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的奥支弟子、堂外与「弥确巷」大道上的衍支弟子,一起惊动。众衍支弟子只见到一团褐色影子轻飘飘地在弥确巷穿行而过,奥支弟子才刚听见师父出言让客,客人已到。那名送拜帖的衍支弟子更是骇异,自己年轻力壮,狂奔到弥确巷尽头把拜帖送到,那时这老人还在庄门外等候,怎地自己才递进拜帖,这老人便如鬼魅般出现在身后?
此人急奔而来,倏然止步,一路上没一人看得清楚。其轻功之高,委实骇人。然而又见他站在堂口,微微喘气,众人心中疑惑:「他如此功夫,怎地气力不继?定是年纪太老迈了。」
冷云痴微微一笑,一双眼却锐利如鹰,拱手说道:「常先生来得好快,便请入内说话。」
那褐衫老人亦拱手道:「拜见冷门主。」声息这才慢慢调匀。
范倚真被他挡住了去路,一时无法走出弥确堂,又不敢便从他身边绕过,在原地微一迟疑,听得这老人说话嗓音好似有许多漏风的破洞,心想:「他年纪太大,肺脏有病?」抬头偷瞧了那老人一眼。
岂知那老人也正在看着她。两人一对眼,范倚真见到这老人脸上斑点甚多,皱纹有如江南的河渠一样纵横,当真是老得厉害了。只一双大大的眸子却是温和澄彻。范倚真心中一动,不由生出亲近之感:「这对眼睛可有多像师父!」这个师父,自然是在江南那个真正的师父,而不是新拜的冷云痴这个假师父了。又想:「师父的神气总是有点儿凄凉伤心,这老前辈的眼神却是孩童一样真诚。两人相比,师父比他小了一半不止,倒像比他还历尽沧桑。」
这老人肤色极为雪白,果然隐有高鼻深目的胡人面相,但眼珠子与眉毛却又是黑色,身材也不甚高。一头长发全成银白,编成两条松松的长辫,用麻绳系了,垂在胸前,不少发丝伴着他的连连咳嗽,迎着风胡乱飘荡。
范倚真虽对此人好奇,却不敢造次:「我在北霆门假装拜师,这老前辈却是来挑战的,他眼中看来我也是敌人。」可是这人便拦在门口,自己又不能留在堂上。
那老人抖了抖身上的褐色粗布衣衫,拍去灰尘,眼中突然闪过一丝促狭神色,向范倚真说道:「是我挡了路,我让便是。」说着向旁一让。
范倚真经过他身边,忍不住又向他脸上望了一眼。却见那促狭眼神转瞬间消失无踪,这位褐衫老人威严忽现,冷冷地向自己瞥了一眼,便转身面向冷云痴和风渺月。
冷云痴笑道:「多谢常先生没有为难小孩儿家。」褐衫老人冷然道:「盗刀之人便在眼前,我何必浪费时间欺负你弟子?」说着向堂中跨进两步。他久在西域,说话果然颇有胡人声调,便像风渺月一般。
冷云痴见他手无寸铁却气势凌人,更加不敢掉以轻心,道:「冷某便直说了。我师妹苦求多日,你始终不答允卖刀,可见得你原不打算出售。如今此刀已是北霆门中物,你怎么说?」
褐衫老人哼了声道:「我知道你为甚么非要此刀不可。我这刀根本就是为了符合列雾刀的理路而铸,你们见了,岂有不动心的?」冷云痴一怔,道:「为了列雾刀而铸?」
褐衫老人道:「不仅如此,我在大食的铸炼房,还有专为了南霄门驰星剑打造的宝剑,天留门画水剑也有相应的长短宝剑;此外,有几把宝剑,可以用来使前朝云季子的剑术;就连前朝独孤芳道人的武功,我也给打造了一把钢柄的云帚。」斜睨风渺月一眼,「你一说你是中原武人,我便决无出让此刀之理。」
冷云痴道:「然则常先生是要倚仗各家兵器,将来让弟子称霸中原武林?」他想这老人年逾九十,说他自己要称霸武林,实在不合常理。
褐衫老人冷笑道:「那有甚么用?我便是喜欢造着玩儿,且看我常居疑可以把钢铁之性发挥到何等境地。你看这刀,通身没半分杂铁,并非仅有钢刃而已,可是刀背与刀刃厚薄有致,坚韧与爽利并具,兼具钢与铁的好处,这便是我的试验之作了。」冷云痴道:「既是游戏之作,又何必藏私不露?」
常居疑并不正面作答,道:「刀是我所铸,我今日是要物归原主。你冷门主若能锻造得出,尽管去打造千把万把,何必做出这等不告而取的勾当?」风渺月忍不住气,高声道:「自己造一把,又有何难?你这刀就留在这里,等我们依样造出,再奉还不迟。你这刀身有流水漫理,不过是百辟百炼而得,还不一定赶得上古代的神兵。」
常居疑笑了一笑,傲然道:「冷门主,你不妨摸一摸刀身花纹。百辟百炼之法,纹理隐晦,与这刀是不同的。那漫理在锻打过程中便有了,火候巧妙一些便成,有甚么稀奇?」
冷云痴不待他说,心里也有数,对这老者的一派狂生气概也不动怒,答道:「常先生技艺高超。这不是辟炼而得,当是灌钢。但如何造有花纹,冷某倒是不知。」
常居疑摇头道:「不是灌钢。一般灌钢之术炼出来纯度不足。要知钢乃是铁之精魂,得用烈火高热把那精魂给一步一步洗出来。通行的灌钢法,钢中总是杂混生铁,甚至有些炼到后来,也没真的碰到那精魂的边。」
冷云痴听罢不言,低头端详那刀,才道:「冷某所看中此刀者,自然不在其纹理精美,而是你方才所说,这刀并非生柔铁所合锻而成,通身是钢,一使起来,却知道刀背厚重强韧,刀锋快利爽脆,同一样东西,如何做出如此差异,实在是难得之作。」
常居疑不受他奉承,冷笑道:「却也不怎么难得。我铸炼房中日日都有大批人手把这样的刀剑造将出来。」
冷云痴凝视着他,终于微有怒色,沉声道:「这刀与列雾刀法实是天作之合,因此冷某要将此刀借来,盼能学到其中诀窍。既然借了,今日是不会还的。」
常居疑神情轻蔑,道:「除非你们将之融去,还原铸造时的样态,将之与生铁比对,看怎么炼出那精魂。否则就算你们抱着它睡觉,也是悟不出来的。」风渺月道:「融去便融去。你倒舍得?」常居疑摇头道:「要彻底熔为铁水才行,你们要怎么做?」
上诸人都是一愕。范倚真退出后并未站远,一直在门外倾听。她平日虽端庄自持,骨子里其实少年好事,这时忍不住冲口而出:「铁性难熔,熔炉只能将之软化。若是有只锅子甚么的,造出比火炉还要厉害的酷热来,那便好办了,说不定便能将那精魂洗炼出来。」
冷云痴听到她说话,一时之间还没想起这就是入门不到半年、武功低微的那个富家千金,他对范倚真毫不看重,便像衍支弟子那日说的,只不过当她家里是个财源罢了,方才从她手中接过常居疑的拜帖,见到常居疑让路与她,大敌当前,根本也没真正省起这弟子是何人。一愣之下尚未反应,常居疑已问道:「锅子?铁锅只有融烂得更快些。」
范倚真不敢看冷云痴,向常居疑道:「又未必定要铁锅。我听人说,黏土陶器,是很耐得住火的。前辈刚刚说钢是铁的精魂,我想黏土之中,不知是不是也有一个耐火的精魂?倘若有法子提炼出来,造成一只大陶锅,你这刀放在其中,便有希望能熔去。」想了一想,又道:「我甚么也不懂,但我在家里的时候,听过街坊屋子走水的,他们曾说火场炎热,便像是有十个太阳一般;又听家里的工人说,某些乡下地方曾有以高炉熔铁之法,那洪炉大约就跟火场一样热罢?我们平日用火,并不知道他究竟能炎热若何,能烧毁多少坚硬的物事。如果能造出这样一只陶锅来,佐以酷热高炉,或许就能试试。」
常居疑打量了范倚真几眼,不置可否,道:「这锅子我是造出来了。我花了十年时间,才配出不同陶土所占比例的烧制方子。我的铸炼房,眼下便有数百只这样的锅子同时动工。虽然炼到后来,也要经过锻打,但所产钢质,未必便逊于宿铁,而且更为轻便。」他向冷云痴望了一眼,见他静观其变,向他说道:「冷门主和风姑娘以为造一把好刀为难,却不知最难的乃是控御质料。比如说,令徒所说的陶土,我铸炼房中各家兵器的钢与铁,各有天赋的质地本性,但教掌握了这本性,奇兵利器,要多少便有多少。」
冷云痴嘿然道:「既是如此,常先生又何惜于一口刀?」
常居疑仍是一副轻蔑的表情,道:「武林中人自来只知道珍惜一刀一剑,见到好兵器就丢了魂儿,哪里会去琢磨我说的道理?老朽毕生心血,在水、土之性,不在器物之用。你们懂得甚么?我瞧你们不起,因此不愿让刀。冷门主,风姑娘,你们明白了没有?」
冷云痴和风渺月万料不到他会在北霆门人环伺之下说出如此无礼的话来。擦擦擦一片响,众奥支弟子纷纷拔刀,风渺月叱道:「你欺人太甚!」冷云痴素性深沉,怒色极淡,然而一手搭上面前案上的宝刀刀柄,凝目相视,随时便要动手。
那褐衫老人说了那句话,全无后悔失言之态。背负双手,乱发飘动,目光深不可测,一张苍老的面容上尽是冷傲之色。
吕长楼在旁见状,一对短刀已执在手里,低声说道:「冷门主,在下忝为北霆门西旌别院客人多年,一直无以为报。今日外敌出言不逊,且让姓吕的先教训他,报答你的相待之恩。」
忽然堂外一个娇柔清脆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只知拿这道理来铸造刀剑,未必便足以睥睨世人。」
冷云痴轻轻摇手,示意吕长楼暂勿动手,与风渺月对望一眼,心中都道:「让这甚么也不懂的小弟子出来搅局一阵,最好激得常居疑动怒,便可趁机下手。」
常居疑道:「嗯,又是你。」
范倚真心中忽然有一个奇异的直觉:「冷云痴未必会帮我,可是尽管他不开口回护,这老人却未必会杀我。」微笑道:「常老前辈熟知钢铁水土的本性,智慧人所难及,但得到好处的,只是常老前辈一人而已。前辈铸炼房规模宏大,便应当广为锻造诸般应手器用,取代易于坏朽的器皿,造福天下人才是。否则跟见了宝刀宝剑便眼红的武人又有甚么分别?与常老前辈所不齿之人又有甚么分别?」
她这话虽对冷云痴、风渺月都有些不敬,常居疑竟却是无言可驳。他慢慢转身,直视门外的范倚真。背后吕常楼剑拔弩张、冷云痴和风渺月伺机袭击,他似乎都不在意,冷冷地道:「小姑娘,你是北霆门弟子是不是?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范倚真行了一礼,说道:「我是冷门主新收的小弟子,大胆妄言,常老前辈恕罪。」抬起头来,明亮的双目扫了弥确堂内一眼,见冷云痴按刀凝立,并不干涉,便接着道:「从来没人教过我,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我对铸刀铸剑一窍不通,想来有很多话说错了。但前辈在北霆门说那样不客气的话,我身为弟子,便忍不住要回答几句。」
常居疑双眉慢慢竖起,问道:「那你说,我该怎样?」
范倚真也不知自己为何忌惮风渺月,对这老者却始终颇有好感,「话已出口,索性豁了出去!我此时若怯场,他反要瞧我不起。」于是抿唇思索片刻,微微笑道:「常老前辈铸炼房中有大批人手与铸剑器具,听老前辈所言,老前辈不须亲自动手,便能造出利器。然则这些器具,件件都是很精良的,人手个个都是利落能干的,我不知道老前辈如何办到,如何统御,这才是本领所在哪!若能将此法用于制造百姓的四时器用,岂不是比铸造刀剑、让武林中人抢夺,要好上很多倍么?」
她一言既终,常居疑眼中精光暴盛,喝道:「好!」蓦地里腾身而起,扑向范倚真,点了她颈旁与腰间穴道,一手抓起她衣领,一手提着她腰带,从弥确巷往庄外疾奔。
冷云痴飞身出堂,宝刀猛挥,一股劲风袭向常居疑身后,这衰迈老者被劲风一撞,跌出了两步,咳嗽数声,几乎要把范倚真摔下地来。范倚真惊呼一声,常居疑抓紧了她衣领腰带,乘势飘行,更向庄外奔逃。弥确巷两旁排排站的衍支弟子未得师父命令,眼睁睁看着常居疑掳走了新入门的小师妹。
范倚真虽然位列衍支弟子最末位,但被外敌掳去,岂可不救?冷云痴尚未摸清常居疑底细,便给他以神出鬼没的突袭和轻功,在眼皮底下掳走了一名弟子,心中大怒,急命三名奥支弟子、七名衍支弟子追赶救人。
那十人来到庄外,但见一道马蹄痕往后山去了。急忙各自牵马追去。
一直转到北霆庄背面,其中一名衍支弟子忽然指着路面叫道:「咦!你们瞧,怎地多了一道蹄印?」回头向来路一望,又叫道:「有一个人的足迹,刚刚才印下的!」
一名奥支弟子跳下地来检视足迹,说道:「这是个男子。他是从庄前奔到此处才上马的,难道那老人毕竟约了帮手,一早就埋伏庄外?我们追上看看,再做打算。」
后山低坡处杂草丛生,杂草之间是山农与北霆门人踏出的浅浅沙地。面前两道蹄印,便向着云雾缭绕的后山山腰,杂沓迤逦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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