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3月16日,早8:20,八仙海菜场内。
虽然他现在又叫沈相寻了,可毕竟还是个三岁孩子的样貌,所以,他和他嘴里的棒棒糖很是相衬。
“这两天亨亨一直吵着要喝鸡汤,今天满足他一下?”咬着棒棒糖,相寻有些含混不清地对小桃嘟囔道。
小桃一听就笑开了:“是少爷想满足一下吧?”
“是,那小桃准备怎么满足少爷呢?”
小桃听这话的口气不对,再看相寻,很是诱惑地舔了一下棒棒糖,还对她挤了挤眼睛。
小桃是气得直跺脚。
到这一页翻过去之后,小桃才无奈地对相寻说:“鸡鸭票过节才有,今天是吃不成的。”
离开福利院半个月了,相寻对这个时代的规则大致了解。不过,他看向鸡鸭摊位的目光中,还是满含着不甘。
看着看着,他忽然拉起小桃,往那边走了过去。
“哎呀,说了不能买......”小桃想拉住相寻,却拉不住。
到了摊位前,相寻一搭水泥柜台的边,脚一点地,便翻身坐上了柜台。
他半转着身,目不转睛地盯着鸡笼,看了一会以后,他有些茫然地问小桃:“你说,哪只好一点?”
柜台里,是一个胖乎乎的大汉。因为有特供票的人是少数,因此只要不是逢年过节,他这个摊位总是很清闲。
大汉正低着头看报纸,相寻问小桃的话,大汉以为是问他的。
他也不抬头,回了句:“哪只好跟你不搭界,有得吃就蛮好了。”
相寻明白这年头没有服务可言,可他很不喜欢大汉那不死不活的语气:“册,看你的报纸,没人问你。”
尽管这些人不懂得服务,吵架却都是行家里手。大汉一听相寻带刺的话,一扔报纸,瞪着眼睛就看了过来。
一看到坐在柜台上的小孩,大汉愣了一下,然后他看向小桃,打量几眼后,一撇嘴:“老糊涂啦?孩子都看不住?”
小桃赔着笑想把相寻从柜台上抱下来,没抱动。
相寻故意撒娇道:“我要吃鸡嘛。”
“我还想吃甲鱼呢。”背后的大汉嗤了一声:“看你们也不像有票的,回去吃屁吧。”
大汉倒也不是以貌取人,毕竟有特供票证的就这么几张老面孔,面前这一老一小显然不在内。
“你他妈的......”就在大汉刚要低头继续看报纸时,相寻忽然回过了头去,“很喜欢插话是吧?”
大汉猛然意识到这孩子不对劲,他再一抬头,只对视到了一对死黑的眸子!
而后,大汉的眼神就涣散了。
小桃看这场面,急忙压着嗓门质问道:“少爷,你又要做什么?!”
相寻一咧嘴:“来这个摊位,总不见得是为了闻鸡屎味吧?”
接着,他回身朝向大汉:“来,近点说话。”
大汉便俯下身,凑到了坐在柜台上的相寻面前。
“你们不过节的时候,有票么?”
大汉摇摇头。
“那你们要是想吃鸡,有办法么?”
大汉点点头。
“说说看。”
大汉开始竹筒倒豆子了:“采购的时候多进点不好的,农场就会多给几只。碰到没来头的拿票来买,就把不好的给他们。多出来的几只,头头们先分,多下来就是我们的了。”
相寻转头看向小桃,笑得很甜很甜。
那甜笑分明是说:看吧,有鸡吃了。
“现在,有得多么?”相寻继续盘问大汉。
大汉摇摇头。
相寻的脸色,瞬间失望无比。
他不甘地追问道:“都分完了?”
大汉又摇摇头。
相寻眉头一皱:“没分完怎么就没有了?”
“我的没有了,只剩下头头们的了。”
相寻的嘴角,重新勾了上去:“你的头头,关我什么事?”
“是,我的头头,不关你事。”
“那就去抓呀。”
“抓......什么?”
“抓鸡啊!”
“是。”
“要炖汤的母鸡,挑最好的。”
大汉一阵忙活,从鸡笼里抓出一只来,他用草绳把鸡脚捆上,然后递了过来。
小桃僵在原地,不伸手接。
相寻不悦道:“怎么,还要少爷提着只鸡回家?”
纠结片刻后,小桃又开始摸钱。
“这种货色,还有他的什么狗屁头头,他们吃鸡都不要钱......”说到这里,相寻脸一板,“少爷我吃鸡还要给钱?!”
相寻一把接过鸡来,可他的手太小,这鸡又太生猛,眼看就要挣脱出来。
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鸡的魂也镇了。
随后,相寻把这只死了一样的母鸡交给小桃,又回头对大汉说:“以后看到我过来,只要鸡有得多,不管是你的还是你头头的,都先把最好那只给我,知道了么?”
大汉点头称是。
接着,相寻把身子往大汉那边凑了凑,他拍了拍大汉圆滚滚的肚子:“你么,以后多吃点素菜就好,不然这一肚子屎都拉不出来。”
“是。”
走出菜场,小桃便一个劲地埋怨相寻胡闹:“不管怎样,我们拿走东西总该给钱啊!”
“给钱?”相寻听烦了,刚要再反驳,忽然想起了什么,随之就笑了起来。
他这笑,很柔暖:“十几二十岁的时候,你不就是觉得我在外面做什么都不给钱么?”
小桃一怔,而后那沉睡了半个世纪的忆想,便悠悠地浮现于心......
“少爷,真的不要再跟那个狮头一起了,上次叫我买早餐不给钱,今天理发又不给钱。肯定是那个狮头,在外面做什么都不给钱,少爷就跟着学坏了!”
这段久远的话语,同一时刻也念响在相寻心头。
想着想着,两人的眼中,都起了一层朦雾。
想着想着,相寻叹了口气:“如今,轮到小亨跟着我学坏了......”
自从摸出了鸡鸭摊的猫腻后,相寻之后又“排查”了各类生活必需品的供应点。工作在这些摊点上、这部分时代豢养出的底层“特权”人员,他们的小手段,当然在那对死黑的双目中无处遁形。
有把从散客头上克扣下来的东西私分的,也有吃报损额度的......反正这个时代不需要服务,他们大可以把心思放在这些小脑筋上。
相寻的黑手往他们那边一伸,直接的结果,就是小桃和张远一家的生活质量急速上升。
虽然张远和小桃觉得不妥,但相寻这明抢的手段,实属黑吃黑,给他们带来的负罪感并不强。
时间一久,他们也就习惯了。
甚至,刘月芬会趁着张远不在旁边的时候,悄悄对相寻说:“明天,看看有没有大一点的黄鱼......”
这个时代,普通家庭的餐桌上,顿顿有大荤小荤,还天天不重样,实在是很难得的。
张亨在这丰富营养的滋润下,那张脸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天天地圆了起来,变得更像他爷爷了。
至于当初抓张远整小桃的事情,当然也不可能再发生了。
本来,任何斗争发展到局部,都只会变成一部分人发泄私愤的题材。
只要发泄私愤的人消停了,一切全都消停了。
刘月芬,最先回到了工厂。张亨,则在下半年成了一个小学生。就连张远,也有了恢复工作的消息。
而到了年末,为那些魑魅魍魉提供泄愤机会的大势也过去了。
眼前的温馨小家,从此不再需要相寻的小心庇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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