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无可比拟的真实将会降临,在这混沌的疆域,任何理性与神志,任何知性与感官,都将被还原为真正有意义的形态,以无比的狂喜和欢愉迎接盛大的净除与归一。
这是莫雷失去意识之前,脑中回荡的语句。是“蚀兽之乱”刚开始时,那些突然发疯的人口中念诵的破碎语句里,鲜有的可以辨认的部分,他直到现在才刚刚开始明白,这句话背后隐藏的真正含义,然而,太晚了。
他静静地躺在地上,鲜血汩汩流出,在地面上扩散成诡异的形状。他从未想到,死亡来得如此的快,如此的猝不及防。
他更未想到,不只是人的死亡,城市的死亡,同样不可预知,同样快得不及反应。
仅仅二十分钟前,他还站在科洛城的城头,等待日出时例行的冲击。
科洛城是亚尼人现存城市中最大的一座,甚至比那座以种族之名命名的亚尼城更为雄壮。“科洛”这个词在亚尼人的语言中是“雄伟的礁石”。的确,接近七十平方公里的面积,二十五米高的城墙,在茫茫沙海中,仿佛不可逾越的天堑。因此一直以来,没有哪个亚尼人相信科洛城会陷落。
而他们现在的说法是:科洛城绝不会轻易陷落。
是什么动摇了他们的信心,让科洛城陷落的可能性从无到有呢?
是他们被困在这片沙漠中的残酷现实。
亚尼人的祖先原本是水生种族,其外形跟鱼人十分相像,一般被认为是其分支。但经历了数十万年的演化后,现在的亚尼人,更容易被看作是精灵的分支。
成年亚尼人的平均身高可以达到一百九十五厘米,远远高出这个星球上的其他类人种族,尖耳、长发、白皙的皮肤,他们与精灵在外貌上的区别,就只有源自水生祖先的一条鳞线,从耳后延伸到肩头。
但在“蚀兽之乱”爆发前的十数年里,亚尼人正在试图将自己包装成大地之神最出色的造物,任何试图将高贵的亚尼人与那些生活在滩涂上的下等生物联系在一起的人都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这无可厚非,因为亚尼人已是这个星球上最强大的种族。他们征服了高山与沙漠,在那里建立起坚固的城池,但他们仍会受到那些生活在森林中的精灵的“歧视”,对于“鱼人后裔”这个称呼,亚尼人已经厌倦了。
所以,精灵消失了。亚尼人花了十年,将这个种族和它的一切痕迹从整个星球上抹去,顺理成章的成为了世界上最古老、最高贵的种族。
他们放弃了传承自远祖的圆顶建筑风格,将他们的每一座城市都用尖顶和黄金装点的无比华丽,贵族们更是以居住在高处为荣耀,将自己的居所修筑的如宫殿一般高耸华丽,甚至就连城内的街道和路灯都以金箔包覆。任何一座亚尼人的城池在白天看来就仿佛是用黄金筑成的神城,光芒万丈。
亚尼人对自己的文明感到骄傲,认为他们与生俱来的高贵血统和对自由与高水平生活的向往是他们为这个星球上的其他种族所尊敬,称颂的原因。他们为世界制定了通行的规范和法律,成为世界和平的捍卫者和制定者。
然后……蚀兽之乱爆发了。
亚尼人的国度在短短数年之间被压缩到了沙漠之中的十几座城池。国民十不存一,整个文明都处在崩溃的边缘。
一切彷如天罚。但亚尼人依然认为他们是受到眷顾的一族,因为在沙海中他们找到了无限的泉眼,那座发现泉眼的城被重新命名为“亚尼”,成为亚尼人的新国都,为在沙海中挣扎的亚尼人提供了信心和生机。
在一伙异界来客帮助亚尼人找回了失落已久的天基武器的联络模块之后,亚尼人的信心更加充沛,几天后还在城市中举办了晚会。
而在城内一片欢乐时,像莫雷这样的倒霉蛋,就和其他不走运的士兵一样,被打发到城头守夜了。
尽管有了天基武器的支持,日出之际的蚀兽潮已经不是最严重的问题,但看守仍是必须的。对于莫雷他们而言,只需要在日出时将蚀兽出现的消息汇报上去,剩下的一切会由那些在太空中的浮游魔晶炮解决。
至少……本应如此。
在距离科洛城十几公里外的一座沙丘上空,一个异域装扮的人正远远注视着这座宏伟的城池。
相比于黎明前格外荒凉、黑暗的沙漠,他显得有些过于耀眼。
他身上是一件质地轻柔的黑色风衣,下摆在夜风的吹拂下猎猎作响,却也同时发出点点星光,分不清是夜空的倒影还是织物本身的特质。脚上是一双缀着金色翅膀花纹的黑色长靴,那翅膀的样式不同于这个世界的任何生物。他此刻悬于沙丘之上数十米高的空中,本该是十分渺小的。但与之相对,周围的风沙却在这里变了方向,连光线也泛起涟漪,仿佛此界的任何物质都无能触及这本该无比渺小的人影。
他面无表情的微笑着,注视着远方灯火通明的科洛城。
“面无表情”与“微笑”似乎是完全矛盾的两个词语,但用在这里却恰到好处,他确实是微笑着的,嘴角那标准的弧度证明了这一点。
可他也确实是面无表情的,因为包含那丝弧度在内,他浅绿色的眼眸,他脸上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条神经,都没有任何温度和情感可言。
黎明之前的沙漠,渐渐泛起了黑色的雾气,那是蚀兽出现的前兆。无数的奇形怪状的扭曲之物在日出前于沙漠中凝聚成型,在日出一刻向着尚存的智慧生物发起冲锋,这是“蚀兽之乱”最为明显的特质,甚至连那些可以射出超高温射线的浮游炮也没法在这些黑色的迷雾凝聚成形前将其消灭。
但今天有些不同,城里彻夜狂欢的民众看不到,在城头上的莫雷看不到,但他看得清楚,或者说,这一切因他而起。
不同往日那般的稀薄,在城中的人看不到的沙丘的另一侧,几乎半个沙漠都犹如沸水。
但沸腾的却不是沙子。
涌动的黑色迷雾汇聚成粘稠的川流,一时间科洛城周围尽是黑色的浪潮,但城中人却完全没有反应,沙丘与黑夜遮掩住了危险。
空中的他,此刻双手翻覆,结成诡秘的手印,口中念诵难以辨认音节的咒文。伴着他的动作,下方的黑潮变得愈发活跃、深邃、凝实。最终,一个个黯淡无光,直径只有数十厘米的黑色球体从庞大的黑潮中漂浮起来,而余下的部分却变得稀薄,逐渐消散。
数百个“黑球”缓缓腾空,在他的周身规律地环绕,渐渐地彼此融合,当只剩下一个球体时,那黑红色的异物透出的不详已经足以令科洛城中的人感到异常。
他看着眼前的异物,又看了看远处的科洛城,向着天空无声一指,整个人便如同损坏的影像般布满噪点,闪动了几下,消失了。
莫雷抱着膀子,不安的搓了搓,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从刚才起,他就莫名的觉得远方的天空中有什么东西。他看不到,但不安却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严重,他试着联系负责天基武器的控制塔。
“…一切正常…一切正常…一切正常…一切正常…”却只收到似乎很不耐烦的重复回复,带着一丁点杂音,不过令人安心的是,回复一如既往的冷静,莫雷觉得只是自己多心了。
“等到太阳出来,我就可以换班了。”看看周围的同伴,也已经有些疲态,莫雷现在只希望在城里享福的那帮家伙还能给他们剩下点好东西。
忽然,周围变亮了。
“奇怪,日出是不是有点早……”莫雷嘀咕着准备报告蚀兽的动向,但一抬头,呆住了。
日出的光本该是渐亮,但此刻天空却一瞬亮如白昼,科洛城中所有的人,无论是室内还是室外,都在同一时刻受到莫名的感召,望向日出的方向。随即,他们看到了。
黑红之日,以遮蔽小半天空的恐怖气势,彰显着自身的存在感。
为什么在上个瞬间没有任何人看到它?
为什么在屋子里的我会看到它?
为什么它会发光?
为什么我无法移开眼睛?
……
不,没有什么为什么。
一切惊讶、疑惑、好奇、恐惧,在触及“太阳”的一瞬闪过每个人的心头,又在下一瞬间没入无边无际的温暖黑暗。
无需惊讶、无需疑惑、无需好奇、无需惊惶,一切尽复为一,一之外的一切……
没有意义。
在“太阳”出现的那一刻起,在科洛城的居民们“看”到它的那一刻起,成为一,变成了他们仅有的意义。
于是,他们开始......归一。
“归一,归一,归一……”不约而同地念诵着同样的语句,士兵离开军营,学者放下书本,农民离开田地,政客放弃思考,人与人没了阶级、职业、甚至性别的限制,三三两两的结伴,拥抱……然后彼此撕咬。
他们拼尽全力的拥抱,哪怕将怀中的人搂得筋断骨折,口喷鲜血也毫不在意,他们只希望尽量缩短彼此的距离。但拥抱还不足以缩短距离,于是他们撕咬,吞噬彼此的肉,吮吸彼此的血,让人与人之间再无你我的分别。三三两两的人,逐渐团成一个不分彼此的肉球,然后为了迎接更大的归一,滚向另一个肉球……
这是温暖而平静的归一,如果无人抗拒,这一切都会平静,安逸的走向终末。
“这……这是怎么了?”忍受着几乎可以撕裂脑壳的头痛,莫雷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地狱绘卷,没有惨叫,没有哀号,只有梦呓般的念诵,莫雷周围的人以诡异的方式完成他们的“归一”大业,仿佛这才是生命应有的姿态。
“呼叫塔台!呼叫塔台!发生了什么?你们看到城里发生的事了吗?”短暂的呆滞过后,莫雷开始拼命的呼叫控制塔,“整座城都疯了!如果不做点什么……”他又一次呆住了。
“…一切正常…一切正常…一切正常…一切正常…”同样的重复回应,同样莫名其妙的平静语气和其妙杂音,但此刻在莫雷听来,这平静才让他发疯。他想到了一个恐怖的可能。
莫雷目光呆滞的摘下耳麦,提高了联络器的音量,调到最大。
“归一切正常归一切正常归一切正常归一切正常归一切正常……”莫雷颤抖的手再也拿不住耳麦,他无法控制的开始干呕,但那声音并未停止变化。
“归一切正常归一切归一切归一切归一切归一归一归一归一归一归一归一归一归一归啪!”
莫雷一脚踩碎了耳麦,他再也忍受不了了。“妈的,都疯了。”在莫雷看来,整个科洛已经完了。他不敢再抬头看那轮黑日,可亚尼人不止科洛一座城池,只要它存在,亚尼人就有灭亡的危险。
“毁了它,一定得毁了她。”忍受着逐渐加剧的头痛,莫雷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他飞快的跑向城楼,那里有一座电梯,可以直接通向控制塔,以浮游炮的威力,或许可以摧毁她……她?
我在想什么?莫雷的脑子混乱了一瞬,但并没有停下脚步,自己的状况越来越糟了,要赶快,赶快。无视了一路上的扭曲肉球,莫雷以毕生最快的速度完成了到地下电梯的这段路。如果再有一次逃生演习自己一定会取得好成绩吧……胡思乱想着分散自己的头痛,莫雷看着电梯的楼层飞速下降,口中不断重复着:“快点,快点……”
很快电梯进入了地下,莫雷已经能看到那条铁路了。轰!一声巨响毫无征兆的在他头顶响起,“什——”他连惊呼都来不及,就被巨大的爆炸掀出了电梯,重重地摔在铁路旁。
“呃,咳,啊……”莫雷连动弹一下的力气都没有,自己要死了吗,他脑中无来由的冒出那些被蚀兽侵蚀的人口中念诵的错乱语句,或许现在的一切才是它们的真正意义。
“混蛋,为什么……”意识逐渐模糊,自己是要死了吗?他再也无力维持清醒,昏迷的前一刻,他又看到了,她那美丽夺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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