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薄雾中隐现一片黄色琉璃瓦建筑。这是一座建在山顶之上的寺庙。整个寺庙差不多占满了这片足有上万平米的山头。一间间殿宇依势而建,高低错落,更显得天然与人工合一之美。
青松掩映着数座白塔,寺庙的后院显得异常幽静。最大的一座石塔七米多高,座落在两米高的汉白玉石台上。石台在一侧有一扇石门,此时石门紧闭,两名小和尚奉命守候在这里。
石门内是石塔的地宫,四面石壁上都暗留着通风孔,所以并不是很闷。十数支蜡烛在佛龛前跳动着火焰,照彻得三十平米的石室一片通明。四面石壁、石顶和大理石地面上布满各种金色字符,一看就是梵文的经咒。
地上蒲团上并排坐着两僧两道。其中一个老道紧闭着双眼,身上道袍破旧不堪,正是公孙奇见过的瞎道丐。在他左侧而坐的是一位须发银白的老道,一身干净得体的道袍,左手一支拂尘靠在左肩处,神态之间自然涌动一股仙气。
瞎老道右侧坐着一名面若满月,看上去只有五十来岁的和尚,一身黄色的僧衣,并没有披佩袈裟,但令人睹之心生庄严。
这僧人右侧是一名年逾花甲的老僧,面白而无须,双眼精光外放,一脸的皱纹,神态安然。
两僧两道的对面一位身躯高大的男人盘腿坐在整个石室的中心,他坐着都快及得上一般人站着了。这个男人一身黄色僧袍,却有一头红色的长发,长发弯曲着披在肩后,四方面呈健康的黑紫色,一双大眼圆鼓鼓地闭合着,威严的面容挂着安详的微笑。他双手结印放在腹下,岿然不动,俨然一副罗汉像。
或许是沉静了太长时间,瞎道丐突然道:“老朋友来看你了,你也不睁眼瞧瞧吗?”
“对你我来说睁眼不睁眼有什么不同?”
悠远而平静的声音从对面那个男人身上响起,但并不见他的嘴动。
“呵呵,你还真是得了佛性了。当初让你修佛还真对了。”瞎道丐笑着道。
“哈哈,玉阳子,圆心,当初你们是杀不了我,否则会这么好心让我修佛吗?”
那个男人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有一丝怨气,好像是了却心事地一问。
“降妖除魔是正道中人应做的事,除恶务尽的道理我们还是懂的。除恶即是扬善。”道丐玉阳子右侧坐着的僧人即是圆心。
他肃色叹道:“昔日我们确实杀不了你。只能把重伤的你囚在这里了。这座法相寺有一半原因便是因你而建呀。你本出身佛地,所幸内心沾染有佛气,否则也不会有今日的圆业了。”
“是啊,圆业就是我了,原来的名字早已淡忘了。当初若不是心虚大师生大慈悲心,手下留情,恐怕我早已经形神俱灭了。而昔日之我,则……唉!师父大恩圆业永世不忘。师兄代师收徒,令我皈依佛门得无上道,此德圆业也不会忘。”
那声音平静中有了一丝波动,蕴含着一种沧桑的味道。
“恩怨纠缠,烦恼苦根。何必记在心间呢?心清净则因清净,因清净则果清净。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
圆业和圆心身侧的老僧也神色无比庄严地诵声佛号。
“谢谢圆心师兄,还有玉阳子、净智方丈和清风掌门来送我往生!”
圆业双手合十放在宽阔的胸前,向对面四人点头致谢,便又放回腹下。玉阳子和圆心四人一同点头回礼。
“在这石室面壁百年,深悔往昔所做所造诸般罪孽,穷诵诸经,心羡大乘,邪气渐除。”圆业说着话,一盘水果从西方三圣像前飞落在圆心面前。“近日来深感大限已至,我以法力日日夜夜诵百八十万声佛号施加入这盘苹果之上。师兄,我希望能把它们布施给有缘之人,聊赎前罪。”
“师弟放心,师兄将替你圆满此愿。”
听到圆心的话,圆业微微点头,面带微笑,周身金光大放,诵佛声连绵不断。圆心和净智两位僧人神色异常恭敬,双手合于胸前,念起佛号融入那片佛号声中。
玉阳子翻动两下玉石似的白眼,神色严肃地感受着气势磅礴的佛号声,周身都融入到万千佛声中,好像有成千上万人在诵佛名号。虽然身属道教,宗派不同,但同为正道,玉阳子和清风子不由得沉浸在无边的庄严肃穆之中。
渐渐地,佛号声消失,圆业身躯上的金光收敛。圆心和净智也停下念佛,睁目赞叹一声。玉阳子和清风不知道那个圆业是否真得往生西天极乐了,但以他们的修为都感受得到,对面那副身躯中已经没有一点生息,确实已经死得干净了。
玉阳子似乎不敢相信,忍不住问道:“他真得走了吗?”
圆心面容肃然道:“走了。我们的老朋友、大冤家真是了不起啊!他能以妖身魔性转悟菩提,往生极乐,真甚为稀有!”
“师叔,这下您老人家该放心了吧?”
清风子说着话向瞎道丐微微欠下身,神态间显得十分恭敬。
“难道这次我算错了?”玉阳子微一沉吟,即笑道,“人越老越胆小咯。”
“道兄,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圆心佛面略微一笑,“百年前,我们可曾想过会今日结局?”
“呵呵,是呀。或许我真得太信命数了。天道恍惚,非我能测!”
“今日这样的结果最好不过。道兄,你我两个老不死的,也可以安心归去了。”圆心笑着看向玉阳子道。
玉阳子苦笑下,微微点头。圆心误以为自己这位多年的道友是暂时舍不得残躯,也不多想,端起面前的水果,站起身来。
“师伯和玉阳子前辈一身正气,修为高深,正该住世度众生,哪能舍离我们而去呢?”
一直未开口说话的净智方丈郑重地起身向圆心和玉阳子躬身深施一礼。
清风扶起玉阳子,也肯请道:“师叔和圆心大师功参造化,理应教化我们这些晚辈,作芸芸众生之福音。万万不可离去啊!”
净智和清风深知两位长辈的修为,已经达到可以随念生死的境界,听到圆心的话,唯恐牵挂他们一生的这桩大事一过,他们便会舍弃皮囊而去,所以才双双挽留。
“你们不用担心,我们活了这一大年纪,也还有许多要交待的。一时间哪里走得了。”圆心说着这些话,眼睛看着玉阳子,倒好像是说予他听的。
净智和清风长出口气,相视一笑,各自打定主意要抓住为时不多的机会向各自长辈请求教益了。
玉阳子一双白眼看着圆心手中的是果盘道:“你打算怎么处理这盘水果呢?”
圆心望了一眼圆业如生般端坐的法体,毅然道:“我已经用法眼查看一遍,这些苹果并无异样。我想就依他的遗愿施与有缘人吧。道兄,你觉得有问题吗?”
玉阳子摇摇头道:“我也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只是这些苹果内涌动着十分温和的灵力,功效恐怕已经不弱于仙果!凡人吃了益寿延年尚是小事,我担心……”
“道兄多虑了。他修佛也有百年,诵佛之心清净,有百八十万清净佛号加持,那些灵力纯正无邪,凡人吃了也不会沾染什么妖气。”
“圆心道兄这么说,我就安心了。”
听到玉阳子再无异议,圆心把果盘交到净智手上,沉声道:“净智,我云游多年若不是玉阳子邀我,我也不会回来。今日大事已去,我已无心理这些俗事,这盘水果,你就妥善处置吧。”
“是!师伯。”
净智捧着果盘,躬身行礼。清风不由得向果盘上的苹果爱慕地看上两眼。
圆心带头,四人一同向石室中心的那具坐尸打个躬,才退出了地宫。
净智命守在门外的两名小僧合上石门上好锁。圆心和玉阳子两人同时伸出双手,在虚空中连划,布下驱魔法印。
“方丈。”
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僧人急匆匆地奔过来,看到净智等人才停下脚步,向圆心和玉阳子四人打躬行礼。
净智眉头微皱道:“空见,你不陪客人找过来做什么?”
净智口中的客人,圆心、玉阳子和清风子都知道是谁,只是圆心和玉阳子不喜与之打交道,并未谋面,一向由净智和清风应酬。刚才在他们进入地宫前,那位贵客便来了。现在知客僧空见急匆匆过来,一定是客人等得不耐烦了。
空见回净智道:“那位政府中来的客人催我来找您和清风首长。”
玉阳子道:“净智方丈和清风快去吧。别让他久等了。我和圆心道兄数年不见也要叙叙旧了。”
净智和清风微微欠身向圆心和玉阳子告退。净智吩咐那两名小和尚侍候着两位师尊,便和清风子快步回到他的方丈净室。
“哎呀,方丈和道长可回来了。”
说话的是一位个子瘦高的中年男人,看到圆心和清风进来,他从椅上微微起身。
净智向那男子歉意地笑笑,回头打发走跟来的空见,关好房门,和清风一起坐到椅上。
中年男人不经意瞥了眼净智放到案上的果盘,挥下手,他身边站立的两名黑装黑镜男子便开门守到了屋外。
清风一笑道:“金司长太谨慎了。”
金司长笑笑,便神态有些紧张地问道:“那个人怎么样?真的往生走了?”
净智和清风同时答道:“真的走了。金司长可以放心了。”
金司长舒口气,谨慎地道:“清风道长,令师叔不是卜过一卦说‘大凶’吗?会这么顺利地结束?”
清风犹豫一下笑道:“师叔他老人家,虽然道法高深,但远没有到全知全觉的地步。天道难测,瞬息万变,师叔他也不能每卦必验。或许那一卦另有所指吧。”
清风担心地是玉阳子此事终了,离开尘世,以后就不能向其请教道法了,所以对他来说,那就是大凶之事。其实净智未尝不是这种心思,他派两名小和尚伺候圆心和玉阳子就是为了防范二人不辞而别。
金司长一听清风此言,点点头表示理解,便又忧虑地问道:“另有所指?那道长以为‘大凶’所指何事呢?”
清风和净智不想多谈到两位师尊,因为这位金司长对圆心和玉阳子仰慕非常,十几年前和昨天已经求见过两次,都遭到婉拒,但他二人又不能强迫师尊什么,令他二人感到十分难堪。
净智和清风相视一眼,仍由清风开口道:“所谓‘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凡事都是福祸双生,此次圆业大师久经尘劫,一朝飞升是福,而他昔日麾下的八大妖将尚有三位侥幸活在世上,这就是祸呀。
“近年来四方渐渐有妖气涌动,想来他们一定是在寻找他们的妖王,这股势力我们也不能轻视,虽然天威所慑,他们也不敢出来放肆,但两月前圆业大师以他领悟的无上佛法,洗涤身心,驱除了体内的妖气,佛妖二气相激,透过塔中禁制冲天而起,足以引起潜伏的三位妖将的注意。
“圆业师兄的藏身之所已经暴露。他一走,必定引起四方妖孽纷沓而至,前来争抢妖王内丹。这便是大祸了。”
清风所说的话几乎原样不动是玉阳子不久前说给圆心、净智和他听的。鉴于有此隐祸,玉阳子和圆心才会对那座塔身布满各种经咒禁制,以防妖魔侵犯。
有对法相寺、玉真观和两位师尊实力的自信,净智和清风并未把所谓的三妖将放在眼里。这也是他们没有赶上百年前的正邪大战,才敢如此自信。
而此时的玉阳子并不像清风他们那样乐观。
法相寺一处静谧小院一株青松下,玉阳子和圆心对坐在石几前貌似下着围棋,却相互以传音之法交谈着。
两位小和尚捧着茶壶和水果侍立在一侧观战,二人吃惊地看着玉阳子,他们不能理解一个瞎子还能下棋。
玉阳子不时地翻动一下白眼,以他的修为也不能做到六根互用,此时全靠法力凝聚在已经瞎了的双目上,获得外界物象的黑白轮廓而已,同正常的视力还是有很大差别的。不过这其中的奥妙,就不是两位小和尚所能知道的了。
圆心笑着传音道:“没想到我们两个老家伙被人软禁了。”
玉阳子瞄一眼圆心:“长年飘泊,偶尔闲下来也不错哟。”
“你还这么贪爱这身臭皮囊吗?有所执着,怎么能得成大道呢?”
“老秃子,你不执着这身臭皮囊吗?”
“这……哈哈,不执着亦是执着。道兄我误会你了。小僧佩服道兄的修为,竟然已臻无为而无不为的境界了。可喜可贺啊!”
“你打算圆寂了吗?老秃子。”
“道兄不觉得我们呆在这个世上太久了吗?”
“是呀,达到我们这个境界,确实不宜常住世间。可是你认为大事已去吗?”
“你还担心那三个小妖来作乱吗?净智和清风足以应付了。何况巍巍神州卧虎藏龙,比你我高的前辈不知有多少!再说凡尘之事哪有穷尽?”
“十年!我们再活十年吧!十年后的腊月二十九我们一块走。”
“你有事放不下?那好吧,这么多年的朋友了,我等你就是了。”
“呵呵,老秃子,十年后你准备到哪里去?”
“兜率天吧。你呢?”
“呵呵,你还想未来同弥勒佛祖一起临凡度众生啊。我说嘛,你个老秃子比我更恋世。”
“哈哈,众生不度尽,我焉敢作佛。道兄,你呢?”
“我?我伺候三清祖师去。到时,再陪你来玩一遭。”
“好啊!”
金司长听了清风的话,眉头拧成个疙瘩,陷入沉思道:“这样啊?”
净智看着这位金司长笑道:“金司长不用过于担忧,有我法相寺和玉真观在,不容妖物侵扰。其实不像一般人想的那样有多可怕!妖魔鬼怪更怕人咧!”
“既然如此,我也放心了。社会稳定是重中之重,妖魔道上的事,就交给两位了。如果需要的话,我们可以随时派几位法师过来相助。”
金司长脸色和缓许多,又瞥了眼案上的果盘,起身告辞。
净智捻起一只苹果的果柄,递到金司长面前道:“这是一只非比寻常的水果,请司长带回去享用吧。”
清风目光一亮,随即也笑道:“吃了可以?病强身,延年益寿。”
金司长不由莞尔道:“哦?这不就是一只普通的苹果吗?”
净智见金司长疑惑,便把这些苹果的不凡之处详细说了一遍。
金司长面露喜色,转而又有些忌惮地摇摇头道:“如此仙品我受之有愧呀。方丈和道长的美意我心领了。”说完,他拱拱手出门而去。
净智和清风不敢怠慢,紧跟在后,送到寺门处。
“明日敝寺举行水陆道场,还望金司长莅临。”
“好的。明天再会。”
“再会。”
净智和清风看着金司长远去才返身又回到方丈室。
清风目不转睛地看着桌案上的果盘,轻声道:“净智大师准备如何处置它们呢?”
净智肃然道:“自然按圆业师叔的遗愿来办。明日也是本寺第三次募款印经大会召开之时,我已想好就在大会上把这些苹果施给有缘人。阿弥陀佛!”
清风面色微红,呢喃道:“如此仙品对修道大有好处。可惜……”
净智一脸的皱纹忽然挤到一起,抚掌大笑道:“道兄的心思,我如何不知?你我也算有缘人,我们就……”
听到净智的话,清风不禁动容地看向这位高僧,笑道:“大师的意思是?”
净智和清风对望之时,果盘最上头那只苹果极快地挤进了苹果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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