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儿,你先出去,我有话要对这位姑娘说。”太妃娘娘颇具威严地吩咐,饱含深意的目光在湘纪身上逡巡不定——她倒要好好看看,能让自己那个心高气傲的儿子做出如此巨大牺牲的,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
金靖夕同样用含着深意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不做声地笑了一笑,随即起身,优雅自若地走了出去。
湘纪还不明白眼前这是什么状况:那个穿着绣凤织锦长袍、毫无珠翠点饰可是却一脸贵气的女人是金靖夕的妈,可她跟自己算是个陌生人,这样面对面地亲切交谈可真是要人命啊!
“姑娘,别的我就不多说了,免得靖儿知道了不高兴。”太妃娘娘在靠椅上施施然坐下,一双美目里蕴含着无数复杂的情绪,微微眯了起来,这个危险的动作跟金靖夕还真像,“以往或许我们只是不相关联的陌生人,可从今以后,湘儿——我们就是亲人了。”
“太妃娘娘,”对方那声亲切悦耳的“湘儿”,唤起了湘纪儿时对于母亲的零星半点的记忆,她的生母戴妃是个极好的人,生性淡泊,从不参与宫廷斗争,可惜韶年早逝。她年少时独居卅古塔,甚至来不及尽自己的孝道,戴妃已经魂归长天……想到此处,她的眼眶微微地湿润,走到太妃娘娘的面前,恭敬地福了一礼,“承蒙您看得起,湘儿……湘儿名声不太好呢。”
太妃倏然失笑,蒙着一层薄冰的脸容刹那间冰解雪融,变得灿烂和蔼道:“名声……那是什么玩意儿?”顿了顿,莫名沉静道,“靖儿不信命,我亦不信。”
湘纪无比惊讶,她早就听过这位太妃娘娘的传奇:此女名唤姜敏昭,是上任明熙王金永麟帐下一名中将的女儿,那名中将出身草莽,姜敏昭的身世算不得高贵。可就是这样一个毫无优势的小女子,女扮男装随军作战,而且身怀绝技屡建奇功,时间一长就引起了金永麟的注意,将她擢升为帐中主将。金永麟一开始只觉得自己的这位将军唇红齿白,面若桃花,并未多作其他深想。
后来两人并肩作战,多番深陷死地,建立了极其深厚的感情,那样的感情甚至是超越爱情之上的。所以之后金永麟得知她的女儿身份,不但没有加以怪罪,反而大为叹服,将其聘为正王妃。并且在此后的二十几年,金永麟再未纳过任何其他侧妃,只因他对姜敏昭不仅有爱,而且有敬,甘愿溺水三千一瓢饮。这对伉俪情深,其逸闻趣事早已广传于民间,成为这个时代的一段佳话美谈。
如今看来,这位太妃娘娘果然不凡,生性刚毅清冷,不拘小节,湘纪不由得心中暗暗一赞,这就怪不得金靖夕如此优秀了,遗传断不可少,言传身教同样是至关重要的因素。——估计她当时已经把金靖夕的二弟金徽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竟然忘了反省一下,何以一母同胞,差距却是如此之大,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孩子,”太妃娘娘拉住湘纪的手,身上笼罩着那种久经世事的睿智温悯的光华,温柔却又不无威严地道,“假如以前有人为你无怨无悔地死过,那么你要相信,现在那个活着的人,那个为了你而努力活着、甚至不惜自身遭受无涯折磨的人,并不比那些死去的人付出得少,他——付出的只会多不会少!”
“他是……”湘纪微微错愕,看来这沉睡的六年,许多世事已经风云激变,却不为自己所了解了。她是个聪慧的女子,死后重生的她,内心深处饱含着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从失落在这个雪谷之后,她已然决定尘封羡月剑,今后不到万不得已的关头,不会再使出像第十四剑诀那般残忍凌厉的杀招了。余生的光阴,她要为自己前生的杀戮跟罪孽赎罪。
太后娘娘的一席话,勾起了她这六年来那些缥缈不定的回忆,她已经猜出了是谁,可又不敢肯定自己内心的答案。因为那个人,他看起来实在是太遥远了。
“是他。”太妃仿佛看穿了她心中的疑虑,莞尔道,“自你坠崖‘死去’的那一日起,靖儿已在檀台祭告天下,封你为熙王正妃,且当众立下血誓,三生三世,永不相负……这也算是完成对你的那个承诺吧。”她顿了顿,语气忽的一沉,带了丝无奈地接着补充道,“须知,那时候靖儿是真的以为你死了……对待一个死人尚且如此,究竟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呢?”
她没有告诉湘纪,当初自己对金靖夕的这个决定,多么强烈地反对过、阻挠过。只因她知道,如今再说这些俨然已经毫无意义,反而可能会使得湘纪对自己这个未来婆母生出反感之心,她姜敏昭可不是个不计一切的蠢人。
“他怎么……”湘纪已经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杏脯一样的小嘴张得大大的,脸上染上一抹红晕,“战前所言,他竟然当真了?”
“呵……倾国以聘,不止他一个人当真,全天下人都当真了。”太妃貌似笑得更开心了,可是不知为何,却让人觉得她的眼睛里是没有笑意的,不止没有一丁点儿笑意,反而还有一丝丝的寒意,“在你安然沉睡的这六年里,此事早被外界传得沸沸扬扬,世人不知道有多艳羡呢。你二人成婚,那便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当为万世美谈。”
湘纪被她笑得更加赧颜,低着头只想打个地洞进去。她没想到太妃对他二人“背后的故事”,竟然是如此知根知底的,一时更加不知该如何接招。当日密谈,也不知道是哪个侍从多嘴泄露出去的,可是没有金靖夕的许可,他们真的敢多嘴吗?莫非竟是金靖夕的授意,他究竟为何要这样做呢?
“湘儿,你若心中仍旧存有疑虑,我倒有一个法子可以教你释疑。”太妃指着冰屋内一面墙壁,莫名怂恿的目光,“你可去那儿瞧瞧,过后心里自会明白的。”
这个太妃是火眼金睛吗?怎么自己想什么她都能一语中的,真不愧是女中豪杰啊。湘纪顺着她的手指看去,依稀可见,墙上分布着几道狭长的缝隙,显现出一道门的轮廓,显然是连接隔壁小间的一条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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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妃。”正在一座冰雕玉砌的亭子里静坐看天的金靖夕,看到太妃娘娘踏云一样从冰雪砌成的园子里飞奔了过来,一不留神脚下一滑,走到亭前几乎摔倒。眼疾手快的金靖夕来不及看他**的笑柄,一个闪身过去稳住了对方的身形,将她掺入亭中落座,再嘱了一个小童奉上热茶。
“唉,老了老了,不中用啦。”太妃忍不住一脸郁闷地叹息,眼底流露出对少女时代的渴慕跟怀念,“想当年老娘青春少艾,英姿飒爽,人送‘万人敌’称号,三军之中谁不仰仗?就连你老爹,那也是被我收拾得服服帖帖的……还记得长平一战,敌人已经杀到帐门口来了,你爹正好被几件别的紧急军情缠得脱不开身,他在军中批改奏章,你母亲我就在帐门外独挑三百大汉,没人过得了我的肩!……”
金靖夕知道他老娘又要开始滔滔不绝地大谈特谈自己当年的英雄事迹,立即抚额作无法可想状。可是陡遇太妃两道饱含热情的目光,又不好意思不振作精神去听,但他实在听不下去了,因为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他凡是在家的时间,基本上每天都要听上几十遍,早就能从头至尾倒背如流了。他只好正襟危坐,表面上装得滴水不漏,实则已经神游天外。
“靖儿,想什么呢?”太妃看穿了儿子的小花招,很不高兴地板着脸道,“心不在焉的样子,别以为老娘没看出来,你个臭小子太不给我面子了!”四下无人时,姜敏昭很少在自己长子面前摆“太妃”的谱,更多的时候像个无话不谈的朋友,常常露出自己不羁的性情。这莽撞王妃甚至自称老娘,被外人听到还不知道要笑掉多少大牙。
“我在想,”金靖夕微微失神道,“这些年来我为了不让端木凌找到她,费尽心机才把这处雪谷瞒住,一遮掩就遮了六年之久,也不知道她会作何感想?”
“你还真是有了老婆忘了娘啊!”太妃在儿子的脸颊上愠怒地捏了一把,叉着腰大声道,“那又有什么关系?你不让外人打扰是为了全心全意给她治伤,假如没有那完全清静的六年,她早就不知道已经死在哪里了。再说了端木凌不过是她师兄,而你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自古夫大如天,做夫君的不想看到自己的妻子跟别的男人纠缠不清,因此略施了些手段,有什么好奇怪的?”
“师兄是很重要的。”金靖夕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睫羽低垂,仿佛感到了某种疲惫,阖上了自己的眼睛。八角亭外,天空下起了飘飘摇摇的瑞雪,瑞雪兆丰年,春节将至,一切都洗尽了秋冬的萧瑟,显出一种大气磅礴来。可是他的内心,或者说他这副天生不堪的躯体,却是冰冷的,一种隐隐约约的寒意萦绕在心尖。
“对了母妃,你刚才跟她说了些什么,孩儿很想知道。”他到底是有些不放心的,只因跟自己的母亲素来亲近,倒也直说无妨。他在不自觉间喝了少许热酽酽的茶水,茶是上等名茶,新近从西海那边传过来的,徐瑞星说有御寒奇效。可是那个长得跟火车一样的名字,他却没有留心记住,只知道开头两字是“阿莫”,结尾两字是“神喇”,中间省略二十几个毫无章法的字,翻译后大意是“落月瑶影”。西海那边的地域语言与中原地带迥然不同,拗口的文字读来常常令人捧腹。
“我就知道你会开口的!”太妃狠狠地横了他一眼,激动地道,“我跟她说什么?我能跟她说什么?我跟她有什么好说的?!我虽看在你的面上接受了她,心里不一定喜欢她!你该记得,中军一役之后,神人庞天师走到那辆囚车边,面对周围尸骸遍地的战场,仅仅说了一句话:此女以杀止杀,终将堕入魔道!庞天师的预言向来很准的,我不信命,可是我怕,是真的怕啊!我能容忍自己的儿子娶一个终将天人背弃的魔女已经很不错了,你还指望我的内心像表面上那样喜欢她吗?”
“母妃,别跟我提那个神叨叨的道士,我看不惯他。”金靖夕的眼眸陡然一冷,慢悠悠地开口,“所谓的劫数,是自身懦弱无能的体现,我命由我不由天。假如真要看天的眼色行事,那么早在二十几年前,我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就该一命呜呼了。为了让明熙王绝后,有人三番五次潜入到王府里下毒,可是无论哪种毒有多新奇,每次都被府里的太医试出来了,这才屡屡化险为夷,你敢说这是天意吗?如果不是有备无患,天意顶个什么用?”
“我三岁那年,不慎被奸人所害,身中奇毒,身体越来越差,可是却找不出个中缘由,多少太医束手无策,眼看着就快要死了……可是就在这个时候,离忧仙人忽然拿着一纸诉书找上门来,说我替他打赢了这场官司就帮我治病,呵……”金靖夕第一次露出那样的笑容,蕴含了太多深意的笑容,显得天神般耀眼夺目,“没想到,小小年纪的我竟然赢了,通过了离忧仙人的考验跟刁难,他不止替我解了奇毒,而且破例收我为徒。孩儿有今儿这般本事,先靠的是自己,后来全拜师父所赐,压根就不是什么天意做主!”
“后来我十五岁的时候,下山之前师父又给下达了一次天命,他说我是个鳏夫的命,命中死格唯有一人能解,可是那个为我解格之人,却是我无论如何挽留不住的。”
“他教我如何打开窥测天机的水镜,可惜我当时的能力尚且不足,只能看到水镜中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就在我快要看清时,水镜忽然又变得支离破碎了。”
“后来也每每在梦魇中见到那般荒唐的景象,有一个女子正在天空中下坠,看不清颜色的裙裾像浮云一般飘扬开来,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可是我知道,她一定很美……”
“直到那一天——看到她从断肠崖上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那一瞬间,我才终于明白……”金靖夕叹了口气,再次闭了一下眼睛,细细回忆起那一幕,仿佛有些痛苦,“明白那个人,原来是她。”
“可是已经太晚了。”他的唇角镌刻着莫名萧索的笑意,语气却从那种梦呓般的情境中挣脱开来,变得干脆利索,又恢复了那个仅属于明熙王的云淡清风的语调,“相遇本就太迟,奈何她已生无所恋。你虽然看到我现在花了足够的时间陪她,可是终有一天你会知道,这些记忆终究不过是心湖上的幻影罢了。”
他知道,所谓镜花水月,亦不过如此,当那个让她刻骨铭心之人重新来到身边时,她会毫不犹豫离开他的。
只是……只是,人生如果没有期待,该如何过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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