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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和老鼠》狗、人和老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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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是第一次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叫窗口的东西。

我问:“什么是窗口?”

姐姐用她的头拱了我一下,不让我叫出窗口的发音。姐姐对我好,我知道,所以,我不问了。但是,我忘不掉窗口。窗口是什么?他们的嘴巴提起窗口时,会出现非常怪的陌生的口形。

我的爸爸根本没有办法把爷爷领到窗口前。就因为爸爸不能满足爷爷的最后要求,我看见爸爸仰首哭泣了。我第一次感到爸爸的绝望和无奈,也是第一次感到爸爸的哭泣令我震动。

我的爷爷停止了呼吸。那时刻,我还不懂因为一个生命的结束而流泪。我眼中的为伤心而生长的泪腺刚刚萌发出一个小小的嫩芽,它正在走近悲伤。

我找到姐姐,费了很大的劲,才叫出窗口的发音。我告诉姐姐:“我要窗口。”

姐姐紧张地说:“你以为窗口是什么?是一块猪骨头吗?”

这时,二哥夹着自己的尾巴走过来了。平时,他总是把自己的尾巴夹得很紧,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但是,一闻到了香味,他的尾巴就会从两条后腿间激动地竖起来,胡乱地抖动着,嘴巴里发出让我作呕的声音。

姐姐看见他走过来,就换了一种姿态,表示出我们刚才什么都没有说。二哥不信,一再追问我们是不是找到了吃的,没有告诉他。他还无耻地把嘴巴凑到姐姐身上嗅了嗅,仍不罢休,又在我的身上嗅了好半天。就在二哥的嘴巴嗅到我的屁股上时,我报复性地放了一个大臭屁,姐姐乐了,二哥恼了。他还没来得及张嘴咬我,我就跑了,专往爸爸睡觉的地方逃。果然,二哥一看见我跑到了爸爸跟前,就停止了追赶,在远处恼火地瞪着我。爸爸可不知道我玩的把戏,就伸出舌头舔舔我的脸。爸爸潮湿的有气味的舌头温和地滑过我的脸,我感到很舒服。我看见二哥无可奈何地扭头离去了。

正是因为舒服,我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爸爸还在继续用他的舌头洗我的脸时,我问爸爸:“窗口在哪里?”

开始,爸爸没有听清楚,问我:“你刚刚说什么?”

因为我已经说了几遍了,所以我的发音就很清晰了:“窗口!”

爸爸狠狠地咬了我一口。我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所以我哭了。我的哭叫声很刺耳,家族中的成员都赶来了。妈妈护着我,用她的身体隔开爸爸有力的嘴巴。二哥笑了,他站在远处很开心地笑着。

爸爸说:“今后,谁也不许提‘窗口’这两个字!”

我固执地说:“爸,你告诉我什么是窗口,我就不再问了。”

爸爸真的是被我气疯了,他的四只爪子全部按在我的身上,用那张能嚼碎骨头的嘴咬住我的脖子,一边咬我一边说:“我不许你提窗口!”

因为爸爸下嘴太重,咬我咬得太狠,家里的所有成员都在哀求爸爸饶恕我。我哭得早已经快没了气。

我醒过来时,看见妈妈和姐姐在我身边。我是哭累了睡过去的。我想看看爸爸在不在,旁边爸爸的大嘴巴真把我吓得要死。我没看见爸爸,却看见二哥跟大哥咬来咬去,很无聊的样子。

妈妈在用舌头舔我鼻子上的伤口时,我又忍不住叫了一声。我看不见伤口有多大,只听见妈妈跟姐姐说:“要留下疤痕的!”

我没忘记脑袋里的问题。我说:“我要窗口!”

姐姐压低声调说:“我告诉你,窗口就是窗口,不是啃的骨头!”

我鼻子上的口子挺深,好几天之后才愈合。就在我渐渐淡忘了疼痛时,家里出了一件大事。我在一个早晨看见身材魁梧的爸爸躺倒在血泊中。家族里的所有成员都惊慌失措地跑来跑去,他们都在想方设法堵住爸爸前腿上流出的血。

我看见妈妈又在哭泣。

我问大哥:“爸爸出了什么事?”

大哥说:“他中了枪弹!”

我说:“什么是枪弹?”

大哥说:“别问了,说了你也不懂!快到一边去,别妨碍我们做事!”

爸爸很坚强,他不愿意让我们这些孩子看见他身上的伤口。除了妈妈用舌头舔他的伤口,爸爸自己也拼命舔身上涌出的血。血不淌了,在伤口处凝结了一个紫色的血痂。爸爸浑身变得软软的,虚弱地瘫软在地上。我看见爸爸伤口处的血肿块仍旧不断地隆起,我内心的恐惧感也成了一座山,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我小心地走近爸爸,把鼻孔凑近他的伤口。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嗅到了刺鼻的火yao味。我对这种奇怪的味道很敏感,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我后退了一步。爸爸说:“别看它,也别闻它。”

我感到恐惧。

在爸爸中了枪弹养伤的日子里,大哥就负责外出觅食了。妈妈和姐姐也偶尔出去找食,二哥也要出去,爸爸不同意,说二哥容易惹事。

二哥就气得用前爪子挠水泥墙。爸爸一瞪二哥,二哥就说,他的爪子有点痒痒。爸爸就说:“你就专心照顾弟弟吧。”

我心想,我宁可自己玩。有二哥跟在身旁,我反而一点安全感也没有了。我决定躲避二哥,离他越远越好。

我突然间感到了孤独。在我认识的被阴凉坚硬的水泥浇铸的世界里,除了家族成员外出觅食带回一点信息之外,我就蹲在充满了复杂味道的排水管道旁边发呆。爷爷的故去和爸爸的伤病,令我的大脑变成了一个大大的胃口,它想塞满所有的东西。

二○○一年的十二月十一日,我在龟裂的水泥缝隙中,看见了黑色的土。就在松动的土中,我认识了一条粉红色的蚯蚓。因为这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所以我记得太清楚了。

我告诉她:“我想找一个叫窗口的东西。”

她领着我去找窗口了。原本我只是三分钟的路程,我们足足走了一个上午。蚯蚓走得太慢了。

她说:“你看见那个发亮的东西了吗?那就是窗口。”

窗口原来在我的头顶上。它是由更坚硬的金属构成的网状物体,透过空隙,我可以看见天空。

蚯蚓说:“我们的窗口,就是人类居住的城市街道上的马葫芦。”

我在发呆,我不能不发呆。就从那个窗口的缝隙中,飘落下一片白色的东西,落在我的黑鼻子上消失了。

蚯蚓说:“你真的什么都不懂?那是雪花,这座城市正在度过它的冬天。”

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震动传了过来。我浑身的毛都在瞬间竖立起来。我一回头,趴在墙壁上的蚯蚓已被震落在地上了。

她说:“刚才是一辆汽车行驶过去了。你最好离窗口远一点为好。”

突然,一个冒着蓝烟的东西掉下来了。我凑过去想用鼻孔辨别一下,没想到,我控制不了自己,大叫了一声,我被它烫着了。这一回,蚯蚓笑起来,说:“那是人抽的烟头!”

在接下去的时间里,我从蚯蚓的嘴里获得了一系列新名词:街道;人;地上的烟头是一种叫万宝路牌子的香烟,它产自美国;我们生活的地方是城市的地下排水管道。

我又一次控制不了自己的声调了:“天哪!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蚯蚓说:“不行,我要回去了,已经太晚了。”

我说:“才刚刚是中午。”

蚯蚓说:“我可是要走整整一个下午的。”

我告别了她,又抬头望了望窗口。说实话,我怀着复杂的心情,有些留恋头顶上的窗口。就在这时,我觉得嘴巴里的某一个部位很不舒服,特别不舒服,好像多了一个东西。

在那个有着特别意义的中午,我发现自己又长了一颗牙齿。

我刚刚长出的牙齿,标志着我的身份和血统。我纠缠着妈妈,让她把嘴巴大大地张开,我要看看她的牙齿是什么样的。妈妈忙,她让我去找姐姐。我就到处找姐姐,一看见她,就黏上她了。

姐姐不太情愿地张开自己的嘴。我看见姐姐的上齿中一左一右分布着两颗大牙齿,很漂亮。而我只长出右边的一颗。我问姐姐:“我左边的大牙齿何时才能长出来?”姐姐说:“不知不觉中就长出来了。”

我又问:“这两颗牙齿这么大,究竟有什么用处?”

姐姐说:“啃骨头!啃坚硬的食物!”

我又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这个牙齿有名字吗?”

“有,当然有啦!”

“什么名字?”

“狗牙!”

我突然抖了一下,感到浑身不舒服。我说了我的感觉:“这名字是谁起的?我觉得这个名字很难听!”

姐姐说:“你跟我的感觉一样,我也觉得这名字听上去很刺耳!这名字是从人的口中最先叫出来的!”

我感兴趣的是下面这个问题:“人是什么样的?”

姐姐说:“没见过也许是件好事情。”

我说:“你不想见?我可想看看人的样子!”

姐姐在这个时候开始喃喃自语起来:“你可是有点早熟,我像你这么大时,根本就没有长这颗大牙齿!你可真的是早熟啊!”

二哥懒散地走过来,用那种随时讨便宜的口气说:“你们有什么吃的吗?”

姐姐说:“我正在说弟弟的……”

我用嘴撞了一下姐姐,阻止她说下去。我多了一个心眼,不想让二哥知道我已经开始长出大牙齿了。

事实证明,我有天生的预见性。我的那颗悄悄生长的大牙齿,在几天之后就派上了大用场。那天,我沿着排水管道闲逛,就听见前边传来吭哧吭哧的喘息声。我跑过去一看,看见二哥正用他的两只前爪子在抓挠水泥墙壁。我刚想扭头走掉,突然又站住了。

我的记忆在这个时候苏醒过来。二哥破坏的地方是蚯蚓的家。在二哥用爪子刨下的土里,还冒着热气。龟裂的水泥缝隙里,已被二哥掏出一个深深的洞。

我大叫了一声:“你在干什么?!”

二哥根本没有回头看我,他只是说:“我发现了食物!”

我的嗓音都变了:“这里没有食物,只有我的朋友!”

二哥说:“你给我滚远点!”

我嗷的一声扑了上去,把二哥撞倒了。二哥没想到我会主动出击,他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上嘴唇龇了上去,露出明晃晃的两颗大牙齿。他脊背上的灰毛根根倒立着,那条拖地的尾巴也竖了起来。

我只是有一点点畏惧。要照往常,我恨不得生出八条腿来逃窜。我现在做出了反抗的准备。但是,我没有像他那样马上暴露出自己的大牙,盲目自大,一点智商也没有。我不动声色。我天生就知道这一点,不用跟谁学。我让嘴里的还没完全成熟的大牙变成具有强大杀伤力的秘密武器。

二哥的身体比我重一倍。他把我压在身下时,我就感觉到了他的体重优势,再说,他一贯心黑爪毒,他张开大嘴先咬住我的脖子。我的脖子正是身体最最脆弱的部位。当他正沉浸于以大欺小的*中时,我使用了自己的那颗大牙齿。我是第一次拿起自己的有力武器。我一口咬住了二哥的嘴唇。我觉得他的上嘴唇要比我的脖子更脆弱。在几天前,我就获得了这种经验。那一小截从头顶上的窗口掉下的烟头,烫疼的正是自己的上嘴唇。

我感到咬住自己脖子上的大嘴的力量明显减弱了。但是,我的力量不能减弱,我要给欺负我的二哥留下深刻的印象。我又给自己的那颗孤军奋战的牙齿加了一点力量。

这一下很是奏效。我第一次听见了二哥的惨叫。

二哥松开了我,跳到离我有两米远的地方,吃惊地望着我。我知道二哥有点不认识我了。他实在是不知道我嘴巴里出现的大牙齿是什么时候生长的。

我看见了二哥的上嘴唇渗出了一滴血珠,看着被自己咬出的血,我突然间就觉得四肢发软。一股同情的水淹没到我的嗓子。

我的泪盈满眼眶。我跟二哥说:“我长大了!”

二哥什么话也不说。他肯定觉得说什么都是废话了。他转身走了,他一定很失落。在我们的大家族里,他只有在我还没长大的身体上寻找到快乐。现在,他没有一点点欢乐了。

我冲他叫了一声,他不理睬我。我把他的自尊心伤得很厉害。当排水管道边只剩下我独自一个时,我十分讨厌自己同二哥之间发生这种简单的争斗。我很后悔。

为了换换心情,我想马上找到蚯蚓倾诉一下。

当我来到被二哥破坏了的蚯蚓的家时,那里已成了废墟。蚯蚓搬家了吗?

爸爸前腿上的枪伤慢慢地好了。但是,爸爸明显地衰老了。我开始在爸爸的身上看到逝去的爷爷的影子。

二哥离家出走了,因为他有一个星期没有回来了。

爸爸的脸色异常地难看,这在我们的家族是第一次,从来没出现过这种事情。有一天爸爸伤心地对家庭里的所有成员说:“我做错什么了?”

我们谁也不回答,都被一种伤情笼罩着。

妈妈说:“他会不会跑到外面遭到意外?”

我从爸爸的眼光里,也窥视到了那种担心。

没想到,就在第二天的早晨,细心的姐姐在一处水泥墙壁下发现了一对大牙齿。爸爸不看则已,一看就号啕大哭起来。

那真是撕心裂肺的痛哭。我们都被爸爸的哭声惊呆了。一个大家庭的家长哭成这样,使我们这些孩子惊慌失措。

原来,遗弃在水泥墙脚下的两颗牙齿是二哥的牙齿。

我大声地问:“二哥的牙齿怎么在这里?为什么不在他的嘴里?牙齿为什么掉下来了?”

听见我如此发问,爸爸绝望地哭昏过去了。

我的大哥责任心很强。他瞒着爸爸和妈妈,跑到外边,四处打听二哥的下落。几天下来,大哥瘦了。

爸爸早就看出了大哥的行踪。在一个很冷的早晨,爸爸把全部家庭成员叫到他面前,要宣布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爸爸说话之前,一眼看见我挤在姐姐身边,他的神色就显得更为凝重了。妈妈好像弄懂了爸爸的心思,低头对我说:“你到别的地方去玩一会儿吧,我们要说点重要的事,你还是不要听的好!”

我说:“只要是有关二哥的事,我非听不可!”

我的声调很大,也很固执,故意让家庭所有成员都听得清楚。我看见爸爸的眼神里又多了一种忧伤。忧伤本来就是一潭混浊的水,现在的水面上又漂浮了一层更混浊的悲苦。

爸爸对我说:“你可以听,我觉得你该懂得一些事了。”

爸爸向我们宣布的事实令我震惊。我听着爸爸沉重的叙述时,我的四肢在发抖,不停地抖。紧挨着我的姐姐感觉到了,她碰了我一下:“你冷吗?”

我说:“我不知道。”

爸爸用苍老绝望的声音说:“他已经彻底离开我们了!他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他已经不愿意跟我们生活在一起了!”

我不理解,所以我想弄清这个问题。我说:“我还是不明白,二哥究竟去了哪里?为什么说他不愿意同我们生活在一起了?”

爸爸的眼泪涌了出来,近乎用哭泣的声调说:“他把自己的属于我们家族的牙齿撞掉了!他是故意撞掉了自己的牙齿。”

我立时觉得浑身的毛根根都竖了起来。

那天晚上,我凭着自己的灵敏嗅觉,找到了被爸爸埋藏在土里的二哥的那两颗大牙齿。说不清为什么,面对着二哥的断裂的还带着血丝的牙齿,我哭了许久。

我十分想教会姐姐如何让自己的耳朵去接受音乐。但是,经过多次的试验之后,姐姐的脸上都写着困惑。试验失败。我很难过。我发现姐姐也很难过。

我对挤进地下排水管道的一丝一缕的音乐都异常地敏感。对我来说,音乐不仅仅能医治我的头疼病,更重要的是,它来自另一个世界。

过去,我整日纠缠在爸爸妈妈、哥哥姐姐身边,现在,我主动地在他们面前消失。我发现站立在那扇窗口下,会聆听到更多更好的音乐。爸爸常常让大哥和姐姐跑到那里去找我。我也时常听到爸爸问大哥和姐姐,我老是站在那扇窗口下究竟干些什么?难道就是要听根本听不到的什么音乐吗?

我被大哥叫到爸爸面前,垂着自己的耳朵。只要一站在爸爸跟前,我本来兴奋的耳朵就会变得无精打采。

爸爸对我说:“你不是要听什么怪声音吗?我叫给你听!”

我纠正道:“不是怪声音,是音乐。”

爸爸既武断又固执地说:“我叫出来的声音就是你所说的……音乐!”说完,就在我面前大喊大叫起来。

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很难看。我说:“爸爸,你这才叫怪声音!”

爸爸停止了大喊大叫,张嘴咬了一口我的屁股。这一口可不轻,令我大叫起来。爸爸冲我说:“我讨厌你跟我顶嘴!”

我不能让自己的嘴巴不说话。我说:“你当初就是这样把二哥的后腿咬瘸的!”

爸爸叫道:“不许提你二哥!你没有二哥了!永远也不会有二哥了!”

我也想发火,因为我也生气了。但是,我看见姐姐站在爸爸的身后冲我使劲摆动自己的脑袋。

我明白姐姐此时的良苦用心。我一下子变得沉默了。这让恼怒中的爸爸反而不能适应了。他说:“你怎么不叫唤啦?变哑巴了?”

我小声嘀咕一句:“爸爸真的好可怜。”

爸爸没听清我说了什么,所以他追着我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爸爸刚才真的很威风!”

“你说的是这句话吗?”爸爸将信将疑,有些不好意思地收敛了怒气,“我刚才咬疼你的屁股了吧?”

我把脑袋转过去,我不想让爸爸看见我眼睛里有了泪水。

爸爸大概看出我天天跟那扇窗口泡在一起的危险了。他让大哥有事没事都在窗口处守着,并坚决阻止我在那扇窗口下滞留。我听见爸爸跟大哥说:“最好不要让他接近那扇窗口!”

我开始跟爸爸的愚蠢命令周旋,我觉得这还能给失意的生活方式带来点新鲜花样。大哥在执行爸爸的命令时却显得非常认真,只要发现我靠近了那扇窗口,就用嘴巴把我赶走。

大哥一冲我叫喊,我也对他露出我唯一的那颗大号牙齿。我非常讨厌大哥在执行爸爸命令时的认真样子。在许久之后,我才明白大哥的行为被称为愚忠。

跟大哥捉迷藏的游戏只玩了两三回,我就腻烦了。我又开始想念粉红色蚯蚓。我常常独自一个回忆同那条蚯蚓相识的过程,以及每一句对话和有关的一切细节。

那天,我跟家族成员说:“我现在想告诉你们一件事,你们可能不会相信。”

爸爸说:“我们不相信你还要说?”

我说:“姐姐相信。对吧?姐姐?”

姐姐朝我致意。她是用摇晃的尾巴向我表示的。

我说:“我认识了一条蚯蚓,粉红色的蚯蚓,她告诉了我许多事情……”

我还没说完,爸爸就冲到我面前,又叫喊上了:“住嘴,你给我住嘴!你把自己说成怪物了,连土里爬、泥里钻的蚯蚓说话你都能听懂?谁信啊?”

我倒退着,避免爸爸把他的口臭喷到我的脸上。

“把你的脸抬起来,看着我!”爸爸现在非得让我把脸直直地对着他,使他的唾沫星子任意横飞。

我一不撒谎,二不吹牛,我只想把事实说出来。我先抬起自己的前爪子把爸爸溅在我脸上的唾液擦掉,然后说:“那条蚯蚓还告诉了我很多东西,我们的头顶上就住着人类,我们现在睡觉的地方就是人修建的地下排水管道;人是两条腿走路,他们穿着各种样式的鞋子;他们还发明了汽车;他们会做数也数不清的食物,爷爷最爱吃的香肠就是人做出来的;他们除了吃,满足胃口之外,他们还创造了音乐……”

我还没说完,爸爸已经扑到我的身上了。其实,我早已经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所以,我并不挣扎,我在说这些话时,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痛快。

爸爸一口咬住了我的屁股。我的屁股从来没有经受如此严酷的惩罚。若按照往常的惯例,我会惨叫的,我会把自己的五脏六腑哭出来。但是,我没有叫,也没有哭。我只是回头说了一句话:“爸,我现在才明白二哥为什么要离开我们这个大家族!”

爸爸一下子松了口,呆呆地望着我。

我觉得爸爸真的是老了。他使劲咬完我的屁股,他的牙齿却疼起来了,他不停地用一只前爪子揉自己的嘴巴。

妈妈说:“这一切都是何必呢?”

我想去那扇窗口下看一看。大哥挡住我的去路说:“你不能朝那个方向去!”

我说:“你给我闪开!”

大哥的两颗大号牙齿马上龇了出来。

没想到,爸爸这时说话了:“让他去吧!”

大哥不情愿地让开了路。我昂首挺胸地走了过去。

我记得这个难忘的日子,是二○○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这是我熬着皮肉的痛苦,争取到的部分自由。这是一个伟大的日子。我第一次可以自由自在地透过那扇窗口,观赏着头顶上的那座城市。

我在这扇窗口下待了很久很久。我忘记了饥饿,忘记了从这扇窗口刮进来的风是冬天的寒风,它是能吹透我浑身的皮毛的。但是,我仍旧不准备离开。当我听见姐姐喊叫我的声音时,我的眼睫毛上、嘴唇上方的短短的胡须绒毛,都沾满了白色的霜花。

姐姐慌里慌张地跑来了。她先说了一句:“不好了!”

我说:“什么不好了?”我让姐姐慢点说。

姐姐说话时,脸上挂着惊慌的表情:“你快去看看吧,爸爸妈妈和大哥都在那里。他们都没见过这种事,都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大事了!”

我急了,又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姐姐哭了,她说:“你就别逼我了,你就快去自己看看吧!”

我只好跟着姐姐跑。就在我低着头只顾拼命朝前跑时,姐姐突然间就站住了。我一下子就冲到了她的前面,我说:“你怎么不跑了?”姐姐的眼神变得恐惧起来,她说:“弟弟,你看左边……”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立即被眼前的场面惊呆了:数以万计的,不,数不胜数的黑色蚯蚓逆着污水的方向而行,他们浩大的队伍仍在不断地壮大。我不知道他们曾经在哪里生活,他们现在又要去哪里。

我的目光落在了一条哭泣得最为伤心的蚯蚓身上,我默不作声地陪伴在他身边走了一段路程,小心翼翼地问他:“我如果没说错,这是一个隆重的葬礼?”

伤心的蚯蚓干脆号啕大哭起来。我理解一个生命悲痛到极点时是什么也说不出来的。我耐心地等待着这条蚯蚓悲伤**的退去。

我看见他平静了一些,便轻声地询问:“谁死了?”

“我们家族中最最聪明的一个。”

他说完这句话,悲伤的浪潮似乎又一次降临,他竟蜷缩起细长的身体,在地上痛苦地滚动起来。

我的预感又点亮了绿灯,我说:“是一条粉红色的蚯蚓死掉了?!”

我的声音很大,传得很远,面前这支长长的送葬队伍停顿了一下,都把头转向了我。

我又大声地问道,不,是大声地喊叫:“她的尸体在哪儿?”

回答我的是我从未听到过的特殊的哭泣。数以万计的蚯蚓在哭泣。在这座城市的地下排水管道里飘拂着一层悲哀的气流。

我也悲伤起来。我看见在这支空前的送葬队伍的最前边,有十条粗大的蚯蚓扛着粉红色蚯蚓的尸体。

当我走近粉红色蚯蚓时,我看见的只是粉红色蚯蚓的躯壳,准确地说,是粉红色蚯蚓的那件漂亮无比的鲜艳夺目的外衣。

我大声地问:“这只是她的外衣!她的灵魂在哪里?”

没有一条蚯蚓能够回答我。所以,我悲哀得快疯了。天哪,我生活中一个最最重要的生命离开了我。

我疯狂地用四只爪子抓挠地上的水泥,地上留下了白道,我的爪子上渗出了血。

我找到了那条在葬礼上哭昏过去的黑色蚯蚓,他不吃不喝,身体明显变得细长了。他看出我是粉红色蚯蚓生前的特殊朋友,所以,他跟我找到了一个共同的话题,那就是粉红色蚯蚓的过去和现在。他因为悲伤过度,说一会儿话就要休息一下。我渴望得到有关粉红色蚯蚓的一切信息,我就耐心地趴在冰凉的地上等待着。

黑蚯蚓谈了许久之后,我才发现,他知道的并不比我了解的更多。他所知道的是传说,是散布在他们蚯蚓世界中的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但是,我跟粉红色蚯蚓却有着一段直接的交往经历。这段不俗的交往,成为我一生的精华。

黑蚯蚓长叹一声,说:“她死得太可惜了。你知道吗,每一回都是她通知我们搬迁的。她让我们躲避了很多次的危险。她有着非同一般的预见性。我们觉得她根本没有死,也没有离开我们。”

我说:“我想知道粉红色蚯蚓的最亲近的家庭成员。”

黑蚯蚓想了半天,才说清楚粉红色蚯蚓的生身父亲所住的地方。

现在,我只想得到粉红色蚯蚓的那件外衣,我不懂收藏,但我渴望怀念。我的这种少有的天性,是我整个家族中罕见的。大哥说我将来无法生存,妈妈一直为我忧虑。爸爸有一回伤心地对我说:“我不可能活得更久,照顾你一生,一切都靠你自己了!”姐姐常常问我:“你又在想什么?我想知道。”

那只黑色蚯蚓一直尾随着我,当我回头猛然发现了他时,他不友好地对我喊叫道:“你不可能得到那件粉红色外衣的!”

我蹲在一堵腐朽了的水泥墙壁面前。这是废弃的地下排水管道的其中的一段。水泥已经疏松,跟黑土融为了一体,变成了蚯蚓们栖息的家园。我看见了一处因蚯蚓们出出进进而留下的门洞。蚯蚓的家门比我的鼻孔还窄小。我不能在门前叫喊,我的声音对他们来说,就是天上的炸雷。

我不停地把自己的鼻孔凑到蚯蚓的门前闻一闻,我克制着自己的坏情绪,不让自己叫出声来。但是,我打了一个很大的喷嚏。我的鼻孔喷出的气流,把浮土扬了起来,盖住了蚯蚓的家门。

我吓得站了起来,我太不小心了,这很容易让主人不高兴的。我觉得,一位陌生来客很难在主人那里讨来珍贵的东西,更何况你得罪了主人。

果然,一条气咻咻的黑蚯蚓钻了出来,看见是我,他把要骂我的话咽了回去。从他的表情上看,他显然认识我。

他说:“是你?”

我说:“你怎么会认得我?”

“我看见你只长了一颗大牙!我的女儿生前提起过你嘴里的这颗大牙。你把嘴巴张大点,让我看看你是不是把另一颗大牙藏起来了。”这条老蚯蚓说完,把身体的上半段弓了起来,想看清我嘴巴里是否还有另一颗大牙齿。

我尽力张大了自己的嘴巴。我的下巴颏必须紧紧地贴在地上,不然,这条老蚯蚓无法看到我口腔的内部构造。

他还是看不到。

他说:“你让我爬到你的下嘴唇上,就能看清了!”

我问:“我的那一颗牙齿长没长出来,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吗?”

老蚯蚓说:“非常重要!”

我说:“那就请你爬到我的下嘴唇上来吧!”

老蚯蚓说:“你好像很客气,跟你的家族成员不一样。”他一边说一边爬,我就感到我的下嘴唇出现了从未有过的瘙痒。我伸出舌头把老蚯蚓舔进自己的口腔,因为舌头不敢轻举妄动,怕把老蚯蚓顺势送到我的胃里,我只能硬着舌头含糊不清地说:“请看!请看!”

老蚯蚓觉得我很客气,待他也很有礼貌,就说:“我女儿没有看错你!”

我把老蚯蚓吐到地上。

老蚯蚓仍把他的上半截身体抬起来,直直地望定我的眼睛。我知道他此刻哭了。我没有看见他的泪水,但是,我嗅到了泪水的咸味。

我说:“你哭了?”

老蚯蚓说:“我流眼泪你也知道?”

我点了点头。

老蚯蚓说:“我女儿知道自己要离开我们,她自己知道的。她跟我说要离开我时,她就说要把她的外衣留给你。我以为她在跟我开玩笑,她一直愿意跟我开玩笑。她说,你救过她的命。她还说,在你们的那个大家族中,像你这样善良的还没有见到过!她说,她死了之后,她的外衣一定留给你!”

我说:“我想看一眼她的外衣。”

老蚯蚓转身爬进了洞里。不一会儿,有三条蚯蚓抬着那件粉红色外衣爬了出来。我一看见粉红色的外衣,我的眼泪根本无法止住了。

我对老蚯蚓和他的家族成员说:“让我单独跟她待一会儿。”

待他们一消失,我就开始细细嗅这件粉红色的外衣,一边嗅,一边把自己的眼泪滴在粉红色外衣上。

我只是重复着一句话:“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就在我无休止地重复着这句话时,粉红色外衣在我的面前消失了。就在三秒钟之后,我的大脑有了一种预感。我抬起头来,看了看排污水的管道,然后大叫起来:“你们快搬家吧,很多的污水要淹没这里!”

老蚯蚓惊恐地出现了:“污水在哪里?”

我说:“大概在两个钟头之后!”

老蚯蚓闻声,转身去搬家了。

两个小时之后,从排水管道的尽头就传来了巨大的水的叫声。当城市的污水流经我的面前时,我看到了从未见过的污秽的垃圾浸泡在黑水里,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滚滚而来,又滚滚而去。

这场污水在第二天的早晨才慢慢地小下来。我累了。当我睁开眼睛时,我看见在头顶上的弧形墙壁上爬满了蚯蚓。

爸爸问我:“哪儿来的这么多蚯蚓?他们想干什么?”

我说:“都是我的朋友。他们可能是来找我的!”

我的话音刚落,弧形墙壁上的蚯蚓纷纷扬扬地坠落下来,掉在我的身上。

我对爸爸说:“他们肯定是给我送吃的来了!”

果然,几十条蚯蚓拖着一块骨头来到我的面前。我对他们的行为表示了自己的感谢。爸爸惊异地问:“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我开始慢慢地享用蚯蚓们送来的礼物。

我的生活开始有了明显的变化。

大哥已经在有意无意地躲避我了。妈妈在一旁对我察言观色,她的表情很复杂。只有姐姐在我们该睡觉时,悄悄地躺在我的旁边,非常聪明地问我:“你从昨天就多了一个东西。”

我说:“什么东西?”

“预感!”

我说:“姐姐,你真的很聪明。”

姐姐又说了下边的话,让我的心狂跳不止。姐姐说:“我很为你担心!”

我说:“担心什么?”

“你早晚要离开我们。”

那天,我是睡在姐姐怀里的。

我有了预感。一开始,我还不知道有了预感会意味着什么。我只是觉得我们整个家族赖以生存的空间太小了。爸爸老是用一种挑剔的目光望着我。大哥除了吃就是吃,他的胃口永远也填不满。妈妈的身体状况很差,经常生病。姐姐对我很好,她总是觉得我会给平常的生活带来什么变化。

那天早晨,本是我们这个家族睡觉的时间,可是到了上午十点多钟,排水管道沟槽里的污水漫到了我们睡觉的地方。我当时正在做一个不错的美梦,梦见我跟粉红色蚯蚓在头顶上的那扇窗口下谈天说地。

我第一个跳了起来。我叫大家赶快起来,朝排污水的相反方向走。大哥说:“为什么朝相反的方向走?”

我说:“下边的排水口可能被垃圾堵塞了,污水排不出去,所以污水漫上来了!”

大哥冲着我大叫一声:“就你聪明?你怎么就知道是因为排水口被堵塞了?”

这时候,污水的回流很快漫过了我们的四肢。我们站在污水里争吵。

姐姐说:“我们抓紧时间离开这个地方,听弟弟的!”

大哥显得气急败坏,张嘴就咬了姐姐一口,大喊大叫:“用得着你多嘴多舌?凭什么听他的?你说,凭什么要听他的?”

我的耳朵又听见了很特殊的声音,同时,一种陌生的气味钻进我的鼻孔。我说:“我们必须走了!一会儿,就有人来了!”

大哥又冲我叫起来:“胡扯!你从没见过人,你怎么知道会有人到这里?”

我说:“人是来疏通堵塞的排水口的!一共会下来两个人!”

大哥喊道:“你这种样子真让我受不了!爸!你不管管弟弟了?他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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