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苍门——扇 终
你一身的风情万种
曾经为谁情有独钟
若得善始 可得善终
莫说我 情难独钟
素手拈螺黛,他对着菱花镜,细细地描画着,覆在脸上的那张惨白面具。远山长,春山淡,他把那一张空洞得只有眼鼻四孔的纸壳面具,也能勾出一抹风情万种的眉。斜着眼睛从镜中微微一睇,东首那边的座位上,已经有人坐下。他头也未回,抬手摇了一声开局的铃,便有牌佣进得屋内,为各人分发棋牌。
他还是对牢镜子,为自己的那张面具,继续描眉画脸。一时听得牌佣宣令道:“本局的主公是南首这位公子,角色牌是东吴的孙策孙伯符,请其他客官看好自家身份,烦请各位开始点将。”
他翩然回过身子,满座上扫了一眼,却是一愣:原来这一局,并不曾到齐六人之局。他方才只顾着玩赏张敞之趣,只道是东首上来了人,便是齐全。谁知西首上的客人,已然等得不耐烦,径自离去——他方才却是在镜中没有瞧见的。
有些不好意思地,他讪笑一声:“各位海涵呀,在下方才不曾留意到人数未能齐全,恕罪则个。”
这牌局原是少得一人,对阵之际,便有失平衡公允的。因他是今日出钱租下这一间牌局的屋主,众人倒也未同他计较,各自颔首,低头点将。那位南首上的主公孙伯符公子,淡淡出言道:“无妨,小赌怡情,游戏而已。”
他抬眼向那人望去,虽然众人都按照赌坊的规矩,带着面具,但那人一身月白衣衫,轻袍缓带的一副秋水风姿不染尘的模样,仍教他看得心头一乐。他低头暗看一眼自家身份,却是忠臣;点将之际,他又发现,竟然有周瑜周公瑾。再无二话,他飒飒地甩出自家角色,吹了声口哨,冲满座之人笑道:“曲有误,周郎顾——在下江东周瑜。”
那孙伯符公子,抬眼看了看,一身绯红刺绣衣衫的他,暗暗皱了皱眉,暗想这位屋主,原是如此轻|佻之人。
众人并不理会他的聒噪,各自揽起手牌,暗暗筹划这一局“三国掷”。
——这便是大理王城之中,时下最为盛行的博弈游戏,“三国掷”。博弈者六人为一局,分出一主公一忠臣一奸臣三反贼的身份,每人再配备一名三国时期的风云人物作为角色,使用其固有的技能,相互拆招。除去各人分牌之际可得的固定锦囊牌,博弈能否胜出的关键,依然在于骰盅里摇出的点数与点数之间红色与黑色的组合。又讲究魏蜀吴等势力之间的人物配合:不知博弈的设计者,出于怎样的钦慕心理,把个孙伯符和周公瑾的角色技能,设计得亲密无间,当真是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比如孙伯符的角色技能“裂镜”,道是每当其受到伤害之时,若将一张红色手牌交与任意一名角色,便可避免此伤害;又道其锁定技“总角”,在发动的“裂镜”对象是周公瑾时,其人与周公瑾均可转危为安——如此不平衡的角色设定,在可凑成孙郎周郎,又使其身属同一阵营的概率,其实是微乎其微的。且不说点将角色有数十之众,牌佣分发角色时,每人才有三名角色的选择余地,便是主公的点将,魏有曹孟德曹子桓,蜀有刘玄德阿斗,吴有孙文台孙伯符孙仲谋,乱世群雄更有献帝张角董卓孟获——而牌佣只会从四方势力中,随意各取一名角色,凑成四人,供主公身份的博弈者选择——而主公大多偏好刘玄德曹孟德的角色技能,并不青眼江东的青年才俊,哪里会时常出现、这等天作之合的策瑜双璧呢?
——但如今双星现世,随着局势的渐次清晰,众人暗藏的或忠或奸或反的身份,渐次昭然若揭,如此天作之合的明主与良臣,难道还有、让旁人赢去这一局博弈的理由么?
一局终了,众人各自回身,对劳各人身侧的一张小几,略作小憩,或饮茶,或吃些瓜果点心。他的牌技向来不佳,此番倾心护主,且自身亦未殒命,竟是双赢,不免很是欢喜。他自是恃才轻狂的性子,方才人在局中,便对着众人,以角色的表字相呼,旁征博引那些汗青里的旧事,信口侃侃而谈,竟还当真似有几番——遥想公瑾当年,雄姿英发,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赤壁破曹风采。众人听得有趣,倒也未嫌恶他的聒噪。此刻终局小憩,他便对着那位白衣的孙伯符公子,故作动情地笑问:“伯符伯符,你我携手,这天下,必入卿之彀中,只可叹,卿英年早逝,瑜恪守江东十年,终不敌命——非瑜背诺,天不假年,卿、可怅恨瑜乎?”
旁人听得他这般言语,便是纵再有心赏他这份任情之才,终觉太过牙酸。然而那白衣公子看他一眼,只淡淡道:“你这别号,倒是与我相似。”
他微微一愕,扬首去瞧那白衣公子置在身旁的,半片缀了别号的素笺。白衣公子淡淡瞥着他因扬首而更显颀秀的苍白的颈,暗忖这琼碎玉裂的声音,这妖颜描画的面具之后,会是怎样一个放|荡不羁的纨绔青年。
却说这“三国掷”本是这家“怡情赌坊”首创,别个赌坊袭去之后,用何等手段谋利,怡情赌坊却是不管的。它自家的买卖营生,却是一番十足令人折服的好气度:凡是入得坊内之客,必是要在门房领一副面具顷刻戴上,付上一点通情达理的茶果点心钱,便可以自由入内,寻找自己喜好的房间,与人博弈。若是对现有房间都不甚合意,亦可自出一点价钱,另租一间空屋,以待众人同乐。酒菜其他一众吃食,若有所需,只合出钱教牌佣外出采买即可,算得上贴心周至。每局的输家,不过必牛饮一盅劣质普洱以作自罚,并没有其他钱财上的通融。只余一样,便是创出这套博弈的主人,必是个风雅之辈,除却要客人登门之后,便以面具相覆,再便是要首次前来的客人,各各自命一个别号,且要各人亲手写在半笺白纸之上,随身携了,置在牌局之侧,此后回回来玩,都要携着这个别号登堂入室。
他便扬首看那白衣公子的别号——公子少白,风骨俊逸的四个字,当真和自己的别号相似得很。他略偏了偏头,瞄一眼自家别号——公子红袖,只是歪歪扭扭的四个字,让他一时有些耳热。
公子少白低眉饮茶,把红袖那张被其描画得风情慑人的面具,在心底又是略一摩挲。少白唇角一勾,一抹惬意的笑,完全被面具掩住,不欲人见:呵,难为这么份妙手徽真的画技,书法也太不成书,端得太难看了些。
一时有旁人起身告辞,同局的牌友来来去去换了数人,两人却犹在局中。公子红袖犹是一时描画自己那张面具,一时指点江山激扬青史,一时又是一手掀着面具下沿,茶果点心嚼个不停,没有一刻安分的样子。二更之后,赌坊闭门谢客,两人才意犹未尽地出了屋子,并肩向坊外走去。
赌坊门口摘了面具,少白借着门前幽暗昏惑的灯笼,静静注视着眼前这个初见的他——这个公子红袖,眉目轻|佻,眼神飘忽,唇角仿佛总是噙着一丝凉凉的笑意,玩世不恭,桀骜无羁,宛然没有一寸风骨,却是这样令人绝然地无法否认,他一身的风华绝艳。
他的容颜之美,凌驾于性别之上,宛然亦模糊着他的性别。然而你却可以确定,这份容颜倘若放在女子身上,却丝毫不见销|魂蚀骨的柔媚,不过亦是一份出尘世外的林下风华;然而这份容颜,生于他的这等男子之身,依然太过魅|惑,端得会惹起一干不入正道之人心猿意马。
少白的目光,拂过他的喉,他的肩,胸前腰后,暗想喉结是一早便瞧得分明的,肩窄了些,腰仿佛亦是盈盈不堪一握,然而这身前身后,却也当真纤削得紧,不似女子乔装。少白这般思量着,倒是红袖先开口笑道:“少白生得好生俊朗,身量这般高。”
他微微一怔,把眼前这个总是笑语琳琅的人,又在心底刻上一分。微微一哂之后,他对着这如妖如魅的人儿,淡淡开口道:“有红袖这等连城璧玉在侧,少白哪里还当得起、半分所谓的「俊朗」之辞?”
红袖“噗哧”一声,笑破那份原本便不端庄的姿仪:“有时间咱们再一起玩,我回去啦。”他说着,便幽幽杳杳地飘然远去,也并没有多问少白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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