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容闳与伍元武等人乘一艘“永和行”的商船来到天字码头,此前方亚明已连夜将“亚罗号”上的货品卸驳,因此交割颇为顺利。
收下这艘船后,容闳请伍元武指派“永和行”的船夫将“亚罗号”拖到珠江口外,伍元武也遵照办理。
到了一处人烟稀少的江边,容闳从怀中取出一封周中华的亲笔密函,请伍元武过目。伍元武接过来一看,周中华在这封信中恳请自己相助容闳,销毁这艘名为“亚罗号”的商船,至于理由,则说是某种“祈福禳灾”的魇胜之术。
伍元武内心实不以为然,抬头再看容闳,也是一幅苦笑无奈的表情。
伍元武沉吟半晌,终于吩咐船夫凿破“亚罗号”底舱,将船沉于珠江之中。众人虽然惊诧莫名,但“永和行”向来规矩森严,船夫们不敢异议,一一照办。
看着“亚罗号”渐渐沉没于波涛之中,伍元武微微摇头,短叹一声,容闳极是尴尬,忙用话茬开:“世伯久在南粤经商,见闻广博,这魇胜之术却也不可不信。”以他这中国第一个出洋留学之人,说出这种话来,实在是违心之至。
伍元武哂笑道:“容先生乃饱学之士,莫非真的相信世间有鬼神之说、魇胜之术?”
容闳脸色绯红,支吾不言。
伍元武叹道:“我等庸庸百姓、愚夫愚妇,相信这些却也罢了,可叹朝廷的封疆大吏,居然也迷信鬼神,惟知扶鸾降乩,这大清的江山,唉……。”
容闳奇道:“惟知扶鸾降乩?世伯所指何人?”
“就是现今的两广总督叶名琛、叶制台。”一旁的“永和行”老管事徐念东代东家答道。
“果有此事?还请世伯详细告知。”容闳颇有些惊讶。
伍元武意兴萧疏,道:“老汉有些乏了,徐管事知之甚详,就请他说与容先生听。少陪。”作一揖后踱步进入船舱。
那徐念东素有“说书人”的雅称,东家既然有吩咐,于是将叶名琛的一些掌故新闻一一告知容闳。容闳久在海外,回国后又寄居上海,对于两广之事知之甚少,此时加意询问,徐念东有问必答,非但如此,还前五百年、后五百年,添油加醋,将广州这数年来的形势和盘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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鸦片战争之前,外国商人来华贸易一向居住在广州城外的洋馆。清道光二十二年《江宁条约》签订,其中虽有英国人可以在五口居住、贸易的条款,但没有准许英人入城的约定。道光二十四年,英国香港总督兼驻华公使德庇时肆意曲解《江宁条约》,恃强要求入城,由此引发了长达十余年的“广州入城争端”。
当时的两广总督耆英,鉴于阖城百姓坚拒英人入城,群情激愤,为防酿成巨变,因此致信德庇时道:“本大臣与贵公使,心心相印……同心同德……入城一节,……并非本大臣别有意见……无如众志甚坚,牢不可破……若强行势迫,诚恐激起事端……此中为难之处,不独上帝可以鉴察,贵公使应亦谅及苦衷也”。这份书信中,耆英以一国之地方大员,而与异国公使“心心相印”,甚至以他国之信仰 “上帝”来起誓,极尽卑躬屈膝之词,实为外交史上所罕见。耆英最后乞求德庇时宽限时日,俟其说服士绅,疏通民情,再行进城。
哪知德庇时根本不为所动,更谈不上“心心相印”(忽然觉得这个词好恶心),接信后即邀耆英到香港,当面以武力恫吓,表示如再不许进城,英国“只可动兵”,别无选择。耆英无奈,只得奏请道光帝:“复查前议条约,并无准夷人进城之说,而稽查历来案牍,亦无不准夷人进城明文,且福州、宁波、上海等处,业已均准进城,独于粤省坚持不允,尤难免有所借口。”道光帝此时唯求太平,所请恩准。
耆英遂于道光二十五年十二月,与广州巡抚黄恩彤联衔贴出告示,准许英人入城,同时还严禁省城内外绅民人等阻挠。告示甫出,立即在广州城中引发轩然大波,随即城厢各处张贴痛斥耆英的揭帖,并表明万众一心,坚拒英人入城:“赃官误国,甘丧廉耻。从夷所欲,天实厌之。倘夷进城,鸣鼓攻之。”更有数千百姓,闻知广州知府刘浔从英船密约回城,纷纷拽带刀械,冲入知府衙门,烧毁衙署及刘浔的公服等,刘浔仓皇越墙遁出奔告耆英。
迫于形势,耆英只得再次贴出告示,拒绝英人入城,并照会德庇时,哀求英人不要入城。德庇时亦慑于广州城内反对之声一浪高过一浪,只好暂回香港。
两年之后,亦即道光二十七年二月,德庇时率军舰二十余艘、英军千余人,突袭虎门,闯入珠江,泊十三行附近,再次准备强行进城。面对强敌,广州城乡百姓迅速武装戒备,号招“四民人等,务宜齐心杀绝,不准一步入城”。身为两江总督的耆英“心力交瘁”,先是暗地里与德庇时接洽,擅自承诺自即日起算,两年后待民愤稍缓再让英军进城;其后又以赴京述职为由,连夜离开广州。咸丰登基后,追究责任,因耆英在江宁签订城下之盟以及此后办理夷务中,损威丧权,贻害深远,将其夺职罢官。
道光二十八年,徐广缙继耆英任两广总督,英国新加坡总督文翰也接替德庇时之职。文翰于道光二十九年正月,率领军舰抵达虎门口外,要求与两广总督徐广缙会议,履行耆英两年前的密约。
广州百姓闻讯,纷起反对,一时雷动云合,旬日之间,广州城内自发武装组织的团勇便有十多万人,编练队伍、操练战守,严阵以待。与之同时,广州各业商人也“一闻入城之议,不约而同,遽停贸易”,“暂停与夷人交易,所有入口匹头不准私买,即为夷馆开设零星货物亦不准往投”,展开了抵制夷货行动。
徐广缙乃赴英船照会文翰,以广州绅民不允,众怒难犯,拒绝英人入城。文翰本欲扣留徐广缙,斯时珠江两岸十万团勇杀声震天,声势惊人,文翰亦不敢轻举妄动,又为长期停止贸易将使英商蒙受损失,只得以入城问题作为未决悬案,目前不再辩论此事,暂时放弃入城要求,最终放回徐广缙。
其后徐广缙将此次争端经由上奏道光,在奏折中,徐广缙着重道:“婉阻之未必遽开边衅,轻许之必至立起兵端,且阻其进城而有事,则众志成城,尚有爪牙之可恃,许其进城而有事,则人心瓦解,必至内外之交讧。”其意无非是借助民心,以民制夷。
同样是办理夷务,徐广缙的命运比他的前任耆英要好得多,而他的后任叶名琛又比徐广缙风光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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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咸之际,诸多总督、巡抚因疲于应付内忧外患而丢官罢职,尤其是两广总督一职,又兼办理夷务大臣(即五口通商大臣),身处外交第一线。自林则徐、琦善,以致耆英,出任两广总督之前,无一不是能员干吏、股肱之臣,深得皇帝信任,偏偏又都栽在这个炙手可热的高位,流放、革职、弹劾,甚至于斩监候,都是惨淡收场,而获罪因由,无非是办理夷务“丧权误国”。以致道咸之时,大员们对两广总督一职畏之如虎。
这期间,只有叶名琛是一例外。
叶名琛自道光二十八年任广东巡抚,此后加官进爵、官运亨通,咸丰元年,赏加太子少保衔;咸丰二年,叶名琛更是连升三级,先加恩赏给总督衔,再署理两广总督;次年正式升任两广总督兼五口通商大臣。
叶名琛年方盛壮,屡受升擢而最终膺任封疆,如此殊荣,实属罕见。究其原委,叶名琛既以翰林清望而深谙官场之道,复以独到的“攘外安内”方略而见宠于咸丰皇帝,使其能数年间简在帝心、屡屡升迁。
叶名琛在内政外交上独到的方略,说白了,就是重内而轻外。
在叶名琛看来,长毛乱匪、会党贼寇,乃是大清国的心腹之患,务必根治诛绝;对于隐藏在民间的乱党,更须除恶务尽,以致于“不论民匪,一律诛杀,宁可杀错,毋庸放过”,每每清军扫荡村舍,肆意屠戮、所到之处,鸡犬不留,如篦如梳。正是由于叶名琛的血腥杀戮,果然使得“长毛望风而逃,不敢入粤省一步”,而叶名琛也穷尽两广之力,输送粮饷,支持朝廷的剿匪大计。
对于洋人,叶名琛则又是另一副嘴脸,他本着“与洋人角力,必不敌,既恐挫衄以损威,或以首坏和局膺严谴,不如听彼所为,善藏吾短。”于是对洋人的照会、请求,采取装聋作哑的鸵鸟政策,每当洋人交涉,一律不闻不问,只在府衙之中扶鸾降乩、求神拜佛。
如咸丰五年,英法美三国公使为修约事宜,请求会见叶名琛,叶名琛扶鸾降乩得到的“神谕”为“必无事”,乃闭门不见,拒不理睬。这才有三国公使乘坐海军军舰联袂北上,意图北犯京师、面见咸丰。若非周中华在上海的缓兵之计、软硬兼施,恰好英法国内政策有变,只怕就此酿成大患。
三国公使折返之后,咸丰对两江总督怡良自然是大加升赏,叶名琛居然因为坚拒夷人、维护国体,也被加封为协办大学士,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如此一来,叶名琛对于扶鸾降乩更是深信不疑,每日必在府衙之中升坛作法,承宣街上的两广总督府,几乎成了乌烟瘴气的道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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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念东絮絮叨叨,将这些公案一一告知容闳,不知不觉,众人已经回到了“永和行”之中。容闳与伍元武等刚刚落座,就见伍元武的次子伍汉渊手持一封书信,神色慌张的跑进来道:“父亲,上海的二姑爷周中华出事了,大伯父请容先生即刻转回。”
容闳一个激灵,连忙接过书信观看,原来上海伍氏已经得到镇江战报,沪军统领周中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仅有顶戴花翎被找到,再次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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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节反复多次,主要是考虑要不要写上这一段枯燥的历史资料。只是为了后面的呼应——尤其是关于“群众的力量”,朋友们可以猜一猜,将在何处呼应,最终还是写下了这一段。本章节名为《攘外安内》,故事纷繁,类似这样的历史背景介绍不可或缺,朋友们如有批评、建议,猫儿诚挚欢迎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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