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见眼前一个十五六岁的黄衣少女正自款款行入店中来,身后还跟着五个年岁相若身穿绿衣的少女。那黄衣少女走在头里,容色秀丽,绝美无伦,更显得从容高贵,众人心头同时浮起一个念想:“这姑娘便象是……象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花儿!”又都想:“刚才那二位姑娘、还有这位小尼姑,都可算是天下绝美之人了,但与这位黄衣少女相比,却又哪里能比得上?”
文子衿脑中一片空白,良久才不断的自问:“我识得她么?我识得她么?好象在哪见过她?没有啊,我从未见过她!可是,这姑娘我是识得的!”他明知自己从未见过这黄衣姑娘,但总有一个“梦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此刻便在眼前处!”的想法盘绕心底,怔忡不去。
那黄衣少女展颜一笑,众人但觉坐在春风里一般,便连那灯火也明亮了许多。但听她道:“方才是哪位高贤,吟出那一阙‘十六字令’呢?”声音虽非绵软,但清晰动听,令人如醉。众人不自觉的朝文子衿望去,那姑娘朝文子衿微微一笑,扬了扬起手中的马鞭,道:“我还以为是位老先生呢,却原来是位年青相公!不凡,不凡!”若是常人,扬鞭说话,自是不该,但由她做来,众人只觉得她一举一动无不动心心魄,反不觉得她此举有何失礼之处。
文子衿觉得脸上臊热无比,慌慌张张的站起身来,讷讷的道:“小生……小生识得你的,识得你的。”那姑娘身后的五个少女齐声喝道:“住口!休得无礼!”黄衣少女又扬了扬鞭子,止住一众少女说话,笑道:“咦?这倒奇了,相公又如何认识我?我叫什么名字?”文子衿一呆,道:“是啊,你叫什么名字?”众人登时一阵轰笑。
素莹笑道:“文相公,你不知道这位姑娘的名字,又如何识得这位姑娘?只怕……只怕是认错人了吧。”她心中暗道:“眼前这位黄衫姑娘与唐姑娘相去甚远,全不相像,文相公定是对唐姑娘相思日甚,以至于认鹿为马了。”
黄衣姑娘嫣然一笑,摇头道:“你自然不知我叫什么名字,你也不认得我。我却知道你姓文,对吧?”众人又是轰然而笑。要知道,素莹刚刚称文子衿为“文相公”,在场只要不是耳聋之人,又有谁人不知他姓文了?
文子衿脸上更热。好在他喝了不少的酒,本来脸上就红红的,这时红上加红,众人却也不太注意,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射到那黄衣少女身上。但她却似不以为忤,对这种场面甚为习惯,应付自如,全然不似那忸忸怩怩的寻常少女。众人不由均想:“这黄衫少女笑语嫣然,让人觉着落落大方,却又自有一种高华气度,一种与众不同的威仪,让人油然而生一种不可侵凌之感。”便是史方研这种人,为她气势所慑,一时之间,也不敢冒然出言相戏。
文子衿擦了擦额头的微汗,尴尬的一笑道:“是啊,小生姓文,这个……嘿,不知如何,小生一见了姑娘,便觉得好象在哪儿见过一般,还请姑娘不要见怪。”那少女“吃”的一笑,道:“没什么,人有相像,那也是有的。相公请自喝酒,我们赶了不少路,早已饿坏了。”言毕也不施礼,自行走到一张大桌的上首坐了。
众人见那少女点一点头,道:“都坐下来吧。”随来的五个绿衣少女齐声应道:“是。”井然入座,却都一言不发,似是对那黄衣少女甚是恭敬。众人心中又道:“这黄衣少女莫非是什么官宦仕绅的小姐?但于这夜间,只六个少女一齐赶路,也不是官家小姐的作派啊;但如说不是的话,那五位绿衣少女又何以对她那么恭敬?”众人心中纳闷,原来热闹喧哗的饭厅,一时之间竟静了许多。
店小二忙不迭的上前招呼,那黄衣少女道:“你们店中有什么好点的菜肴?”小二躬身笑道:“我们这南北客栈的朱六师傅,在英州只要一提起来,名声那是当当的响,十里八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象那‘珍菇龙虎凤’、‘香沫烧猪手’、‘六哥佛跳墙’、‘朱家八珍煲’、‘菊蟹冬瓜盅’、‘火葱烩山鸡’,说起来都直让人流口水呢……”那黄衣少女眉头皱,打断了他的话道:“好了,只把你们最拿手的做几样上来。”那小二“久经沙场”,自然极会观颜察色,知道自己说得粗俗,便不敢再说下去,又知这少女只要有好吃的,这种大主顾何愁会没银子?心知可以痛宰这冤大头一笔,掌柜的少说也会给上三两钱银子,便忙一迭声的应了,乐癫癫的直奔厨间而去。
文子衿心中暗道:“这姑娘看来定是哪一位官家小姐,只会豪奢浪费,却那知我们乡下人的苦处?她这一顿饭,只怕抵我们乡下人三年之粮了!唉,杜子美诗言‘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确是道尽个中辛酸,诚不我欺也。”一念及此,远远望着那黄衣少女,心中喟叹,不禁摇了摇头。恰逢那少女也向他这边望了过来,二人目光一碰,那少女见他似有厌恶之色,便即收回目光,心中惘然不解。
这南北客栈中吃饭之人,有许多也是在此住店歇夜的,众人横竖在夜间无甚事情,眼前又有绝色美人在座,便都细斟慢酌,不愿离去。约莫一盏茶工夫,小二流水价的将一盘盘佳肴端上桌来,足有十五六道菜色,摆了满满的一大桌子,花饰甚美,香味四溢,当真令人垂涎。众人见后,心中都道:“想不到这南北客栈之中,竟然还有如此菜色!”
那黄衣少女朝那五位绿衣少女笑道:“都起筷吧。”五女应道:“是。”端起了碗,却并不起筷吃饭。黄衣少女微微一笑,提起筷子,夹了一块山兔肉,送入小嘴,细细一品,展颜笑道:“不错!这一味菜可算是咱们这几天来吃得最对味儿的一道菜了。”那五女应道:“是。”这才吃起菜来。
文子衿又喝了四五杯,只觉胸间酒气翻涌,头涨脑晕,心中但觉有一股不平之气,便朗声高诵起来——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桨。
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
那少女朝他望了望,面露不豫之气,似怪他大煞风景。文子衿却毫不理会,犹自高声吟叹——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
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
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
史方研本正抚须细赏那少女丽色,被他打断了兴致,心头火起,又是一掌打去,怒道:“小穷酸,住口!鬼嚎些什么!”文子衿捂着脸颊,瞪了他一眼,仰天一叹,摇了摇头,半晌道:“好,不念便不念!”气恼之极,一屁股坐了下去,又喝了一杯。
却听另一边有人将他未念完的诗接了下去,众人望去,却正是那白衣文士殷东流。只听他续道——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伤。
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
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
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
那“忘”字一毕,文子衿站起身来,击掌道:“果然不愧大侠之风!”殷东流叹道:“文老弟心怀百姓疾苦,痛恨官吏贪腐,在我上上,更具大士之风矣!白乐天这首《观刈麦》,当今之世,更有哪一位高官厚爵之人能读得懂!更有哪一位官府老爷能体察劳民之痛、能略有自责和自愧!”文子衿叹道:“正是!官老爷们‘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而真正辛苦劳作的贫民却是‘家田输税尽,拾穗充饥肠’!可悲!可叹!可气!可恨!”言毕将酒杯一掷,颓然坐倒。
那黄衣少女猛然站起身来,怒道:“哼,我还以为你们是什么高雅之士,岂知只一肚子酸水!这知道你们在大肆讥讽于我,我这几样小菜,可有用你们一两银子!我几人吃这一餐饭,也惹得你等这许多啰嗦,那是什么理儿!”右手一扬,那五位绿衣少女“刷”的站起,一齐拔剑,纵身飞跃,登时五柄长剑同时指住文子衿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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