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虚伪的幸福结局并不是她的本意,牺牲孩子的未来而换回的生命也无法令人感到幸福。
仅仅数日之隔,西斯莱雅便苍老了许多,刚刚错失青春的她,还在前不久打算放松心态,用以延缓容颜的衰退,可事件接连找上门来,搞得她手足无措,更不要说保持心态。现在看来,就连能够继续对抗现实都属奢侈。
“菲米纳尼亚天神,这太残忍了,我是个帮派份子,恶贯满盈,而他们却皆失去了重要的东西,难道你看不到吗?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我这可恨之人你却不予理睬,呵……如果你站在我面前,我是一定要毙了你的……”
她不断地发着牢骚,直至连自己都觉得烦了才停下来。
去看看多诺斯吧,他应该快要醒来了。西斯莱雅这样想着,将手头的工作扔在一旁。
在工作与孩子之中,她依旧选择了孩子。在经历过祭罪神像后,她更是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说,却不知要怎么开口,也不知该对孩子埋怨还是夸奖。但不论如何,总归还是要去的,即使什么也不做,不说,一直看着他就好。
抑制剂的到达速度要高过预期,在批量生产的药物中,莫尔达军方难得“人性化”了一次,他们将给多诺斯使用的药物提前送达。因此,在西斯莱雅准备去看望多诺斯时,孩子便已经被转移至了普通监护区。
这对多诺斯来说是奢侈的,他不止一次幻想过阳光能照进屋子,在以往的病房中,窗子的位置被砂土浇灌,那上面只有挂画,塑制假花与藤蔓,看久了还会有些煞风景。
不过,这天的到来,令奢求已经不再是奢求,他可以尽情向地平线望去,从日出望到日落,从山川眺至河流,那些他曾遗落的景色,现在都属于他……
“总防务长,多诺斯的状态已经稳定,他已经注射了抑制剂,因病变而产生的急性传染病得到了抑制,但他依旧是z-08血液基因突变体的携带者,我们仍要对他进行不定期检查,希望您能理解。”
“理解,虽说我对你们的印象并不算好,但这次你们确实帮了那孩子不少的忙,替我回复帝拉姆,就说辛苦他了。”
“好的。”
“等等,刚刚的话前半部分就不用带了,替我说些好听的吧,就这一次。”
“是……”
目送着研制组的医生离开,西斯莱雅感触良多。一场早该结束的赌局……一段本是荒诞的传闻……一对并肩同路的兄弟……一个相互给予关爱的家庭。以及那无可挽回的代价……
“是西斯莱雅姐姐吗?”,多诺斯似乎注意到了她的存在,就连语气中都透着惊喜。
“西斯莱雅姐姐!快来看呐!这儿能看得到好远呢!”
即使是这种事情,也能让他如此惊喜吗……西斯莱雅将大衣披在窗边眺望着远方的多诺斯身上,顺着他望去的方向,那是夕阳即将消失的远方,连同天边晕染火红的云彩连成一片,弥漫着醉人的美。
“多诺斯……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哥……他活过来了……”
多诺斯眼前一亮,却又好像在意料之中,那副装出的样子实在是算不上真切。
“你不用这样,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吧,他会活过来。”
多诺斯微微皱着眉,对她的话摆出一副难懂的样子,看起来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直至西斯莱雅将那本书拿出,将折页处翻开,多诺斯才肯放弃装傻,看来她全部都知道了。
“即使我不翻开这本书,得到布鲁吉活过来的消息时,我也会知道全部。放心,我没打算怪你,只是我不懂,他值得你这样做吗,明明你知道后果……”
“我……”,多诺斯犹豫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去说,在下定决心时,其实是有些赌博的成分掺杂的,甚至也有过后悔,但就是不知为什么,脑袋一热做出了决定。
“你后悔过吗……”
“嗯……”
“那你还做什么!照你的做法,自杀都算得上是明智!人的灵魂会复过多少时光!为了布鲁吉,你葬送了一千个你后世的命运!就为了挽回一个布鲁吉是吗!”
“我能怎么办!我什么都没做啊!甚至我都没碰那神像!是他去做的!是他!不是我啊!”多诺斯指着自己拼命吼道。
“什么?你没碰?那祭罪神像……”,西斯莱雅一惊。
“在那一刻……我有过后悔,因为我知道后果!可我却亲眼看着我从我的身体中走了出去……但我却什么也做不了,是我的潜意识做下的。在那之后……我见到了暮法衡度神明,她告诉我……她是我灵魂中最深层的渴望。那时我才明白,我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因为我的潜意识深深渴求着我哥能活下来……我能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多诺斯泪如雨注,他已被多种情绪围困,不知该恐惧还是该悲伤,或是挽回生命的欣慰,或是哭泣。
无法控制自身,最终被潜意识逼向不惜自我毁灭,却只为了挽回布鲁吉,可悲,可叹……西斯莱雅只能这样认定,但她却无任何挽留的办法。
她上前抱紧多诺斯,将头埋至胸膛予以安慰。既然无法挽留,那就只能遵从现实。
“对不起,西斯莱雅姐姐,多诺斯已经结束了。这是我迈向未来前,与我哥的我最后一世。”
西斯莱雅不知该怎么理解,两条鲜活的生命在眼前,一个被判处延缓死刑,另一个却毫不知情,恐怕二人的关系再次升温时,残酷的事实会彻底摧毁布鲁吉。从这点来说,多诺斯犯下的罪孽便更深了一层。
“多诺斯……在你剩下的时间中,我会给你一切想要的,什么都可以……”
“不,我什么都不要,这样就好,像您抱着我这样,很温暖。还有我哥这种家的感觉最棒了。”
家的感觉,对他来说可以了吗……西斯莱雅含泪应着,在这一刻,她便做出决定,在有限的时间内给予多诺斯无限的爱,以及为他寻找更多的家人。
“西斯莱雅姐姐,这件事请别告诉我哥,就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好吗?”
“多诺斯……你难道忍心看着他与你关系最为紧密的时候,再接到你离开的消息吗……这太残忍了,难道你不觉得吗……”
“不,我研读过《菲米纳尼亚年代录》,当中记载过,祭罪之人在离开时是真正的死亡,精神、肉体、也包括世人对祭罪之人最后的记忆与认知,那些都会彻底消失。到我离开时,大家都会忘记我……等我哥再看我的照片时,他会想,这个男孩是谁?之后丢掉照片。在看到我的名字时也会想,多诺斯是谁?之后忘掉……大家都不会为我悲伤……”
西斯莱雅泪流不止,她从未见证过如此残忍的方式,这与扣动扳机不同,那总会习惯的。可忘记……对多诺斯来说是惩罚,但对他关系紧密的人,却是解脱,跨越过残忍的解脱……
多诺斯抹干眼泪,双手捧着西斯莱雅的脸颊。他的微笑纯洁无瑕,手指轻抚去她眼角的泪珠……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安静了。西斯莱雅可以感觉得到,那股来自多诺斯的灵魂之音,它能穿过世间的一切尘垢,抵得过一切喧嚣,刺得破一切黑暗……
“西斯莱雅姐姐……在那天到来之后,大家都会忘记我……我的声音,我的相貌,关于我的一切。到那时,大家不会为我哭泣,我也会永远笑着。因为在我的心中有爸爸……妈妈……组织中逗我开心,保护我的叔叔们……还有树莓小学的朋友们……辛维娅老师……布鲁吉老哥,帝拉姆医生,还有您,西斯莱雅姐姐……”
“多诺斯,此生唯愿……永驻亲情,直至世人忘却之时。待千世律化之责降临,安然离去……生不带前世之忆,逝不扰后人之忧……”
……
……
那天,多诺斯的病房中多加了一张床位,原本略显紧凑的病房变得更加拥挤。原本是不打算这样做的,但应小孩子的要求又不得不这样做。他的目的很简单,只是希望昏迷的布鲁吉在醒来之时,能够看得到与他那日看到的一样的景色。
“脑震荡大概要睡几天?”,多诺斯曾问过西斯莱雅无数次,而她也只是摇着头。这种事她不会知道,也不会轻易去骗小孩子。
“真是的……要不是您把门踹开,他也不会晕过去啊……”
“是啊,我怎么知道他那时恰好在门后……”
“您还真是粗心呐……”
“呵,你哥他醒来的时候,可是把入殓师都吓跑了,有人还以为是闹鬼了呢!”
“也难怪,谁知道他会醒过来……”
“多诺斯……告诉我,你问我你哥的尸体还能保存多久的时候,是不是打算很久了……”
多诺斯望着昏迷的布鲁吉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知道,像那种事换谁去做都可以。你还是个孩子,可能不知道未来究竟有多重要。抛去这些,完全可以交给没有未来的人去做,他们的未来注定黯淡无光,可你的未来却充满着光明。多诺斯,我替你感到不公……”
“西斯莱雅姐姐,可您说的“他们”又指的是谁呢?说实话,我认识我哥,从开始接触菲米纳尼亚神教以来,我懂了很多。人生来平等,这句话基于神教与律法,可在律法与神教中,却存在着完全不同的概念。”
西斯莱雅怔住了,多诺斯的认知已经达到了这样的高度吗?这个十岁的孩子,难道这次又将颠覆她的认知?
“继续说下去,我很有兴趣。”
“是这样的,您刚刚说到了没有未来的人,那这句话同样适用于我。人生来平等,从律法层面来说,任何人在律法面前平等,这个平等指的是对罪责的审判。而神教中,这个平等指的却是机会,每个人都有主宰自身命运的机会,或是改变自身命运的机会。选择为医生付出未来,这就是我选择的机会,这是其他人无法干涉的。”
多诺斯的话再次震惊了西斯莱雅,对此,她无话可说,只是觉得惋惜,为这样一个懂得事理的孩子感到惋惜。
“多诺斯,最后一个问题……在我第一次问你时,你说你后悔过,那你现在还是这个答案吗……”
“不,这次我不会后悔了……”
“可以解释下原因吗?这个不是问题,而是请求,如果为难的话,你可以不用回答。”
“可以……因为冲动的时候是没有理智的,当时我不知道我怎么了,但现在我却很清醒,很理智,我可以坚定地告诉您,我不会后悔。”
真是个出人意料的答案,西斯莱雅忍不住要赞许一番,甚至鼓起了掌,这份觉悟令人敬佩!
在另一张病床上,布鲁吉传出了粗犷的呼吸声,那沙哑低沉的呻吟实在是令人感到不适,但对他们来说却是好消息。
“多诺斯!他醒了!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叫医生!”
那个女人的声音为什么觉得好熟悉……布鲁吉努力睁着眼睛,在那朦胧的视线中,那人的轮廓愈加明朗,一同映入眼帘的还有那天边的霞光……
布鲁吉神情恍惚,他想不起关于他自身的任何事情,甚至不知道他到底在没在思考,只是看到了一个小男孩趴在他身上大哭不止。
在他的记忆深处,曾有过相似的感觉,只是他不知道,那个孩子究竟是他的童年,还是他的亲人……
布鲁吉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只隐约记得那天在睡过后,像是在梦中,那个披着青绿色长发的女孩存在过……之后……便再次化作虚无……
我是谁……我在哪儿……这是什么地方……我在做什么……布鲁吉不断地问着自己。
他拼命回想着一切,这个陌生的地方,与他有联系的所有人,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存在于记忆深处的光点,它如星星一般,虽然那样明亮,却无法碰触。
无法碰触吗……那为什么那样明亮的光却好像似曾相识……它夹带着些许残缺不全的碎片……逐渐将碎片连接为片段……
“回来……回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你肯留下来……与我们赌上一切……”
“那个孩子和你有着相似的命运……”
“别忘了……你也是个孩子……与多诺斯一样缺失着某种感情的孩子……”
“你予我童年……我予你家庭……你予我缺失的情感……我予你遗落的幸福……”
为什么这些话频频在脑海中掠过,那些究竟是什么……
他的双眸涌出泪水,随着碎片逐渐拼成图案,他看到了那个十五岁的男孩在废墟前跪地痛哭……还有……那个病床上的瘦弱男孩……
“之后……那个男孩正在给多诺斯讲着他曾经的故事……”
对啊……这是个故事,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
多诺斯?布鲁吉的脑海中一闪而过,那明亮的光点瞬间照亮了整片天空!那个男孩……多诺斯!那个与他同命相怜的同路人!那对情如烈火的亲兄弟!
“多诺斯……是你吗……是你吗……”
二人声泪俱下,哭成一团,尽管布鲁吉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像睡了一觉,可为什么会在多诺斯身上找到了如此强烈的归属感?但他不会去问,宁愿一直这样下去就好。
西斯莱雅与医生早早便赶到了病房,但并没有选择打扰,给他们些空间,这便是她的决定。
“总防务长,刚刚布鲁吉属于暂时性失忆,在头部发生过撞击后,大脑记忆部分神经受到压迫,在醒来时需要几分钟来缓解,您可以放心。”
“我知道了……”
“总防务长,我有点不懂,虽说布鲁吉活了下来,但他对昏迷时的事一概不知,可我看他哭的样子,又像是知道了什么。”
西斯莱雅不知该怎么回答,甚至她也不懂,也许常规的说辞无法对他们的情况做出说明,如果硬要说的话,那只能是……
“呵,这种事我也不清楚,可能……他们的感情已经超越生死了吧。”
……
……
布鲁吉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多诺斯也只是说他在那次发烧后昏迷了两天。至于送到储尸间,也只是西斯莱雅见他体温过高,之后放进储尸间进行降温,又忘了将他送回来罢了。
这种说法无论是谁都会认为是可笑荒诞的,但布鲁吉却不打算深究,瓦纳卡尔布的所有人就像商量好了一样,从上到下皆是这种说辞。久而久之,他在认定这种说辞时,也不忘给西斯莱雅扣上“笨蛋”的头衔。
在那次之后,他发现了关于自身的改变,无故的眩晕再也没出现过,幻觉也是如此,那个“他”也没有再光顾过布鲁吉的生活。
“他”被救赎了吗?因为多诺斯被救赎而被救赎,从而安心前往天国了吗……那种事谁会知道呢……“他”也许就像那次事件一样,成为了耐人寻味的秘密也说不定呢。不论过程如何,结果总归是令人满意的,这就已经足够了……
当晨曦照耀大地时,他们会抻着懒腰,一同望向被地平线割开的天边,共同对对方说着“早安”,在相视数秒后,还会为这种莫名的违和感而傻笑。映照着他们那副笑容的,正是那火红的初阳……
……
莫尔达王历,鲁麦迪纪年历37年8月20日,他们的结合,超越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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