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无论沈虞是否还是虞昶,无论如何,那些千里怀杀之举,他还是会做。金主亮新丧未久,金国庙堂之上,易主更臣。值此虎狼势力倾轧动荡之际,宋室武林多有高手跋涉北上,刺金之事,较之于前,愈发如火如荼。沈虞从不参与其间,但一年至少一度的行刺,他依然会独力施为。
又一次将他从阎王手里夺回来,长夜漫漫,他无知无觉地安然沉眠,她坐在床前,心间微苦,想着他昏死之前,对她说过的话。
彼时,他笑容温柔温暖,却依然无法掩去他容颜之间,那一份失血过多的惨淡。
他说:阿纨,抱歉。只是,我为宋室,九死不悔。
那便不悔。左右,完颜亮已死,金国于她,也并没有过多抵死难以割舍的牵念。
——而她为他,毕竟不悔。
“说起荷花十里,咱们济南府亦是不遑多让。至于月桂清香,也是有的。何况处处垂柳,这明湖泛夜,与美同舟,端的是清景无限。”时近中秋,沈虞齐纨二人夜来放舟湖上,沈虞零零落落地歌那一曲柳耆卿的《望海潮》,曲终轻叹,“东南形胜是一回事,自古繁华、三吴都会是一回事,但昨日之好景,却当真作了今日之凤池,毕竟又是另一回事了。传闻金主亮生前,是听闻此词之后,其投鞭渡江之意,才愈发激荡无止——说起来,阿纨,莫非这词,是你唱与他听的?”
“是我,”齐纨一手支颐,一手执杯浅饮,“便是去岁中秋之夜,在汴梁。”
沈虞微微颔首,若有所思:“想来此前,我不该把这词时时唱与你听,如此牵动长江万里狂愁,是我之罪。不过——”他语意微顿,声音里,依旧是那份清清淡淡的风致,幽幽柔柔,便是提及金人血洗汉家湖山,亦不见他有丝毫动容。
然而,他舒臂轻扬,将手中杯酒尽数倾入湖光,又复悠悠开口:“不过,此词虽牵动长江之愁,但最终,得为金主送死之媒,我沈虞之于此,又何足恨——倒是荷艳桂香,妆点湖山秀色——上至达官贵胄,下至贩夫走卒,竟日流连于那歌舞嬉游之乐,纸醉金迷之所——遂忘中原,却教人如何不恨。荷花留辇,但忘汴梁凄怆,二帝去国,客死幽囚之地,这么多年都过去了,皇座上的那位君王,总也可以安心了。呵,只是,再如何忘,官家还是不敢把他的那个临安行在,唤作一个「国都」吧。新君即位,可是帷幕后面的上皇,当真便可以放手一切,任凭他的养子自行去做了么?”
“这宋廷,总是积弱难返。去岁之朝,有主战之臣无主战之君,岳鹏举何等将帅之材,却是那样的下场。而今岁,这新君之朝——无论这新君是否为主战之君,只恐怕,这宋廷,这江南烟水、暖风翠幕之表里,是再难寻得几个主战之人臣了。”他懒懒地掬起一捧幽凉的湖水,就唇即饮,也不管湖水湿了他的大幅襟袖,“采石那一役虽是胜了,我却如何不明白,若非金主亮暴虐急进,残忍嗜杀,自激叛乱之变、而被部将所杀,三军无主,不得已而北归——呵,虽主帅遭戕,然北归之部,纪律肃然,竟无一人叛亡——我等汉人扪心自问,这、岂是易胜之师呵!”
他轻轻倒在齐纨怀中,闭目,低声喃喃:“宋廷之于完颜亮,幸而——捱得他死。”
——可是阿纨,我不是坦夫,亦不是竹溪,我只是你的沈虞。
齐纨静静抚着他的眉眼,看着沈虞沉沉地睡去。方才他道,幸而捱得完颜亮死。然而,她却犹记,彼时扬州,他曾混入金军之中,易容乔装,假传军令;叛乱发生之后,又以重箭射杀十二丝使及金军将领无数——当年辽宋澶渊之盟,王安石王荆公有诗云“天发一矢胡无酋”,较之而今完颜亮这一番身死,也便是如此了。说什么天幸天助,却如何不是人力施为,方可得胜。沈虞呵沈虞,她的虞美人,大宋的虞昶,虞怀刃——他便是那“天发之矢”,他之于她,便是那一柄藏于鱼腹之内的宝剑鱼肠——他便是完颜亮的专诸!
只是即便如此,她所庆幸的,仍是彼此终得这一场天命所归的相守。她只庆幸,他仍是她的,这一场天命。
由于完颜缯说过,三年之内,每年中秋十二丝使都会在趵突泉相聚,因此齐纨思来想去,还是在中秋之前,拉着沈虞一道去往泰岳游赏,暂暂躲出济南府。
泰岳之巅,天色将明,两人并肩坐看云海。她轻声问他:“沈虞,你曾经和我说过……你说你为大宋,九死不悔——可是如今,若我此番,依然能够救得你,便已是第十一次——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说你不悔,你可不可以,与我离开这些是非战乱——我们一起,去到天涯海角,就我们两个人……好不好——好不好?”
三面埋伏,前方是茫茫无际的云海,合围已是定局。她不清楚这些人是如何追踪到他们的,只是并不意外。
“绮姐姐,你要怎样,才能跟我回去?”少年越众而出,伤感地问她,“这个人,春末杀死了父亲很重要的一位良臣,你一定要和他在一起吗?”
她没有看向少年,却是目光淡淡凝住少年身后的男子:“缯,怎么会是你。”
“绮,我亦爱你。”完颜缯低声道出这一句。四目相交,那些当着少年胡土瓦的面,毕竟无法开口的言语,只一瞬相视,她已完全知悉。
——绮,你不爱主人,主人不怨,我亦没有任何资格与理由怨你,可是原来——你爱的,是这样一个人!
——一个汉人。
——一个频频刺杀我大金重臣的——宋廷游侠!
——绮,你明知主人因他而死,你还爱他,你、还、这、样、爱、他!
——绮,我爱你,亦无从恨你。可是——我、要、杀、他!
她与他并肩执手,与这些合围的众人对峙。秋风凄恻,在这泰岳绝顶之处,疾疾过耳,尤显利如刀割。不知何日始工愁,不知何处合成愁——可是,从她要定他的那一日开始,可是,从他遇见她的那一处合成。
她放开他的手,跃下两人并肩卓立的巨岩,众人与她相距并不近,此时见她上前,又是齐齐默默向后一退,显是胡土瓦待她爱惜至重。
她向少年双膝跪下,低首:“殿下,我求你,放了他——我求你,放过我。”
少年凄凉地望定她:“绮姐姐,你说的,不是「放过你们」?”
“不是「我们」,是他,是我。”
少年怔怔地望着齐纨,无言酸楚。都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可是如何,伊人这一跪,竟似有千钧压于他的心头,令他仿若窒息:完颜绮是何人,是妙手活人无算的医者,是生年至此不跪君王的隐者——是他的绮姐姐,是他一心一意,眷念深沉的绮姐姐。
她连那个暴虐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完颜亮都不曾跪过,如今,却低首伏在他的眼前,少年扪心自问,自己是无论如何,都承受不起她这一跪。
“绮姐姐,你先起来,好么?”再亲密的称呼,亦无法弥合她刻意称他为“殿下”所带来的距离,少年竭力保持着几乎已被痛苦销蚀殆尽的平静,却已虚弱到不敢上前将她扶起。
她不言,亦不动,他亦无言,不动。四野的寂静里,天光俱明,而沈虞忽然开口,回答齐纨之前的相问:“天涯海角?只有你我?你当真放得下眼前这位皇子殿下么,你当真做得到不再理会那些在死生边缘徘徊的金人将士么?你道你是医者,只会救人,不会杀人,可你救得一个金人将士,便会戮我宋廷数十子民的性命——完颜绮,你还说,你只会救人?完颜绮,你还说——你不是杀人。”
——“我虞昶,虞怀刃,我为大宋,九死不悔——万死,不辞。”
他唤她完颜绮,他说,我虞昶。他用如此鲜明的字眼,来提醒彼此必为仇雠的事实。他的声音,依旧云淡风轻,连诘问亦毫不激烈,浑不在意她闻言如遭霹雳贯顶,周身软倒,一寸一寸,苦苦地回转身体,向他凝望。
一眼望尽伊人明眸里瞬间消逝的光彩,他心如刀割,神色却依旧清冷如仙,无情似水。他在心底苦苦回应:阿纨,阿纨,若我此番,当真尚得与你同归——若我还能活着,我保证以后的时日,我只会是沈虞,我只会是沈穑斋,我保证天涯海角,万水千山,我此一生,只付于你一人,再不管他胡笳汉月,再不管他宋廷金廷。
——可我终究,无法得到这一场同归罢。眼前这位少年皇子,眷恋于你几何,会否由爱生恨,怨恨于你几何——你敢去赌的昔日,我不敢赌。无情最是帝王家,此刻,我对你绝情,无非是希望,这少年待你,是当真,不至绝情。
——阿纨,我爱你,是家国拆裂此身,此心亦不能割舍。此番绝情,你可能知我,你可能谅我。
泰岳绝顶的云海前,沈虞广袖翻飞,衣冠似雪,容颜如月,仿佛朝阳的艳色都无法染上他的冰肌玉骨分毫。猎猎的凛风中,他双臂轻舒,双眸望定爱人,仰天向身后无际的云海中倒去。
——“阿纨,原来失去你,终是我的,这一场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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