另有其人,不是我儿子阿敏!”边走边说朝坟地走来。

等他们走近警察甲举起妇人的头,说道:“你是来认头的吗?看看,是不是这头?”

老妇走近一步,用手背揉揉眼睛,抬头看了,半响用力摇头。“不对,不对,这不是我媳妇的头!”

九、隔窗语声

诸位读者先生,到这时候我实在也不能说违心的话。因为我听到老妇的话后,惊奇得不知所措。这次打开棺材完全是受霍桑的托付,而这中间详细的情况我一无所知。初起打开棺材见到人头,我以为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因此可以禁止警察的争辩。现在我该怎样应付呢?这个头既然不属于王姓妇女,必定是另一女人的。

现在一件案子,忽然变为两件案子,岂不是出人意外?而且看来破案更加辣子。

这女人是谁?她的尸体在什么地方?王氏的头仍然没有找到,这件凶案将如何了结啊?假使警察们再来问我,我有什么好说呢?如果他们态度严厉地对付我,我跟他们针锋相对呢?还是低首下心,忍受下来?我想到这里,确有点进退两难,唯一的办法是立刻去告诉霍桑,让他自己来解决。

计划一决定,我看见警察们围住了尤婆婆在盘问,大家都七嘴八舌争辩不休。

乘他们不注意时,我就不告而别,先走一步。大约定了半里路,雇到一匹驴子,立刻骑驴回家,回头不见警察在后面追踪,我才放下心来。心想霍桑约我回去报告,此刻一定在寓所等待。要是他真的留在寓所,势必他是无事可做,那末为什么自己不去开棺,却把这个差使交给我,让我去受这一场虚惊?

我策驴赶路,跑得很快,片刻功夫便到家,进去问施佳,知道霍桑已不在家。

施桂说,霍桑从警察所回来后,等了好久,才一刻钟前,有人来寓所,霍桑就跟着出去了。

我未免有点生气,说道:“他又到哪里去了?真不懂,何以他处处以哑谜对人,把我掉在五里雾中。”

施桂说道:“霍先生出去前,又留了一张纸条给你。”

我急急展开纸条,上面写道:“老兄想已找到人头了,多谢你的帮忙。现在我是去抓捕凶手。你若是在十点钟之前归家,可照这个地址去那里找我,让你也能看一看这案子的真相如何。

霍桑“

我读完信,开始发觉,原来霍桑明明也知道棺材里只有头没有身体。不过头属于哪个女人,他也知道吗?现在还不到十点钟,不如走一趟,求个水落石出。

信上说此去是逮捕凶手,谅这一次不致于再欺骗我,纸条的末端留下的地址是大日降桥九号。我记下地址把信纸留在书桌上,于是骑驴前往。

到达大日辉桥,寻到九号门牌,这是一座有两进的屋子。我不敢贸然进去,走近墙门,只见上面标着“梦生寄卢”四个大字。我正在徘徊时,看见有个形态龙钟的老人拿着一只瓶走出来。我猜他是看门人,因此壮胆上前问道:“你家主人在吗?”

老人回答道:“在,刚才有一位客人来访,他们正在书室里谈话。”

我乘机说道:“我就是客人的朋友,也想见见你主人,我自己进去吧?”

老人似乎并不疑惑,答道:“好极,请自己进去,我去买些酒来。”

我不说话,急忙进去,走过一庭院,便是第一进。正中是客厅,陈设还简单,左右都是厢房。由于风大天气变冷,两边厢房的窗户都关系。我站在院中,听不到什么声音,猜想里面没有人居住;于是再往里走去,果然听见有谈话声,我立刻停下来静听。声音是从右边厢房里传出来,窗户也紧关着,我细细辨别,是霍桑的声音。这时我胆顿时壮了起来,知道没有走错人家,于是轻轻弯腰匍匐在窗前,并不直接进去,怕扰乱了他们的谈锋。

霍桑道:“你为什么这样默不作声,事情已经到这地步,缄默也无济于事,何不从实说出来?”

对方仍没有说话,我依旧屏息静听。

霍桑似乎有点不耐烦:“你始终不肯讲,那末我为你说出来。你在十八日晚上曾用刀杀死一个女人,这女人名叫阿香,是你家的婢女。你为什么要杀她,我虽然不知道,根据情势判断,要不是里面有暖昧的勾当——”

对方忽然厉声地答道:“荒诞!这真是莫须有的事。”

霍桑说道:“你是指我说你杀人的事呢?还是指暖昧的勾当?杀人的事证据齐全,不能再抵赖否认,至于暖昧的事,可能我讲得过分一些。但是先生既然不愿将实情告诉我,我不能不姑妄说之。你既然把那个女子杀死,忽然想到把祸害嫁在别人身上。换句话说,你想把一个死去的女子掉换一个活着的女子;玩弄李代桃僵的手法。因此,你为逃避侦查,又把女子的头割下来,以假乱真。之后,你差人往涌泰船厂租一只小船。那人是你的同谋,还是事后招来帮忙的,我现在还不得而知,等到租船之后,他确实是和你一起把无头尸体运到尤家去的那个人。”

霍桑说话的声音略一停顿,但是对方依旧不发一言,不作答复,我楼下身体继续贴耳静听,心中跳跃不定。半晌,霍桑继续说道:“你到尤家已经是深夜,你留下同谋看守小船,自己背负了阿香的尸体上岸。你敲尤家的后门。开门接纳你进去的就是尤家的媳妇王氏。王氏对你一切的行动大为惊讶,因为你没有预先告诉她,因此看见你深夜敲门,一时不敢接待。只须观察门外杂乱的脚印,就知道你攀墙观看并在门外徘徊很久。后来你既见到尤妇,就把你的计谋告诉她。她照你的计划办立刻把自己的衣服穿在死者身上,同时还用婚约戒指故布疑阵,以乱人的耳目。然后你便带着尤妇一起逃走。你把阿香的无头尸体留在尤家,把阿香的衣服丢在河里。

你一举手之间,杀人的罪名全部推卸,又得到了尤妇,你的计谋可说狡然极了。“

霍桑休息一下,室中一时寂静无声。

到此为止,我恍然明白全部真相。原来死去的不是尤妇自己,而是婢女阿香。

那末刚才看到的,原来是阿香的头。阿香本来是尤妇娘家的婢女,霍桑方才指说是凶手自己的婢女,那末凶手莫不是王氏家族中的人吗?

这时候对方仍旧默不作声,但是我隐约听得出他叹息的声音。

霍桑继续说道:“现在你应该老老实实地说出来了。你过去的所作所为,我完全清楚,你虽然想假装伪饰,还是行不通。我倒问问你,你为什么要谋害阿香,我知道你跟尤妇相好已久,如今你把她藏在什么地方?我看你还是知趣些讲出来,勿再守口如瓶了。”

霍桑把话讲完,我还是没有听见对方的答应声。房间里寂静无声。我感觉到皮肤上起了鸡皮疙瘩。不知道是由于外边寒风袭人的关系,还是案情发展太多刺激的关系。霍桑又说道:“你坚持不肯讲吗?还是认为我的话没有说够,要等我把证据拿出来给你看?……好吧,我再讲给你听。你把尤妇带回去后,就在外面造舆论说阿香急病身亡,然后把阿香的头放入棺材,葬在三山会馆的义家内。事后你又把尤妇的一对耳环邮寄出去,利用它来愚弄警察,可是你没有想到你的每一个诡计都被我窥破。你看,这不是你投寄出去的一副耳环吗?耳环上还留着血迹,不用说,这是动物的血,你故意涂上去的。至于阿香的头,我已经请朋友去坟墓发掘。此刻我的朋友到此已久,你也要他进来做个见证人吗?”

我有点惊奇,莫非霍桑早已见到我来?

霍桑此时突然高声叫道:“包朗,请进来,我正在等待你的报告。”

十、惨果

我突然问听到叫唤声,的确出人意外,现在不能不应声进去了。于是我走近书房,眼见有一个青年脸面朝外坐着,霍桑坐在他旁边。当我走进去时,青年脸色骤变突然站起来。

这人看来差不多三十左右年纪,脸面还白皙,头发乌黑,而两只眼睛深陷,像是失眠已久的人。他身材修长,穿咖啡色西装,衬衫领圈很脏,似乎已经好几天未换过。

我一看他的这种形状,头脑里忽然得到一个印象,想到昨天施桂所描述的那个怪客,很像这个青年。难道昨天两次访问霍桑而落空的人,竞是这个杀人的凶手?

霍桑问我道:“你一个人来的吗?”

我觉得耳朵脸颊都有点发热,立刻回答道:“对,头掘出后,尤婆婆已经看过,果然不是王氏。是阿香的头没有疑问的了。”

霍桑点头道:“好极,先生不虚此行,我一定会报答你的辛劳。现在请暂且坐下,不妨听这位罗君述说他的经过。”因此又回头望着青年说:“梦生君,现在就请你答复我一句话。方才我所讲的一切,是否合乎事实?不会是完全错误的吧?”

梦生已坐下并低着头,身体颤栗不停。此刻慢慢拾起头来回答。

梦生说道:“先生所讲,句句真实正确。我不能不佩服你高超的技术。事到如今,我也不用再掩饰说谎。我犯此凶杀案的原因,实在是有一段悲惨的,也是秘密的历史。如果先生听明白后,一定也会对我产生怜悯之心。昨天晚上我两次到府上求见,本想把全部真相告诉你,可惜无缘见到一面。”

霍桑惊讶地问道:“你昨晚曾经到我寓所去过?”说完眼睛注视着我。

我微微一笑。昨晚我告诉霍桑有怪客访问,他满不在乎,还怪我大惊小怪。

现在看起来,他实在失策了。

梦生回答道:“一点不错,昨夜曾到府上访问,原来想向先生表白自己的情怀,寻求先生的同情。现在一切局势已变,讲出来还有什么好处?如果先生把杀人之罪加在我的头上,我只有坦率的承认。”

霍桑立刻改变口气说道:“请勿疑惑,把实在的情形告诉我,如果有可以原谅的情形,我不是木石,又为什么不可以通融呢?”

梦生睁着双目说道:“当真?”意思似乎不敢马上相信。

霍桑说道:“我生平从来没有失信过。你若有不得已的心事,只要跟正义不相径庭,我无不尽力而为。”

梦生沉吟一下,说道:“先生若能如此,那我就心满意足了。我本人不伯死,只怕因此连累了她,那我就也不能限目。先生能为她主持公道,我就是死也一点没有遗憾。”他的声音哽咽得更加厉害。

霍桑问道:“就请先生把真相说出来,我一定尽力满足你的要求。”

梦生叹息说:“先生知道尤妇是什么人?七年前,我初认识她时,还是一个妙龄的少女。当时我们原以为可以完成心愿结为夫妇,白首永谐,可是天不从人意,终于劳燕分飞。到今天,竞有这样凶惨的结局!想到这里,我都心碎了!”

他泣不成声。

霍桑和我都默不作声。我知道他旧事重提,悲从中来,自己怎么能控制住呢?

梦生继续说道:“当年我在某中学读书时,意珠在某女子中学读书。每天早晨上学时,总要见面,时间一久,我们便相识而且来往。我们的交情绝对不是普通那种羡慕美貌而相互喜悦。我欣赏她的温婉而娴静。她仰慕我的才名,因为在学校里每逢考试,总是名列前茅,因此略有点虚名。

“一年后,我中学毕业便升入大学,为了求学,我离开苏州,就和她两地分离。

没有想到,这一别竞好像是永远的隔离。等我学成回到故乡,意珠已经成了尤家的媳妇。“

梦生说到这里,神色凄惨,呜咽得不能成声,我知道他的苦痛已是十分深了。

霍桑好言安慰他:“请不必为此悲侧,事情到这地步,悲伤也是徒然无益。”

稍停一会,梦生果然平静下来,说道:“初起,我和她只是文字之交,除以笔纸互相酬答,没有提到其他的问题,对于婚姻一事,仅是彼此心中默许,或者在笔墨中稍微表达一些心意,并未正式订过婚约。我家境清寒孤独没有什么依靠。

除慈母外,叔伯弟兄辈也极少。我能进大学读书,完全靠我成绩优良名列前茅,得到母校校长的援助,否则绝对没有能力进大学念书。因此对丁家室,我一向反对世俗所谓的‘成家立业’这种谚语。我认为应该把这谚语颠倒一下,先立业而后成家;这才合适。我还写过文章对此加以讽刺,意珠读到后,深加赞许。

“我本来的计划是等到大学毕业,能够自立后,再聘娶意珠。意珠对我的计划暗暗默许。因此当她父亲要把她许配给尤家作媳妇时,她向父亲老实说,她和我之间虽没有婚约,但愿意嫁给像我这样有志气的人。尤敏跟我相比望尘莫及,他仅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他父亲早年做官,多少遗下些积蓄,他母亲对他十分宠爱,尤敏便娇生惯养,在学校里读了几年书,可是连鱼鲁也分别不出,只知道奢靡挥霍,花天酒地。

“意珠父亲王景绥,平素喜欢逢迎富者,更是垂涎尤家的财富。听到女儿已经心中默许我这个贫穷人家的孤儿,竟勃然大怒,拒绝女儿的要求,强迫她嫁给尤敏。

意珠苦苦哀求,希望获得父亲的谅解,她父亲发怒地说:我可以送你入学读书,希望你能高配大户人家,让你父亲也可以攀附一下,你竞盲目地选择赤贫的罗姓穷小子,你不只违反了我的初衷,而且在亲戚乡里前丢我的面子!完了!完了!“

“唉,做父亲的既然有此势利的成见,把女儿当货品一样地出售。像意珠这样柔弱,哪有力量反抗?在被逼之下,嫁到尤家去做媳妇,她不幸的生活从此时开始。”

梦生悲愤之极,声音梗塞,无法继续说下去。

霍桑叹息道:“这确是非常不幸的事。在如今的社会中,不合理的买卖婚姻到处皆是,受到损害的远远不只王氏一人。真不懂做父母的居心何忍?”

梦生听到霍桑同情的安慰,他的悲伤情绪,稍有好转。一会,他又继续讲下去:“本来这些内情我完全不清楚,直到意珠结婚两年后,受尽了折磨痛苦,无法忍受,才把隐情告诉我。因为我既已毕业回乡,听到意珠已嫁到尤家,初起我不知道她的情形,意珠也未曾向我提及。我只能自叹福薄,徒然失望而已。

“等到她婚后两年,忽然写第一封信给我,这就是她诉苦的信呀!那封信一共有七张信纸,述说婚事的经过以及婚后过的凄惨境况。我读完她的信才恍然明白,她事前所以不肯诉说而保守秘密是怕引起我的感伤。我十分悲伤,心想木已成舟,爱莫能助。那时候尤敏的私生活更是荒荡透顶,经常宿娟醉酒,再加上赌博。意珠虽然屡次劝导,但婆婆太溺爱她儿子,非但不帮助她,反袒护儿子,斥责媳妇多话。

意珠更加担忧,因丈夫日趋下流,前途简直是不堪设想。

“又过了一年,我接受某书局的特别聘约,担任编辑工作,当时我母亲忽然逝世。朋友们常常建议我考虑建立一个家庭,我都婉言谢绝了。我已决定请个女仆料理家事,愿意终身不娶。这时候尤敏的行为更加荒荡,家中产业几乎都被他挥霍殆尽,于是生活日渐困难,家庭状况愈变愈坏。老妇不责怪儿子荒荡不务正业,反而怨媳妇的命不好,因此常常咒诅,强迫把一家的生活担子压在媳妇的肩上。意珠不敢违抗,靠她十指做女红针线活维持家用。收入本来微薄,加上尤敏野蛮地逼迫勒索,贪得无厌,以至家用不足,不时受到辱骂。到这种地步,意珠既没有丈夫的爱,又得不到婆婆的谅解,处境的悲惨,真是苦到求死不得。

霍桑见他略作停顿,立刻就插口道:“她因为穷困的缘故,曾向你请求伸出援助的手,你就假借她父亲的名义给予金钱上的帮助,对不对?”

梦生说道:“不对,我资助她,完全出于自愿,意珠从来不曾向我开口请求过。

至于用她父亲的名义将馈赠送去,先生猜得不错。你知道,我帮助的是日常生活费用并不是偶然一次的事,因此必须有万全之计,方能长久下去。因此我用她父亲的名义,差阿香常常送去食品和金钱。到时候王景绥看到尤家衰落,早已跟他家断绝往来。我用他的名义去接济,一方面可以避嫌疑,另一方面不致被识破机密,计划可说相当周到。“

“如此情形维持了一年。我把自己写文章所得稿酬资助尤家。尤家生活得到改善之后,意珠的情形也比较安适一点。可是事情并不如想象中的如意,忽然阿香在其中刁难,发生了意外的祸害。每次我差阿香去送物送钱,我对她也总有酬谢,可是她心不知足,时时向意珠敲诈勒索,久而久之胃口越来越大,凡是我要给意珠的金钱,她半途中要扣除一半,同时不许意珠声张,如果讲出来,她便要宣布秘密,以此作为威胁,这件事被我得知后,简直不能容忍,惨剧于是开始启幕……”

霍桑问道:“阿香胁逼尤妇,你怎么会知道,是不是尤妇自己告诉你的?”

梦生严正地说:“不是的;自从意珠出嫁后,我一共只见过两次,都在路上偶然碰头,即使见面时,我们也不交谈。我们之间互诉衷肠全靠笔墨表达,彼此心神相交,倾吐两人的情愫。阿香敲诈的事情,起初意珠不肯讲,长久以后忍受不了,于是在信札上略作叙述,要我辞歇阿香。我有些怀疑,问阿香,忽然阿香声色俱厉地威胁我——如果我辞歇她,她立刻把秘密原原本本去告诉尤敏,而且要诬告我和意珠暗中私通。假若尤敏听到这些,不用说当然立刻会杀死意珠,间接会毁掉我的声誉。要是我的人格破产怎样还能立足生存在这个封建社会上?唉,阿香也是一个女人,何以和意珠相比心地竞有如此大的差别?我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阿香用心的阴险比蛇还毒,什么事可以忍耐,对这件事可实在忍耐不下去,我一时愤怒,阿香就变成了我刀下的鬼!”

我禁不住插口道:“你杀死阿香以后,计划换尸,于是把头切下?”

梦生说道:“是的,移尸这件事,完全像令友霍先生所说的一样,杀死阿香后,自己不免惊慌,觉得杀人的罪名一定难逃,而且会连累到意珠,况且初起她并不知道。最后才想到移尸替代意珠,岂不是两全的办法?虽然我猜想意珠——定不肯如此做,但没有别的方法可行,只能试一下。我于是把阿香的头割断,用布包裹,再冒险把尸体运往到尤家去。这是我第一次到尤家。

“到达尤家,我果然无法入内,很久门才开启,意珠拒绝我的要求。我只能把利害告诉她,她勉强听从我的劝告。以后种种的布置和埋葬人头等事,霍先生了解得这般清楚,仿佛亲眼看见一般,不用我再述说了。”

我问道:“你果然有同谋的人吗?”

梦生说道:“那人不是同谋,是事后我招来帮忙的。”

霍桑也问道:“那人是不是你的朋友?”

梦生说道:“不是,他本来是我家的旧邻居,从小就看见我长大。如今他年事已高,我感到他为人忠厚可靠,又会摇船,于是我向他求助,他怜悯我答应了我的请求。这件事实际上和他完全没有关系,请先生宽恕他。”

霍桑道:“我知道,我决不会连累无辜的人,那人住在什么地方?”

梦生说道:“住在胥门内,昨天晚上我从先生寓所回家,怕城门有守警,不敢出胥门,于是在他家中住了一夜。”

霍桑点头道:“那末尤妇的一对耳环,一定也是你的旧邻居帮你丢在邮筒里的。”

梦生说道:“先生说得对,我寄这一封信是有用意的。我深虑到,如果我逃脱罪名后,凶案便没有了主犯,可能连累到无关系的人身上,于是回到家后写成此信,伪称是报仇,并拿耳环作为证据;等到十九日我的旧邻居来的时候,请他代为投寄。

果然如此,第二天读报纸,见到尤敏被逮捕,怀疑他是杀人凶手。我虽然对他没有好感,要是杀人罪名加在他身上,于心不安。我大吃一惊,一时苦无对策,最后决定去自首,以成全我的初衷,于是就毅然到先生的寓所去了。“

我慢慢地问道:“照常情推测,尤敏被牵累进去,正合了你心愿,你何以反觉不安?”

梦生听我说完,忽然愤怒地张大了眼睛,严肃地说:“先生,你小看我了。

我们都是读过书的人,自然知道什么是人的私德。何况我握笔写文章负有指导社会的责任,我怎可以明知故犯?尤妇先前虽是我所疼爱的人,后来既然有了丈夫,我怎敢再存妄想?爱心虽烈不可能很快消失,但为了维持社会风化,我也知道克制自己。

所以我以前的资助和事后的调换尸体,一切都基于纯洁的同情,从没有非份之想,唯一的希望是把她从水深火热里解救出来。当我听到尤敏被捕,心中十分慌张。按尤敏平素的为人,不得善报,也是理所应得,要是借我的手报应,我不但不能帮助意珠,扪心自问,也不能说没有错误。因此昨夜我冒险进城,直冲到先生寓所,一心一意要把实情讲出来,听凭先生的处置。

“我一直听说先生是一位心地仁厚的君子,在查这件案子时,坚持认为尤敏无罪,这完全符合我的想法。凭先生的机警精敏,迟早会找到我,我何不坦白自首陈明一切?先生要是能给予怜悯,说不定我还有获得自由的机会。想不到两次拜访,两次都末见到。今天先生果真来临,但已隔一天,局势变化太大,我已不作免死的想法。”

我听到这里,改变了对他的态度,说道:“请先生原谅,我以普通人的心理来猜测你,这是我的不对。凭你这样的用心,作出如此大的牺牲,不能不令人起敬呀!”

梦生叹叹气,并没有答话,头低到前胸。我注视着霍桑,等他开口。这位青年的所作所为,胸怀光明磊落,确是不平凡。而今犯了这件案子,论法律,他不能逃避罪责,论人情,实在不忍加罪。我不知道霍桑将如何解决。

霍桑说道:“罗君,我听你叙述了一切,实在出于意外。但是时间太晚事情已全部暴露,即使我有同情心,也不能违背法律。至于那妇人,我一定成全你的心愿,不使她牵涉到里面去。”

梦生对霍桑道谢说:“先生能如此做,我心愿已足。意珠果然能获得自由,将来迁居到别处去生活,改换姓名,还不难自谋生活。要是不幸她重新回到她丈夫那边去,那末死神一定会伸手欢迎她。”

霍桑道:“请不要担忧,我一定为她想办法。请问她还在这里?”

梦生说道:“对,十九日早晨到这里,住在后屋,我跟她只见过三次,现在有一个女佣人陪伴她。”

正在此时,后屋忽然传出惨叫之声,我听到后毛发都竖起来了,梦生大惊,急忙起立:“莫不是意珠出事,我们马上去看。”说完,首先冲了出去。

我们跟在后面,刚走到后屋门边,佣人夺门而出,慌张大叫:“先生,她已偷听好久,现在自杀了!”

梦生失声问道:“死了?”一边说一边进去。

我看见离开门不远,有一个脸色惨白的少妇横倒在地,穿的青布棉袄,衣襟上全是鲜血斑点,刀还插在心脏。凄惨极了!

梦生跳过去放声大哭:“意珠!可怜可爱的意珠,是我杀了你呀!”声音还未说完,便晕倒在尸体旁边。

我们看见梦生晕倒,正想去扶持他,忽然听见门外有喧嚷的声音,霍桑诧异地说道:“是不是警察?他们怎么会来的?”

我方始想到我是从坟场溜走的。警察找不到我,势必追踪到寓所去,我因此说道:“恐怕他们已经到过我们的寓所,因为我把你的信条留在桌子上,他们就依此而寻找来了。”

这时分,有两个警察已经闻进来,我一眼见到,原来就是跟我去掘坟的甲乙两个警察,后面跟着的老人就是罗家的看门人。这些人看到霍桑,正想开口说话,霍桑立刻止住他们,用手指向地上的梦生。

霍桑对警察说道:“不必多语,请扶他起来,他已晕倒地上。”

梦生突然从地上跳起来,用力把妇人胸口的血刀拔出来,高声叫道:“我就是杀人的凶手,你们是来绑我的吗?不必劳神,我自己认罪!”说完,举起刀来,直向自己的心窝刺进去,我跟霍桑都惊跳起来,奔过去夺刀,可惜已经来不及,血刀已经插进梦生的心脏,梦生仆倒下去,警察甲伏在地上检验梦生有没有呼吸,警察乙也跪下去,检验那妇人还有没有气息。

霍桑问道:“还有得救吗?”

两人都摇摇头:“没有呼吸了!”

霍桑低头,热泪不禁突眶而出,叹息地说:“唉,真是爱海即是恨海,这一对可怜人将是饮恨终古了!”

我目睹两具尸体并行地倒卧在血泊里,心酸极了,这是惨绝人寰的悲剧,自己不禁也泪落衣襟。

霍桑于是吩咐两个警察:“你们在这里看守,我到警察所报告这个消息。”

回头对看门老人说:“不要怕,这事跟你没有关系。守住前门,不许让任何管闲事的人进来。”

霍桑和我离开后室,走到书室中拿了帽子手杖准备出去。

霍桑忧愁地说:“包朗,你今天亲眼目睹了一出悲剧,这也不是开始就能预料到的!可悲!可悲!”

我问道:“可不是吗?这样凄惨的局面,我从来不曾经历过。今后我们该怎样办?”

霍桑说道:“你先回家,我此刻要到警察所去证明一下。

十一、结案

于是霍桑乘马车,我租了驴子,分道扬镳,各人走各人的路。我回到家里独自思索了半晌,觉得这件案子如此离奇,结局竟是意外的凄惨,现在想起来还是叫人心酸。

霍桑是个十分坚强的人,竟然也落下了伤心的泪水,这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的。

我知道霍桑流泪,不完全是为了他们两个人,也是为了世界上纯洁的男女受到恶家庭的逼迫,在同等的遭遇下成为牺牲者而流泪的。

这一天,霍桑要结束这件案子,整天忙碌,回家已经是傍晚时分。

我把他迎进屋后,问道:“事情已经了结了吗?”

霍桑点点头:“结束了。”他的声音低沉,神气也抑郁不乐。

往常每当霍桑破案回家,总是神色高兴,今天完全不同,他那深有感触的心情可想而知。吃过晚饭,我想到昨夜他约定给我解释剖析一切的疑迹,但看到他静默不欢的神色,我就有点难以开口。

霍桑似乎感觉到,温婉地说:“包朗,请你稍等一下,”我决不食言。“于是拿出他的提琴,调整好琴弦独自拉了起来,我凝神细听,音调十分哀婉,凄侧。

想起那天清晨他奏出的是欢乐的声调,和今日情形完全不同。一会儿,琴声忽然停止。霍桑在椅子上坐下来,抬头仰视,长叹了一声。他问道:“包朗,你知道这个曲子吗?”

我答道:“这是波兰音乐家萧邦的哀歌!你为什么要奏这个曲子?为吊唁这一对殉情的恋人吗?”

霍桑叹息道:“不错,我奏此曲一则是悼念,再则是发泄自己悲伤的感情。

否则,心中悲愤,我就要生病了!“

我点头说:“你的感触真是太深了。只要观察你奏出的曲子如此神化,可见你心中的哀怨都凭借着音韵全部发泄出来?”

霍桑微笑道:“你真是我的知音。我已经好久未拉这一曲了,而今奏来,手指倒并不觉得陌生,音乐与心灵有感应,确是千真万确!”

霍桑燃起一支纸烟,我也跟着抽了一支,大家沉默了一会,接着霍桑分析了凶案的经过情形。

“包朗,昨天晚上我不是应许今天一定为你解释疑团吗?好好听着,我先告诉你探案的经过。自从我获得金声的报告后,就立刻赶到涌泰船厂,我到厂里的一位负责人就向他询问。据说十八日晚上有个名叫吴义的男子租了一条舱,说船是罗梦生先生要的,明天归回。船厂的负责人间有什么用?吴义告诉说罗家婢女有急病,主人差人去通知她的家属。婢女住在吴江,必需乘船前往。船厂负声人许可后,吴义就摇船离去。”

我问道:“吴义可能就是梦生提及的旧邻居,对不对?”

霍桑说道:“对,这人就是帮梦生撑船的人。次日,吴义果然把船还给船厂。

厂里人间起婢女的病情,他说婢女病死了。我获得这种种报告,知道自己意料不错,再查问梦生的形状相貌,也全部符合我的猜想。于是我查出梦生住的地方。“

“那末老兄就照着地址到罗家去?”

“对!”

“你怎么知道棺材中是头呢?”

“头是我早就预测到的,我想知道的是头葬在什么地方?”

“难道你早已知道那是阿香的头?”

“怎么会不知道呢?且慢慢问头的事,让我先告诉你研究头的情形。我到罗家时,先向邻居打听梦生的历史,才知道前一天果然有婢女出琅的事,而且婢女的名字叫阿香。我心中大喜,查问葬在什么地方,却谁也不知道。我在想他既然公开地为阿香出殡,只要知道什么坟场,立刻可以找到死者的头。棺材很重,一定会雇人帮助抬,问他们就可知道坟场的地址。果然我从那些杠夫口中知道婢女葬在什么地方。等到我赶到坟场,已是黄昏时分,我用屯简四面找寻,相当费工夫。好半天才找到一个新坟,刚好有一个小孩走过,我试着向他探问,小孩说前一天做坟时他在场,于是把新坟指给我看,我在树枝上面下记号才离开。”

“你当天为什么不立刻发掘?”

“一则天已黑,二则私自发掘责任太大,所以不能不等到今天清晨。”

“我知道今天早晨你留在家中很久,你为什么不亲自动手,却害我饱受虚惊?”

我禁不住有点生气。

霍桑一面吐着烟雾,一面缓缓地说道:“我留在家中是因为报告随时随地会送到,并不是有意回避,让你独自担当艰巨的工作。昨天我回到罗家时,多方探听,知道梦生出外,不过有人看见他到城里去了,我想他不会走得太远,还不致于逃脱,因此在他住屋附近逗留,等他回家,直到家家户户都上了灯,还是不见他的影踪。

可是完全没有想到,梦生进城是特地去访问我的。

“后来想想,自凶案发生后,各处城门都有警察驻守,行人出入,查问很严,梦生一定不会归家,住在城里,他当然有所顾忌。我又不肯放弃,于是走访金声,要他多派一个人,看守梦生的住所,如果梦生回家,立刻向我报告。布置完毕,我才进城回家。

“今天早晨我再去警察所,报告所长我所见到的一切情况,还要求派遣警察协助。回来后,我在家等待金声的友人张福的消息。因此实在没有办法分身,只能有劳我兄帮忙。昨天是你一口答应的,可知我不是有意回避。后来果然情报送到,我马上赶到罗家去,你也随后赶到罗家,以后的详情不用我再述说,因为你已亲眼目睹。关于破棺觅头,我没有事前告诉你详情,害你饱受虚惊,请你不要怨恨我,其实我倒可以借此机会测验你的观察和推理的能力,还可以试验你的胆量,我完全没有一点恶意!”

霍桑说完,继续抽着烟,闭上眼睛,保是在养神。我把纸烟放下,细细辨他的话,觉得他有些在狡辩,我可不能沉默不作辩论。

我问道:“你的话指什么?测验的结果如何?”

霍桑丢掉嘴里的烟,答道:“你能毅然完成开棺的任务,胆量的成绩可以得一百分,不过观察与推理还是不及格。”

“怎么解释?”

“你既然说开棺受惊,当然是指你看了棺材中的头,感到意外?这岂不是观察力还很差?”

我不能否认,于是忸怩地说道:“没有错,我的确不知道棺材里是阿香的头,你老兄什么时候知道的?”

霍桑微微抬起眼睛,说道:“在开始调查这件凶案时我就预料到了。”

“当真?”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简单一句话,当我在检验尸体时,我立刻知道这并不是尤妇的尸体,我怀疑案中还有案。”

十二、疯人

我听到霍桑的话后,一则惊讶,二则惭愧。他的话可信吗?当初他并不认识尤妇,我也不认识。我完全没有想到,而他却能一见便辨出真伪?这么说来,他的神技真是不可思议。我默默地观察,他的神色安宁而严肃,并不像在开玩笑。

“奇怪!”我问道:“你有什么根据能看得那末清楚?”

霍桑慢慢地说道:“没有别的,我是根据情节推敲才知道的。实在我可没有通天眼睛。你也知道,这件凶案最显著,最耐人寻味就是尸体无头。记得吗?那个周巡官曾作过种种荒诞的假定。当时我把他驳斥得体无完肤,你也是听到的。

我为无头尸体曾发生过许多疑问:是不是凶手行凶之后把头切断,作为报复?

但尤妇为人十分娴静,怎么会跟人结下如此深仇?再说,想埋藏人头而灭迹,更讲不通,天下那有这样愚蠢的人,把头搬走,把尸体留在那里?因此我疑心凶手有意藏匿人头,是怕头面被人认出来,没有头留个身体,人们就无法辨别真相。

那末死人果真是尤妇?还是另外一个女人?假使是尤妇,又死在尤家,衣服首饰都没有更改,把头取去,有什么用处?观察这几点,我断定死者不是尤妇而是另外一个妇女。“

我不禁点头称赞:“你讲得对,照这样推论,情势看得清清楚楚,我实在太糊涂了。”

霍桑说道:“原因很简单,你没有运用自己的胞子而已。我常说探案并不是困难的事,每逢有疑难题目,若能不偏不倚,站在正中,面面俱到,一定可以找到头绪,一切不外乎用谨慎的态度,运用自己的头脑仔细观察。要是当初我听到无头案子,单单觉得十分奇怪诧异,而不去细心调查其究竟,结果恐怕就很难说了。幸亏我看清尸体的形状而加以推敲,得到几点证据,解决了许多关键问题,于是我深信自己的考虑完全正确,死人决不是尤妇,而是由另一个女子替代的。”

“你是不是从空场上的脚印上获得痕迹的?”

“显露此案真情的迹象很多,足印仅仅是其中之一。当初在我验查尸体时,就获得了几点证据,第一是死者皮肤的颜色。你有没有注意她的手指粗笨?我听说尤妇是做针线绣花生活的,刺绣是细工,一定不是粗笨的手指所能胜任,这一点岂不可疑?第二是她的戒指。这只结婚戒指非常奇特,我还特别要你注意,还记得吗?”

“对,戒指套在无名指的第二节上。据周巡官的意思有人抢戒指,但因指节粗一时未曾拉下来,于是留在第二节。你的意思怎样?”

霍桑摇头:“这是一知半解。照他的说法,戒指一定尺寸很小很紧,所以自底根往上拉时,第一节跟手掌之间的手指皮肤应该看来十分紧张,因为用强力把戒指往上拉戴戒子部分的皮肤曾有白色的指环印,事实上都没有。手指皮肤紧张的部分反而在第二与第一节之间,这是什么缘故?因为戒指原本不属于死者,尺寸大小完全不相称,戴上去时是从指尖推下去,第一节经过,第二节套不过,结果留在第二节上,时间仓促,来不及事前把戒指放宽一点。结果皮肤被拉紧的现象发生在第二节的上面而不是下面,这不讲也可以明白的。”

我恍然明白过来,说道:“照你所说,戒指是被凶手勉强套上去,以便冒充尤妇,免得引起侦探的疑惑。周巡官说是有人想把戒指抢走,跟事实恰好相反。”

霍桑说道:“你说得不错,这是周巡官的失察,他气焰太甚,心粗脑笨,加上早已有了成见,没有作深入一步的探究。否则一切迹象十分显著,如果想一下,任何人都能辨别的。”

我默默思索,当时我自己也是没有发觉,或许是没有细察推究,也可能是成见太深,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我实在无法自我宽解。

霍桑继续说道:“第三是那血迹十分可疑。杀人再加断头,流血必然很多。

尸身和地上果然有不少血,但形迹有些异样。我注意妇人衣服上的斑斑血痕,好像是有意加上去的,而不是自然沾染上去的。地上的血都已疑结成块,妇人头项间的血虽然已经凝结,但颜色不容易辨别,不过两者比较,仍旧看得出有所不同。

除此以外,衣服纽扣没有全部扣好,襟袖十分绉折,这等等都证明凶手在换衣服时相当慌张失措,而不能整齐有序。“

我插口道:“我记起来了,你曾对死者的鞋子作过仔细的观察,是不是大小尺寸不相称?”

霍桑点头道:“对了,脚的尺寸大于鞋子,那鞋子很窄,手一模立刻可以明白。

若不是细心人,往往就忽略过去。“

“此外还有其他的证据吗?”

“还有两点是全案的关键,一是脚印、二是失掉的棉袄,巡官指出棉袄是用去包裹人头的,这又是被他的成见误了事。尤妇既然把黑色绉绸的棉袄移到尸体身上,外边夜深天寒,单衣不足以御寒,因此把青布棉袄穿着走了。”

“那末脚印呢?”

“脚印有男女两种,出进看得十分清楚,你不是见过吗?男子的脚印,进去深,出去浅,河岸边还有一个极深的鞋跟印子,似乎他上岸走进屋于时身上背负着重东西,走出去当然轻得多,那时我假定男子即是凶手,而女子脚印是尤妇。

依此类推,得知尸体是凶手从外边移进来的。初起,男子用船把尸体运到,背负上岸,先在屋外停留,后来与尤妇商量妥洽,于是把尸体拿进屋子将尤妇的衣服换上去,再把戒指等戴上去,布置好,才带尤妇离去。当时我作如此解释,自以为很恰当,我才深信跟尤敏毫无关系,和小牛等也是没有牵涉。因为案情奇持,凶手是谁一时很难决定,唯一的线索是脚印,我就跟着脚印作种种的分析。

我点头道:“那末当时你还不知道代替尤妇的死人是谁?”

霍桑皱皱眉说道:“对。对于阿香的事我曾有怀疑,但还没有十二分的把握。”

“你怎会疑惑到阿香身上去?”

“没有别的理由,我既然疑惑尤妇没有死,而且跟着人走掉,知道这件案子主要原因不外是男女情爱。据倪三及尤婆婆的报告说,尤妇深居简出,平日来往而能谈的人只有阿香。这个婢女是尤妇娘家的人,情形大可怀疑。我想尤妇若有什么恋爱史,一定发生在她结婚之前,难道阿香是传信的人?果然不错,人们所谓情海就是祸海,两者之间本来也只是一线之差,凡是身入其境的人,祸福不可测。后来我特地到王家去打听,得知尤妇的父亲王景绥做人卑鄙而贪婪,绝对不是肯慷慨解囊接济别人的长者,他们家中并没有一个名叫阿香的婢女。我更加疑惑。记得凶案发生后第一次报恶消息时,王家没有一个人到场,王家跟尤家平时绝对不来往。我由此推理,平时交往一定另有别人。查到这个地步我才明白阿香一定是为尤妇通信息的中间人,或者说阿香是尤妇的代死的替身。”

霍桑伸展两腿,休息一下,点燃一支烟,舒松着神经。我默默思付刚才我朋友所说的一切,对比案情,种种都符合关节。他事前就能洞悉其中的幽隐,眼力确有独到之处,我称他“独具只眼”,他可以受之无愧。我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的睿智,他的敏捷,他的机警,都不是言语可以形容。

不一会,霍桑说道:“包朗,凶案中所有的疑迹,我已经都向你分析解释清楚。

留下来还有一点:你曾经问过,你认为凶手租船时,不租城河中的散船,偏要到船厂去租借,如此岂不是反而留下踪迹被人侦查出来?现在你既已知道到船厂去租船的目的是运尸体。当初我差遣金声到船厂去打听,就是这个缘故。现在你明白了吗?“

我说道:“这样看来,散船一定有船夫跟着,要干秘密勾当就不方便,船厂租船是没有船夫的,因此像你诉说凶手不租散船而特地到船厂去租船用。”

霍桑点点头,没有答复我,自顾自在地抽烟。

我笑道:“霍桑,你老兄对付这件案子,可以说敏捷极了,不过有一点是你失着之处!”

霍桑立刻把烟尾丢掉,拾起头,神色很正经,问道:“哪一点?”

我说:“昨天傍晚,梦生来过寓所两次,你回家,我向你报告,你一点不在乎,反责怪我大惊小怪,这岂不是你的失着之处?”

霍桑微微有些脸色泛红,说道:“没有错,这些事本来在我预料之中,然而你的报告过分简单,只说客人很古怪,没有说清楚怪客的身材形状。这些方面你可不能推卸责任呀!”

我笑道:“霍桑,你真俏皮而狡猾,就是这一点失着,你还想把过错放在我头上?”我略停顿一下,再郑重地说道:“要是梦生昨夜到寓所,你见到他,并对他表示同情,我想这件案子就不会有这样悲惨的结局,对不对?”

霍桑叹道:“一点不错。现在的结局竞如此悲惨,我心中好难受,实在不忍看,可是我无能为力呀!”说完慨然长叹。

三天之后,法院判结这件惨案。霍桑本人出庭作证。

小牛和李麻子无罪释放,尤敏当然也恢复自由。没有想到第二天倪三忽然来报告,他说自作聪明的周巡官告诉他,尤敏忽然变得疯疯癫癫,不能任他自由在外,释放之后,又被转送到疯人院去。

我惊异地问道:“尤敏发疯了吗?”

霍桑却像往常一样很平静。

他说道:“我早预料到他会发疯,今天证实不错。只要看他向警察局招供,自认是杀妻的凶手,便可知他的头脑已经不清醒。这里莫须有的供词根本没有人强迫他说,一定是因为他神志不清的缘故。”

我问道:“为什么他会疯癫?”

霍桑道:“他是一个不知道节制的狂饮纵赌的人,神经一定十分衰弱。那天晚上酩酊大醉回家受到的惊吓可不小,加上法律上严厉的刑罚,即使平常人也会吓得发狂更何况是尤敏?”

我叹息道:“尤敏的下场,实在是他母亲的过失,不肯好好教养而只知溺爱。

今后老婆婆要吃苦了。“

霍桑纠正我的话说道:“你发表的意见还没有说到根本的原因。我们应该明白,尤敏的堕落,固然是母亲的溺爱,但社会也应该负一部分责任。譬如社会上许多赌博场所和妓院淫窟的后面都有恶势力的包庇,青年堕落后就不能自拔。这是主要原因。尤敏发狂疯癫,他母亲有责任,我猜想说不定尤老婆也会疯癫,那又是谁的过失?是尤婆婆自食其果呢?还是社会给她的恩赐?我可没有办法作答了!”

我听到此处,只有长叹,找不出适当的语言。霍桑则颓然而若有所失,他沉默着不再说话,只是跟我相对感慨而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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