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萦从办公桌上抬起头来,被满屏幕的字母“d”吓了一跳。睡着前不足三十页的报告文档,闷声不响地壮大到了一百多页。不知是胳膊压上去的时间太久,还是旧键盘的键帽有点儿粘,她醒来后都已经抬了手,那字母“d”还如强弩之末般猛冲了几行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
讨厌,怎么会睡着呢?褚萦揉着被自己压麻了的小臂,看了看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本来6点前就能弄完的!这篇调研报告已经花了她足足7个小时——周六,金子般宝贵的7个小时。
何况……今天还是情人节!褚萦暗暗惋惜浪费掉的时间。虽然独自跑来加班纯属她和自己过不去,可当窗外斑斓的夜色透过办公室的落地窗照在脸上,自怨自怜的小苦涩还是从她心底幽幽地浮上来。
她拣了这么个日子加班,其实颇有点儿赌气的成分。
跟机关里工作的很多年轻姑娘不同,在加班这个问题上,褚萦的态度始终显得有点儿特立独行。具体来说,她非但不排斥加班,反而可以说乐在其中。
褚萦一向认为,适度延长工作时间有助于保持良好的生活状态。她甚至爱上了深夜独自回家时的那种落寞感——既悠然自得,又顾影自怜,多少还透着点儿孤芳自赏。毫无疑问,与其下班高峰时东倒西歪地挤在地铁里闻那些毫无风度的男人们的腋臭,倒不如晚上10点在人际疏阔的车厢里独处一隅,可以静静地听音乐,看书看电影时身旁也不会凑过来讨人嫌的脑袋——只要她乐意,尽可以踢掉鞋子抱膝坐在长椅上,一路对着黑如寂寞的车窗愣愣地出神。
我连男朋友都还没有呢!她常这样自嘲地想。犯不着跟办公室那些已婚女人一样,等不及下班就心急火燎地往家赶。
但这一切仅仅限于工作日。
对于周末加班,褚萦始终深恶痛绝。她从来都是个心灵手巧、做事麻利的女生——从小如此,并且心底里为自己这个优点深感自豪。学生时代起,她就奉行“学的时候拼命学,玩的时候拼命玩”的原则。可步入社会后,她发现很多事儿都和以前接受的教育南辕北辙。机关工作永远不会把效率放在第一位,而且你必须学会把一件探囊取物般的小事儿干出“质量”,再汇报出“成绩”来。时不常地,耳边还能听到老同志们语重心长的告诫——“小褚啊,别太拼命,身体要紧。”“年轻人,步子别迈得太大,不能好高骛远。”“想表现也得悠着点儿啊,也体谅体谅我们这些拖家带口的!”
其实,她不过是按照自己一贯的标准在做事而已。这些都是其次,尤其让褚萦受不了的是,明明可以在工作日搞定的事情,非要拖拖拉拉攒到周末去“加班”。可她偏偏摊上了一个做事磨磨唧唧,毫不懂得尊重下属时间的领导。
“小褚啊,还忙哪,大周末的,赶早儿回家吧!礼拜天下午咱们一起来单位,这点儿东西大伙儿讨论讨论,再分分,一人写一块儿,有半天儿就弄完啦!”昨天周五,还差一小时下班,胖胖的女处长笑呵呵地走到褚萦桌旁,就手头的工作做了颇为“人性化”的安排。
“领导,这报告我今晚就能赶个初稿出来——”褚萦知道她着急去接孩子,“要不我明天发到您邮箱里,您先过过目,周末我在家再改一稿,礼拜一来了就可以评审定稿了。”
“不用那么赶,”处长边穿大衣边说,“明天你们小年轻都得过节,肯定都有安排——我知道!周日让宋处、老邢他们都过来,大伙儿群策群力一下,很快就弄完了。”
褚萦心里一阵绝望。看来明天真正有“安排”的是处长——她连收个邮件回复几句意见都不乐意。
“要不——您把上回局长会上的纪要先给我学习学习?我试试先体现在报告里,成不成的最后您再把把关。”这次的调研绝大部分工作都是褚萦做的,她不相信宋处、老邢他们能提出什么建设性意见,无非就是商量着怎么把局长工作会上的“精神”“结合”到报告里。与其等他们商量,不如我都写了。
说完这话,褚萦马上补充了个天真烂漫的笑容。因为她看到已经带上帽子,系好围巾并走到门口的处长大人脸色沉了一下。虽然不爽,毕竟不便直接打击年轻同志的工作热情,处长最终还是走回办公室,开抽屉取出一个档案袋递给褚萦。
“这里边是会议纪要,我的一些意见直接写在档案袋上了。”处长意味深长地看了褚萦一眼,“那你这两天就多辛苦一下,有不清楚的地方咱们周日见面再说。”说完径直走了。
接过会议纪要,褚萦已经决心要在周六中午前完成这份报告——哪怕是情人节来加班。她甚至想好了周日不来单位的借口。让他们一群没参与调研的人去讨论好了,反正我的工作已经善始善终!褚萦骄傲地想,我没必要为任何人改变自己!
可当她的目光落到档案袋上,褚萦立刻明白了领导所说“不清楚的地方”是什么意思——处长大人密密麻麻的蝇头草书简直比医院大夫开的处方还像天书!
褚萦当时就明白,自己周五晚上无论如何甭想提前完工了。
窗外,天已经黑透了。褚萦完成了最后一遍通读,最后一次“ctrl+s”,随即关掉了文档。
“情人节快乐!”她轻声问候自己在黯黑液晶屏上的倒影。
走出单位大楼,褚萦被扑面而来的节日气氛吓了一跳。满大街都是刚过完节或者正要一起过节的情侣,一对对勾肩搭背的黏糊劲儿仿佛在进行一场盛大的“两人三足”比赛。马路旁的卖花人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一群身着统一图案文化衫的年轻女孩儿尤其活跃,她们在人头攒动、商铺林立的路段上来回穿梭,时而凑在一起,一边攀比彼此的“销售业绩”,一边从装满了花的大桶里抱出新鲜玫瑰来。
“先生,过节了,送爱人一束花吧!”她们恰到好处地挑了“爱人”这个通吃围城内外、既温馨又怀旧的字眼儿,绝不放过任何两个距离近过一臂的过路男女,惹得其他同行纷纷怒目相向。要是不小心搞错了,她们会毫无愧色地咯咯咯笑成一团,再送给尴尬的男人和脸红的女士每人一朵玫瑰,然后瞪大眼睛满怀期待地看着两个陌生男女不自然地互相微笑、点头致意——甚至互留电话。
谁也不会计较如此美丽的误会。褚萦闷闷地想,每到这一天,形单影只就像成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可想归想,她还是一路走得战战兢兢,生怕离哪个单身男人太近,会招惹到那群玩疯了的卖花女生。
现在是晚上七点半……周六晚上七点半……正赶上周六的情人节晚上七点半。蓦然间,一个带着温暖笑容的男生面庞从褚萦心底浮起。又是周六加班的晚上,又是这个时候,他……会出现吗?
这个念头出现得如此突兀,甚至把褚萦自己都吓了一跳。难道……我是为了再次和他邂逅,才坚持要在周六加班吗?她刚意识到这个问题,一连串莫名其妙的幽怨不可抑止地从心里迸发出来。
要不是为了你……我满可以在办公室磨蹭到夜深人静……错,要不是为了你,我才不会今天出来加班……要不是为了你,我才不会在情人节晚上形影相吊地走在大街上……都怨你……都怨你……都怨你!
我这是怎么了?褚萦下意识地捂住胸口,感到心脏砰砰乱跳。刚才……是我的想法么?瞎琢磨什么呢!
不过是个有一面之缘的男生而已——顶多长得好一点儿。褚萦觉得自己是被过于浓烈的情人节气氛给弄感冒了。她努力控制自己脱缰野马一样的思绪,可那个似乎不属于她的念头很快又冒了出来。
你……要是敢不出现……要是敢不出现……
带着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她终于走到了宣武门地铁口。褚萦深吸一口气,扶着下行的阶梯扶手小心翼翼地走下去,脚下的高跟鞋发出忐忑不安的笃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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