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风停了,满头的浓云居然被吹散了。
一缕晨曦轻轻的抚摩着平湖,轻轻的抚摩着敞坪,也静静的目送着疾步而行的南宫忧和龙霜儿。
“书信上都写着些什么?”一路上,二人都被笼在黎明前的晦暗之中。如今东天发白,南宫忧倒禁不住对那书信好奇起来。
“回到镇上,自然就知道了!”龙霜儿在此处只能感受到一阵阵的死气,然而她强自压下心头的不快,冲南宫忧眨眼笑了笑。
行到昨夜的恶战之处,二人都停住了脚步。
木桩四周,横七竖八躺着的尸身依旧保持着夜里的原状,只有那被龙霜儿放翻的少女朝东移了十余丈远。
看来她想挣扎着离开此处,然而却终究不支。
霎时间,龙霜儿忽然觉得很恶心。她背过身去,紧紧的堵住了口唇。
南宫忧轻叹一声,上前抚着她的后背,将腰间的水囊递给了她。
喝下几口水,她总算舒坦了些。
“坐下歇会儿吧!”南宫忧说着话,转过身去,将那几具尸身移到远处的灌木丛中,草草的掩了掩。
他又奔到湖边将手洗净,才转了回来。
“我们走吧!”龙霜儿站起身来,挽起南宫忧的胳膊,朝下山的小道走去。
然而二人一前一后的踏上那既陡且狭的小道,刚刚行了五七丈远,却都不由自主的钉住了脚步。
一抹朝阳掠过两重山壁间的缝隙,怔怔的洒在一个熟悉的背影上。
这背影自然还是他们的老朋友裴承煜。
霎时间,一切又回复了死寂。
沉默良久,还是缓缓转过身来的裴承煜开口打破了这死寂:
“你们觉得恶心吗?”
朝阳映着他略带瘦削的方方正正的面颊,仿佛十分的恬淡。或许是直面阳光,他双眼微微闭着,竟显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茫然来。
“看到满地的死尸,我也觉得有些恶心。”他又开口了。
话音不大,却依旧是那样的雄浑。若非情知是自己的对头,南宫忧说不定会将他当作一位既可为良师又可作益友的长者。
“霜儿,你快走!”南宫忧左臂微微往前伸出,内劲运处,袍袖呼的鼓了起来;右臂微屈,预备随时拔剑。
“你以为,你们今天还走得了吗?”随着这雄浑的话音,裴承煜微微闭着的双眼缓缓的睁了开来。
霎时间,南宫忧只觉一股力道隐隐朝他压将来。他将身微微一侧,将那力道从身畔轻轻卸了开去。
蓦然,一直一语不发的龙霜儿忽的纵身而起,越过南宫忧的头顶,挡在了他的身前。
“霜儿!”
“南宫,记得我昨晚对你说过的话!”她的话音微微发颤,却是那样的斩钉截铁。
言讫,她轻移莲步,手中的苗刀朝裴承煜前胸直刺过去。
裴承煜呵呵一笑,微微退了半步,龙霜儿的苗刀居然便刺了个空。而顷刻之间,裴承煜的右手眼见着便要捏住她的咽喉。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他陡然感到一股劲风自上而下袭来。
他抬头一瞧,只见南宫忧已纵身跃起,软剑直朝他顶门攻来。
凭他裴承煜的武艺,两个南宫忧加起来也不见得是他的对手。然而此处不是平地,而是一条既陡且狭、仅容一人通行的山道。这山道一侧是陡崖、一侧是绝壁,即便平日里空身行走,也得万分小心在意,何况此刻三人缠斗在一起,更是半点也疏忽不得。若在平地,他自可或左或右,躲闪开来,然而此地却容不得他那般腾挪捭阖,若击龙霜儿,自己的头顶难免被南宫忧开了瓢;若击南宫忧,龙霜儿只须刀锋一转,自己立时便会给开了膛。当下他只得收招后退,方堪堪躲开了这二人的合击。
如此一来一往、一上一下,南宫忧又挡在了龙霜儿的身前。
东北风又刮起来了。
三人就这般对峙在这既陡且狭的山道上。
对面山壁上的瀑布声不住的传入他们的耳鼓,朝晖明媚,一阵一阵草木的清香随着东北风袅袅飘来,委实一派大好春光。
然而此时此刻,三人的鼻腔中仿佛都萦绕着一丝血腥。
裴承煜双眼睁得更大,他缓缓朝前移了一步。
刹那间,南宫忧和龙霜儿的衣袂居然逆着风向,轻轻飘了起来。
忽然,一个女子的声音猛的撞入了三人的耳鼓:
“煜……”
三人登时都禁不住蓦的一惊,循声望去。
随着一阵倏啦啦的响声,只见对面山壁的石道上,百余枚箭镞一齐对准了裴承煜。箭手都戴着清一色的竹笠,身穿清一色的宝蓝色短襟棉袄,下衬着熟牛皮护膝、绷腿,脚穿踢土皮鞋,正是熟苗寨兵的装束。
寨兵当中立着一个中年男子,一双浓眉如墨染,一双虎眼炯炯的盯着裴承煜,口唇上方生着一抹浓黑的“一”字胡;头上没有戴帽,只用一条锦带束住发髻,身穿一件黑色掩襟棉袍,领口镶以豹皮。此人倒也不是生人,正是去年南宫忧在此间遇见的常笑尘的大舅蓝千彪。在他身旁,几个寨兵挟着一个面色惨白的女子,正是昨夜被南宫忧击伤的龙蝎婆。
“星儿!”裴承煜见状,不禁大惊失色。霎时间,南宫忧和龙霜儿的衣袂便又顺着风向飘了起来。
“大舅!”南宫忧和龙霜儿禁不住大喜过望。龙霜儿上前一步,双臂紧紧环住了南宫忧的腰,面颊也软软的贴在了南宫忧的后背上。
“嗯!”蓝千彪朝南宫忧和龙霜儿微一颔首,随即转向裴承煜,开口说道:
“裴老先生隐逸江湖数十年,无缘不得拜望,憾甚!”
说着话,他朝裴承煜微微躬身,拱手施了一礼。
“你是谁?”
“在下蓝千彪!”
“哈,原来是你!”裴承煜斜眼盯着蓝千彪,“你趁我不在,拿住我的星儿作人质,当真好本事啊!”
蓝千彪垂下双手,冲裴承煜微微一笑,一语不发。
“煜,你别管我!我知道,你……你其实并不喜欢我!”蓦然间,立在一旁的龙蝎婆倒忽的开了口。
一听这话,蓝千彪虽不动声色,但到底禁不住朝侧边瞥了一眼。
“星儿……”裴承煜缓缓斜过身子,双眼直盯着龙蝎婆,沉默了。
“煜,我知道,你一直都假装喜欢我,假装对我好。我知道的。可是,我却是喜欢你的!是真真正正的喜欢你的!我给你的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星儿,不许胡说!”裴承煜蓦的开口喝道,随即转向蓝千彪,“我放他们走!你不准伤害我的星儿!”
“煜!他们……他们一定偷了你写给我的信!你不能放他们走啊!”
“星儿啊,我不是说过,我给你写的信你不能留着吗?”这话虽看似责备,可却更像是长辈对小辈的怜爱之语。
“很多很多,我都烧了,可是,这几封,我……我真的舍不得……”
裴承煜轻叹一声,转向蓝千彪开口道:
“我放他们走!”
“多感!”蓝千彪复又拱手,朝裴承煜深深一揖。
蓝千彪话音刚落,只听呼啦啦一片声响,裴承煜便仿佛后背贴着山壁一般,稳稳当当的落到了两座山壁之间的地面上。
蓝千彪把手一挥,寨兵们立刻收起弓箭,并给龙蝎婆让开了一条路。
片刻之间,龙蝎婆的背影便消失在了人丛之中。
巳牌的日头跃过五寨镇上一处宅院的马头墙,映着墙内院落中的一株老杏树。树旁的草地上摆着三把太师椅,每把椅前都摆着一方小茶几,阵阵幽香从几上的茶碗内升起,让刚刚历经了一场剧变的南宫忧和龙霜儿感到格外的舒畅。
换上了一身居家便服的蓝千彪从内堂大步迈入庭院,在正当中的太师椅上昂然坐了下来。
“多谢大舅救命之恩!”一见蓝千彪出来,立在一旁的南宫忧和龙霜儿连忙上前跪倒致谢。
“起来吧!”蓝千彪将右手略略一抬,“坐下说话!”
“南宫忧啊,”俟他二人坐定,蓝千彪又郑重其事的开口说道,“我要骂你!”
“大舅!”一听蓝千彪这话,南宫忧复又起身,朝他躬身施礼道,“此来五寨,未得拜望大舅,的确是侄儿的不是……”
“大舅您别怪他!”龙霜儿起身说道,“这次南宫来这儿,都是因为我被龙蝎婆抓了过来。他急着去救我,因此没来得及拜望您……”
“胡说八道!”蓝千彪虽然开口打断了他们,脸上却掠过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颜,“你当我是专门要你们来拜望的吗?我是骂你不知天高地厚!有事干吗不来找我帮忙!蓝某人好歹是这长官司的长官!他生苗几个毛贼,难道我还会奈何不了!”
“大舅……”一听蓝千彪这话,南宫忧禁不住一时窘了。
“坐下说话吧!”蓝千彪将手往下按了按,脸上终于闪现出了一丝笑容,“南宫,中原发生的事情,我大概也知道了些。这裴承煜的来历,恐怕你们还不清楚吧!”
“的确!我们只知道他自称是‘忠良之后’,而且还说是当今哪个高手的师弟。”
“他父亲名叫裴绍宗。”龙霜儿开口接着说道。
“嗯,不错!”蓝千彪沉吟了片刻,缓缓开口说道,“裴绍宗是不是有裴承煜这么个儿子,我不知道。不过,若说裴绍宗是一个忠良,倒也有几分道理。”
“噢?那……裴绍宗究竟是个什么人物呢?”
“南宫忧,你可知道‘大礼事件’么?”
“‘大礼事件’啊……”南宫忧仰头思忖了片刻,“仿佛听说过,好像跟当今的父亲有关吧!只是不很清楚详情。”
“是这样的,”蓝千彪啜了一口茶水,接下去说道,“当今的前任是武宗皇爷,殡天之后,没有子息,大臣们便拥立了当时兴王的世子做皇帝,也就是当今了。”
“咦?为什么拥立一个世子做皇帝?他父亲呢?”龙霜儿禁不住开口发问道。
“是这样的,当时,老兴王殿下已经过世了,世子守孝期未满,所以还没有嗣位做亲王,只是一个世子。”
“原来如此……”
“当今即位后,立刻同大臣们商议,说要尊自己的父亲老兴王殿下为皇帝,尊武宗皇爷的父亲孝宗皇帝为皇伯父。”
“嗯,”南宫忧点点头道,“当今和武宗皇爷本是堂兄弟。”
“这样一来,有些大臣不同意,他们认为,当今应当认孝宗皇帝为父亲,老兴王殿下应当尊为皇叔父……”
“这是什么道理呀!”龙霜儿不禁大惑不解,“哪有认伯父当爹、反把自己的亲爹当叔父的呢?”
“那些大臣们认为,孝宗皇爷是嫡传,老兴王殿下是旁支,所以,他们才这样请求。”
“恐怕,”南宫忧微微昂起头,“谁都不会答应。”
“不错,当今断不能答应。可是,大臣们一直不断的上奏。从正德十六年当今即位起,一直争到嘉靖二年,当今发火了,将那些个大臣通通拉出去廷杖,当场杖死了十六个。”
听着蓝千彪神色凝重的说出这段掌故,龙霜儿的脸唰的白了。
她又想起了今日清晨在敞坪上看到的那些横七竖八的尸身……
当年,紫禁城的朝堂外,那被杖死的十六个大臣是不是也如同那些尸身一般,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呢……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赶忙喝下一大口热茶,不然她生怕自己当场就要呕吐出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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