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云起随身携带百消散。

这副药剂是皇上御赐的，武官当中，只有他和霍云钊有此等殊荣。

皇上说这是西域三千年的金蝉花与麝红花制成，除了皇上自己拥有之外，便只有区区几份，分别赏赐给几名武将，关键时刻保命。

那天苏晓婉划伤了脸，虽然刀口整齐，细如一线，但是霍云起知道青冥剑锋利无比，伤口定然很深，只是一时没有翻起罢了。

容貌之于女子，大概重要性就相当于一身武艺于他。

既然苏晓婉是因他负气才受的伤，那便应该由他负起责任，承担后果。

沙场上，真有人能伤他，那是他技不如人，当下那个柔柔软软的苏晓婉受了伤，不给她药，他自己心里过不去。

没法眼见着苏晓婉留疤不管。

他想跟苏政解释，可是没法张嘴。除非哪天，苏晓婉自己跟父亲说，她不爱他了，她不想和他在一起了。

这话，苏晓婉可以说，他不能说。

“你可知圣上为何说这是西域灵药？”苏政看着霍云起，他忽然换了话题，“这明明是老夫的药方，为何皇上不告诉你？”

“这……”霍云起刚刚有些模糊的想法，不过苏政既然今天给他看着眼前这些，说明对他是很信任的，“我想，是更好地控制我等武将吧？”他坦坦然地说。

“没错，你说得对。”苏政捋着胡须，笑容已经淡了很多，眼神愈发明亮，“但是不全对。皇上控制我们这些臣子，本无可厚非，帝王权术，本就是识人用人的本领。”

“但是，防人也有个限度，你不觉得当今圣上对朝中大臣，不管是文官还是武将都防备的很吗？”

霍云起听了这话，心有戚戚，他点了点头，却没吭声。

“云起……”苏政严肃地开口，“老夫品级虽高，但只是个郎中，有治病救人的本事，却没有救世的本领，有些事情，老夫做不到，老夫的儿子们也做不了，老夫想拜托你去做。”

“父亲大人有什么吩咐，尽管讲，”霍云起不知道苏政有什么事情相求，但是他觉得苏政不会让他去做作奸犯科的恶事，“云起能做得到的，一定不会推辞。”

“好！”苏政站起身，走到霍云起面前，“老夫要拜托你，查明当年秦无双将军一家的真正死因。”

霍云起猛然睁大了眼睛。

深夜，苏政才领着霍云起从地库里出来。

霍云起一进一出，按理说走了两遍，应该熟悉才对。然而他发现，这地库十分复杂，自己跟在苏政身后，沿途经过数百道一模一样的门，有的进，有的不进。

几百条岔路是另有用途，还是纯粹用来迷惑他人，他不得而知。

如果不熟悉路线的人，就算拿到苏家的钥匙，恐怕也到不了机密的药房，搞不好会活活困死在迷宫一样的地库里。

苏晓婉挽着母亲，穿过内堂的珠帘门，迎面见到父亲从外边进来，后面跟着高高大大的霍云起。

她看到了霍云起，霍云起也在看到了她。

苏晓婉不知道说什么，便把目光投向父亲。苏政似乎兴奋，她猜不到父亲与霍云起说了什么，她不认为不苟言笑的霍云起能说出什么好听的话来。

于是她把疑惑的目光又转向霍云起。

霍云起已经走到她身前，他依旧看着她，这时刻意低头，询问道：“夫人想跟我回霍府，还是在娘家小住几日？”

他声音很沉，又微微欠身，乍一看似乎很是疼爱妻子。

苏晓婉心中暗想，没想到霍云起还是个擅长演戏的，明明把她打进冷宫，这会还能当着苏家一家人的面，做出温柔体贴的摸样来。

如此看来，不过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罢了，在霍府对付她这样一个弱小女子，冷颜冷眼；面对苏政这样的一品大员，却是很懂得藏好自己的尾巴。

她当然想住在苏府，最好一直住这，巴不得永远住在回霍府呢。

这里是她的娘家，她可以做被人宠爱的女儿，被人呵护的小妹，被人尊敬的小姐。

霍府有什么好？沉闷不自由，外出还要请示，如同坐牢。更讨厌的是人，婆婆丫鬟管家，每张嘴脸都令人生厌，仿佛她不生出个一儿半女来，她对不起整个霍府的鸡鸭鹅狗。

不回，坚决不要回。

可是她要是说不回，对上父亲和母亲那慈爱的目光，苏晓婉又于心不忍——坚持在娘家住，父母一两天不猜忌，过几天就会想明白，她在霍家境遇如何。

想到这，苏晓婉决定略施一计。

“妾身都好，悉听听相公安排。”

既然霍云起讨厌她，那就让霍云起当这个恶人好了，他那么喜欢在苏政面前装孝子贤孙，那就让他来说，体恤妻子思家之情，特意让她在娘家小住。

霍云起没说话，目光微垂，似乎思考了一下。

苏晓婉怕他装不下去，决定再给他一些言语上的敲打：“婉儿若不在霍府，婆婆那边就让人多照顾着点，切莫因为思念婉儿再伤了身体。”

明明白白告诉你，你妈和我，我们两看生厌，现在有机会离得远远的，你可别错过机会。

她越是确定霍云起不会让她回去，脸上就笑得愈发温婉，甜美。

只等霍云起开口，她便欢送他离开苏府。

霍云起听她这么说，神情楞了一下，他不为人查地轻轻攥了一下拳头，慎重开口说道：“……那夫人，便同我回去吧！”

苏晓婉刚要屈膝行李，欢快送客，结果双手放在腰处，人一下愣在那，她盯着霍云起。

霍云起看着她，又斟酌着补充了一句：“我近日都在京都，夫人若实在思念家人，我便陪你多回来几次好了。”

苏晓婉等着大眼睛，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苏晓婉被家人送上马车，迷迷糊糊的坐进车厢里，她才瞧见汀兰提着包裹上了车，苏家的小厮还往车上放了几个木箱。

汀兰上了车就叽叽喳喳个不停，说是自己也很久没回苏府了，去后院见了很多小姐妹，实在是开心。

苏晓婉有些心不在焉，想不明白自己失误在哪。

霍云起没理由揪着她不放，这么好的机会，能摆脱她，干嘛不利用呢？

在马车上呆坐了半晌，她忽然回过神来，这马车是霍府的，霍云起骑马又不用坐马车，也就是说，马车是霍云起早就带过来的。

他就是来接她的，没打算把她留在苏府。

马蹄哒哒响，有节奏地敲击在石板路上。

前面有阵阵马蹄声，那是霍云起和霍云霄骑马在前。

途径夜市，马蹄声慢了，马车停了下来。

车窗外，霍云霄的声音响起：“嫂嫂，这里有家酒馆，东西很好吃，你要不要下来和我们吃点？”

苏晓婉撩起窗帘，见霍云霄已经栓好了马，正在车旁等着她回答。

“你在苏府不是吃过吗？”苏晓婉奇道，“怎么这么快就饿了？”

霍云霄挠挠头，侧身往那店铺看了看。

那店铺深夜未打烊，门外支起木桌，客人还不少，都是熟客的样子。

霍云起已经坐在一张四方木桌旁，跟小厮说着什么，小厮频频点头应诺。

霍云起忽然回头，看向马车方向。

苏晓婉刷地放下车帘。

“不吃，我不饿，”她气鼓鼓地说，“我只想早些回去歇息。”

“知道了，”霍云霄也不强求，“嫂子稍等，不会太久。”

苏晓婉找了一件厚点的衣服，靠在车厢上，打算稍微打个盹。

衣服还没叠完。马车就动了。

她心下有些奇怪，便悄悄把窗帘欠了个缝。

只能看到那两个兄弟的后背侧影。

霍云霄骑着马，手里还牵着他哥那匹马的缰绳。霍云起则坐在马上，手臂里捧着木盒，盒里不知道是包子还是牛肉，反正苏晓婉只看到他大口大口的往嘴里塞，一点万人之上的军候的样子都没有。

嘴里赛得满满的，霍云起忽然意识到车厢里射出的目光。

他一夹马肚子，马速慢了下来。

迟疑了好一会儿，他朝车窗伸出手。

手里是一个圆圆的馒头。

苏晓婉莫名其妙。

她父亲问过霍云起吃了没有，霍云起当即表示吃过了，不然他苏府能不给女婿一口吃的？

还是霍云起觉得苏府会故意给他下毒不成？

苏晓婉索性一撩车帘，也不躲藏了。

月光下，她乌黑的刘海儿整整齐齐，一双大眼睛闪着星光。

她说：“你这人也真是奇怪，街边的吃食你当宝贝，搂在怀里吃得香，我看你，是见你吃得狼狈，不是要你的吃食。”

霍云起没料到她竹筒倒豆子似的，张嘴就说了一大堆。

伸直脖子，霍云起几口咽下嘴里的食物，舔干净吹唇边的一点馒头碎屑。

他说：“我一天没吃饭了。”

苏晓婉冷笑一声：“刚才在我苏府，我父亲问过你了，是你自己不吃的，我苏府的东西还能给你下毒不成？”

说到这，苏晓婉想起了霍云霄说那些事，想到自己重生以来，所有的委屈似乎都是围绕着霍云起才产生的，她招谁惹谁了？一重生就要跟人家明刀暗箭的斗智斗勇，回家还要和亲人强颜欢笑。

“你这人也真是奇怪，”苏晓婉心里委屈难过，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她也不想装什么大家闺秀，更不想装成霍云起温婉可人的妻子，“明明你自己心里有心结，却总让我去承受代价，男子汉大丈夫，你喜欢谁就娶去，我不拦着你，以前求皇帝赐婚，我求错了，以后我不拦着你，你也别来烦我，咱们各过个的！”

说完她合上窗帘，扭身背靠车厢，再也不往外看了。

霍云起垂着目光，看着那块馒头，嘴唇动了动，然而还是什么都没说，把馒头包好了揣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