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摔摆过端午
终于,春天的秧插完,眼看到端午了。那时候常德农村只过两个节,春节和端午。其他无论洋节土节,包括国庆五一中秋清明,可能因为穷,一概省了,免得多事。这些个节,农民脑壳里连概念都不存。幸好还留了个端午。
生产队发了几块钱过节。得好好犒劳犒劳自己了。我们和7队、8队知青打平伙(出份子钱),准备热热闹闹过节。为过节,我和杨觅知专门去常德城里采购了一些肉食果蔬。
过节那天,农民一早给我们送来甜酒、粽子。我们自己也做了一大缸甜酒。早晨胡乱吃了些,我们和姐姐她们就聚集到8队来了。
李歌闻他们也有了新房,比我们的要宽敞。这是他们头回摆席。掌锅的是刘国青和杨觅知。我们只做下手就行了。大鱼大肉,饭碗筛酒,一碗半斤,那是8队农民偷偷酿的米酒(那时自己酿酒是非法的,破坏国家粮食政策),送给知青喝的。米酒清淡甜苦,像啤酒又不是啤酒,像白酒也不是白酒,非常好喝。
饮酒欢歌,正热闹,来了几个8队的青年农民。他们跟知青的关系非常好,要跟我们比喝酒。我们中有史山明能喝,就推他上阵。他们说不行,其中一个叫三婆的,说我们是装套(忸怩作态),今朝要歪嘴巴吹牛角――哆睐(都来)。
喝就喝。我们也不示弱。但要按我们的规矩喝。我们围成一圈玩击鼓传花。花到男的手里罚喝酒,到女的手里罚唱歌。自然击鼓的是我们。常常是传到三婆处,花就落他家。他明知有诈,也佯装不知,来者不拒,接了碗就喝。他酒量不下二斤。这种米酒就没数了。
不知击了几通鼓,一缸酒快完了,史山明也甘拜下风,学了常德话说,我们是老倌子屙尿――不扶(服)不行啊。这句话没讲好,有人听不懂,偏要问“此话怎讲”?等到想明白,一屋人笑得前仰后合。
改造人的思想最便捷的做法莫过于改变他的语言。君不见,殖民地,先不先在学校禁了当地语言,灌输帝国主义英法德日语,不怕你不奴化。不过我们是自觉同化,学德语(常德人诙谐的自称常德话为德语)。到这时候都学得相当精了,而且还是当地土话。常德话跟四川话、湖北话近似,是一个语系。长沙话跟它的差别反而更大。但学它不难。它的特点是生动传神,古朴俚俗,又透着一股雅。它的音调极富表现力;它的词汇有些若把它写出来,竟是古语书面语,文言文。举几个例:
几时(什么日期)、何址(什么地方)、几多(非常)、消停(从容)、摔摆(游手好闲者的清闲自在)。整个一套衣服,从里到外竟是《金平梅》、《 红楼梦》的用词:滚身(棉衣)、小袄(夹衣)、衫子(罩衣)、褂儿(衬衣)、小衣(裤)。讲人反复无常是“屙尿变”;捣蛋放泼叫“拿横拍”;平民中的特殊人物是“大社员”;自行车叫“洋马马”……
常德人挖苦麻子脸,做成一首宝塔诗是这么说的:
筛
天牌
烘笼盖
雨打沙台
虫吃萝卜菜
石榴皮翻转来
核桃壳不分内外
满天星星无云遮盖
一片大雪逗猫儿踩坏。
把粗俗的内容说得如此雅致。像不像诗宦人家大观园那帮公子哥儿行的酒令?我抄一个《红楼梦》中的酒令来比比。我们那时看书不多,好在13队有一套两卷本的《石头记》,我从周书薇那里借来看,爱不释手。如今既讲到风雅处,也来附庸一下。抄贾宝玉的太雅;薛蟠的又太俗;蒋玉函的合适些。酒令的规矩是以女儿为题,用悲愁喜乐吟诗作词。一桌人轮着来,说不出的罚喝酒。且听蒋玉函说:
女儿悲,丈夫一去不回归;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女儿乐,夫唱妇随真和合。
接着唱支曲成酒面:
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姣,恰便是活神仙离碧霄。度青春,年正小;配鸾凤,真也巧。呀!看天河正高;听谯楼鼓敲;剔银灯,同入鸳帏悄。
酒底:花气袭人知骤暖。
我用常德方言也来支曲子。看它入席:
一爱姐的头,头发黑油油,一对辫子软溜溜,搭在肩后头。
二爱姐的眉,生得好秀气,弯又弯来细又细,不用画眉笔。
三爱姐的环,金打银丝缠,挂在姐的耳巴边,走路打秋千。
四爱姐的手,好似白莲藕,十指尖尖像嫩笋,越看越粉流。
五爱姐的腰,生得好苗条,走路好似风摆柳,又像水上飘。
六爱姐的衣,红的套绿的,花边栏杆满身齐,扣在姐怀里。
七爱姐的裙,折得好均匀,两朵鲜花二面钉,裙上系金铃。
八爱姐的裤,八尺毛蓝布,不长不短正宜合,打齐螺蛳骨。
九爱姐的脚,像只小羊角,走起路来歪歪倒,好像踏软草。
十爱姐的鞋,时兴样子乖,上安绒球和丝带,人见人人爱。
这是一支常德丝弦,十句唱词,粗俗中有几分雅,以姐为题,用常德方言赞其美貌。拿到酒桌上来,一人一句,分明就是十支极具地方特色的酒令,正好一桌人轮一圈。
薛蟠的都过得关,这曲过不过得?酒面我们就不要它了。我再来句完令的酒底:
一脸笑稀烂。
这正是我们那天过节的景象。我们饮酒、唱歌、说德语,满堂快活,一脸笑稀烂。
常德话我们讲得琅琅上口,用起来有时比长沙话还活套。我们都在不知不觉中改变自己。
节日过得无忧无虑。只是没想到,这是我们下乡七年最后的一次欢聚。此后盛筵不再。套句当地话说:我们是,两婆媳上床――没得公夫(功夫)了。生活的车轮正一步步驶进常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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