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州卫地处岷山北麓、洮河中游,南通巴蜀,东接关中,西连河西,设立于洪武十一年,一直是大明西北边防线上的一处重要的据点。 此地也是周晋此行的终点。天公不作美,这个冬天比去年的冷,以至于病患较多,病患的病情也偏重,冬至后又连下几场大雪,使得好多人旧病复发,这么一拖,周晋便又多呆了快一个月。之后,他又回了一趟贵阳。魏家还不肯解除婚约。赵chūn彦的小道消息称,周兆澜对于周晋“抛妻弃家”的恶劣行径痛心疾首,曾不止一次表示要大义灭亲。周晋未免和父亲发生冲突,就避开他,偷偷地把小姑娘托付给母亲抚养。白芷荨给小姑娘了名,叫周悦欣。周晋顶着刀子似的西风,风餐露宿,跋山涉水,几经周折,经过二十多个rìrì夜夜,才赶到岷州卫。年关将至,四方百姓云集到岷州城中置办年货,进城的时候,城门口发生拥堵,周晋险些没被挤成肉饼。进城之后,直奔曲思画同棺材铺。店中只有两个伙计,一个端把板凳坐在屋檐下晒太阳,一个趴在柜台上,两人都昏昏yù睡,可见最近生意不太好。周晋推醒屋檐下的伙计。那伙计仰天一跤,摔倒在地,恼羞成怒,起身后破口大骂,他骂了不下十句话,但每句话传达的都是同一个意思,那就是他想和周晋的母亲亲热亲热。周晋一掌就把他打趴下,让他和地板亲热去。柜台后的伙计倒是被震人发聩的巴掌声完全惊醒了,忙三步并作两步迎出来,鞠躬哈腰道:“我这位朋友xìng子莽撞了些,其实并无恶意,刚才他说的那些疯话全是无心之失,客官切莫放在心上。客官莅临敝处,不知有何吩咐?”周晋道:“明知故问!到你们这儿来的,能有别的目的?”这句话乃是红阳教的暗语,那伙计马上jǐng觉起来,但还不是很相信周晋是自己人,不露声sè道:“不知客官要什么样的寿材?”周晋跟刘衔玫等人混熟之后,把红阳教的内幕都套出来了,这种入门级别的暗语,又怎能难得住他?从容答道:“不拘什么样的,我只要七口的上好的柳州棺木。”那伙计眼珠子一转道:“客官一下子要这么多口寿材!”周晋道:“没办法,全家都死光了。”那伙计对周晋已经深信不疑,四下看了看,低声道:“请随我来。”那伙计掀起店内的一道帘子,先请周晋进去,他随后跟进。帘子后是一座院子,十来个做棺材的木工各有分工,或锯,或刨,或凿,或雕刻,或上漆,井然有序。过了这院子,穿过前厅,天井两侧,便是两排厢房。那伙计打开一道门,弓着身道:“掌柜的,有客到!”只听屋里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进!”那伙计请周晋进去,随后把门阖上了。棺材铺的掌柜是个干巴巴的小老头,两鬓斑白,扫帚眉,面sè黄中透青,比吊死鬼还难看,身着青布长衫,外罩棉袄,背似驼峰。照刘衔玫说的,这个小老头无名无姓,大伙儿都称他为官掌柜,余峥的曾祖父还在世的时候,此人便已守着这间棺材铺,一晃数十年过去了,余峥的父亲余航执掌红阳教都已十二年,此人从一个默默无闻的教徒升为四大长老之一,以他的资历完全可以申请调回总坛安享晚年,他却继续坚守在棺材铺里,把守红阳教的第一道门户。没人清楚他是怎么想的。官掌柜道:“姓名!”周晋随口编了个姓名道:“南天纵。”官掌柜道:“如果没记错,我以前没见过你?”周晋道:“官掌柜没记错,我是刚入门的,所以我们以前确实未曾谋面。”官掌柜道:“你是哪个堂的?”周晋道:“红枫。”官掌柜道:“红枫堂的?余峥手下绝没有你这等身手的人,不然我不可能不认识。你究竟是什么人?”官掌柜声sè俱厉地问。周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含笑道:“且不管我是什么人。我现在怀疑你不是官掌柜本人,所以我要先问你几个问题,你回答得出,证明自己是如假包换的官掌柜,我才能回答你的问题。”官掌柜嘴角向上扬起,在满脸褶皱的映衬下,看上去就像是在狞笑,上身前倾,双手合十放在书桌上道:“很好,你问。”周晋道:“蓝堂主因何而死?”官掌柜道:“因为和教主的爱妾私通。”周晋倏然从书桌上抓过一只笔和一张纸,提笔在纸上写道:“万历十四年,本教攻打县牢,因何铩羽而归?”周晋行的是先声夺人之计。香樟堂堂主蓝风是余航义子兼女婿,为红阳教立下过汗马功劳,深得余航的信任,与白梅堂堂主赫连幡并称为余航的“左膀右臂”。余航野心勃勃,行事比他的父亲和祖父更为yīn狠毒辣、不择手段,是个典型的枭雄,这样的人,不会为一个小妾斩断自己的“左膀右臂”。而在余航处死蓝风的?”周晋道:“天外天。”白荷道:“哪有‘天’这个姓氏呀?”周晋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别说是姓‘天’的,就是姓‘猫’、姓‘狗’的,也屡见不鲜。”白荷好奇道:“真的吗?”周晋道:“譬如说猫蛋,狗剩什么的。”白荷咯咯笑道:“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你不愿说真名也罢,反正我迟早也能查到。暂时我就叫你天外天好了。”周晋道:“随你的便。姑娘若没什么事就请便,小人还要做事。”白荷拉住他的胳膊道:“你别走!我还真有件事要吩咐你去做。”周晋忙把手抽回:“有事姑娘尽管吩咐,咱们做下人的无不从命。但男女有别,拉拉扯扯的有失体统,还请姑娘自重,今后别再这么做了。”白荷嗔道:“少自作多情了,谁稀罕拉你了!”周晋道:“那可就谢天谢地了!姑娘要我做什么事?”白荷道:“德全也不知跑什么地方去了,我要你代替他,给我二姐煎药。”周晋道:“药呢?”白荷道:“你傻啊,我又不是郎中,怎会携带药草在身上?你!随我去药房抓药。”周晋道:“小人那是大智若愚。”周晋走路总是比白荷慢两步,白荷停,他就停,白荷走,他也走。白荷问他为何不跟上来。周晋回答说仆人与主人并驾齐驱,那就坏了规矩了。而事实是他不懂那药房要怎么去,跟在她后头,便不必带路。白荷道:“你是新来的吧?”从进曲思画同棺材铺之后,就不断有人问这个问题,周晋早有准备,不紧不慢道:“是。小人起先是在香樟堂效力,后因误伤头领,才被判到总坛打杂。”白荷新奇道:“因为这种事而被处罚的,我还是头一回听到呢。你是怎么误伤同伴的,说来给我听听?”周晋道:“两个多月前,我们小队在执行任务时,撞见了一帮螳螂门小兔崽子。圣教与螳螂门一向誓不两立,我们仇人见面,自然是分外眼红,二话不说,抄起家伙便动起手来。打到最后,我们老大和敌人比拼内力,战斗陷入了胶着状态。我出于好意,想用飞镖攻击敌人,助老大一臂之力。但是奇怪得很,我手里的飞镖瞄准的明明是敌人,shè出去后却偏了,把我们老大的眼睛打瞎了。以致小队群龙无首,溃不成军。七个弟兄,死了一个,其余六人,全部重伤。”白荷捧腹大笑。周晋佯怒道:“我们损失了一个弟兄,就这么可笑么!”白荷忍住笑道:“没有没有,实在是这事太新鲜了。”周晋道:“更气人的事是,从此以后,我的暗器便再也打不准了,我要打西,它偏向西;我要打西,它偏向东。”白荷道:“真的?”周晋道:“你不信?不信我不妨试给你看。你身上有暗器没?”白荷道:“你看这个行不行?”她手上拈着一支珠花。周晋心说顶多别把它弄到湖里就是了,于是道:“行,就用这个了。”然后指着走廊拐角处的一根画栋道:“我的目标是那根柱子。”说罢已经出手。那珠花笔直飞行了一丈之后,突然拐了个弯,咚的一声,钉在窗户上。白荷惊叹道:“还真是!”“水云图”是一门cāo控真气的武功,周晋习练“水云图”还不到三个月,只是略知皮毛,但要在珠花脱手之际,运气改变其飞行的轨迹,却也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周晋道:“若非我的暗器会拐弯,堂主早就以通敌之罪将我处死,又怎会让我到总坛来打杂,将功折罪?”白荷道:“那在加入本教之前,你是做什么的?”周晋道:“小人祖祖辈辈都是木匠,到了小人这里,还是个木匠。小人父母俱在,家中也有几亩薄田,虽不是富贵人家,rì子倒也还过得去。”白荷道:“这不是蛮好的。那你为何还要加入本教?”周晋道:“小人有个钱姓的世伯,膝下有一女,名曰莲衣。小人幼时,两家老人便给我们定了亲。可是后来,我那世伯做生意发达了,渐渐露出市侩的嘴脸,三番两次想要断绝这门亲事。而我的爹娘也觉得我和莲衣门不当户不对,劝我放弃,但我都没答应。小人并非是攀龙附凤之辈,我和莲衣青梅竹马,小人是真心想娶她为妻。姓钱的见我软硬不吃,最后竟瞒天过海,偷偷地将莲衣许配给了一个富商的儿子。小人不服,就一纸诉状,告到县衙里。怎想诉状还未递上去,拘捕令倒先入小人家门了。姓钱的买通了县官和一个死囚,诬告我是杀人案的帮凶,一番严刑逼供之后,将我判了终身监禁。爹娘倾家荡产,才将我从牢里赎出。小人发誓要向所有诬害过我的人报仇,就加入了圣教。”白荷义愤填膺道:“太没天理了!后来,你报仇了么?还未报的话,我可以帮你!”周晋长叹一声道:“报了仇了又如何?爹、娘还有莲衣都已离我而去,他们再也回不来了。”白荷把药方给郎中,抓了包药。她把药交给周晋道:“我先回我二姐那儿去了。一会儿药煎好了,记得送过来呀。”周晋巴不得她快些走,免得影响他的大计,连声说好。周晋把药一股脑儿倒入药罐,加两瓢清水,拿把蒲扇,心不在焉地守着炉子,寻找和厨子独处的时机。约过了半个时辰,时机终于来了。有个厨子要去解手,周晋主动请缨去监视他。这提议得到了众人的一致拥护。出门没几步,周晋同那厨子唠家常道:“老兄,你是哪里人?”厨房里的喧闹和嘈杂,虽然听着令人心烦,却保证了他们的对话不会传到别人的耳朵里。那厨子战战兢兢道:“小的祖上是绍兴人氏。”周晋道:“那可巧了,我祖上是杭州的,说起来我们还是老乡呢。就在今年夏天,我还去过绍兴。绍兴水美,园美,酒美,人更美。老兄若是有空,一定要去看看。”那厨子道:“是么?说来惭愧,身为绍兴人,我活了大半辈子了,还未回过家乡。”周晋见他已不似初时那么紧张,话锋一转道:“老兄可知他们此次掳你们来所为何事?”那厨子道:“据说是要办一场酒宴。”周晋道:“老兄有没想过酒宴之后会怎样?”那厨子摇头说不知。周晋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这是千古不变之理。”那厨子惊得下巴都快脱落了:“你是说他们会卸磨杀驴!”周晋道:“这些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邪魔外道。为了不让你们泄露此处的秘密,十之仈jiǔ会杀人灭口。就算他们无意取你们xìng命,也会将你们终身囚禁于此。老兄难道不想念家中妻儿么?”那厨子汗如雨下:“我两个孩儿,一个才四岁、一个还在襁褓之中,孩子他娘又体弱多病。没了我,他们娘儿仨可怎么办!兄弟,你一定要救我呀兄弟!”周晋安抚他道:“老兄,你别激动。对策我已经想好了,不过需要你的帮助。”那厨子道:“只要我们一家子能够团聚,你要我做什么都行!”周晋道:“我准备了一包药粉,今晚我会将其塞到水缸里那条最大的鲤鱼腹内。明早你设法将药粉取出,从申时起,在没道菜里都下一些药。”那厨子道:“不会死人吧?”虽然他对红阳教的人深痛恶疾,但杀人这事他还是做不来。周晋道:“不会,这药只将他们迷倒。巳时左右,我就会来救你们。”周晋并未亲自把药送到三少nǎinǎi那儿,而是诱以重利,请另一个伙夫代劳。那个伙夫回来时脸肿得跟猪头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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