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死而复生”的江揽枫从床上爬起来。作为多重保险,其他三人也被允许随行——怕江公子路上再出什么岔子,两个管事不好交代。几人穿过安排住宿的别院,往王府前院正厅走去。为了照顾队伍中的病人,步履还颇为磨蹭。
江揽枫自然又费了好一番口舌,和他们解释了其中的弯弯绕绕。孔眠真听着听着,甚是傻白甜的点头。“原来峨眉派江掌门和汝阳王是早年结拜的义兄弟啊。啧啧,怪不得会一早在府里等着江兄,还真是故人侄子……所以江兄方才在门口一听汝阳王府就晕过去,是太过激动导致的?
“这有什么好激动的啊你倒是说说?”江揽枫一激动,口水沫子都要飞出来了:“住在哪里不好,偏偏住在人家家里。你当这儿是什么悠闲去处了?托了这层关系,那个狗王爷岂非事事对我特殊关照。背后多了一只眼,喝花酒赌博耍钱不能够啊。”
“而且我还刚得罪了他们家两位女眷,那个姐姐和那个大妈。来日她们不知要怎么在汝阳王面前说我。”江揽枫汗涔涔的说:“我爹出门前和我讲过一个道理。凡是出门作客,和他们家男人有交情,又得罪了他们家女人的。那是万万不会有好下场的。”
“那江兄的爹真是阅历丰富,想必经常不小心得罪朋友家的女人。还把这种优良传统传递给你了。”温小白宽慰他:“无妨,好歹你这次气到云甄甄了。我们回头就去他院子门口贴大字报,就写‘故人侄子是江揽枫,公子被拒情理之中。你再生气欢迎离京。’先气他个心梗再说。”
“我现在就要心梗了温兄。你们好歹帮我想想,我是哪里没弄对啊。”江揽枫捂着胸口说:“为什么她们二人会争先恐后毒打我,难道只是因为我长的太好看么?”
“从娘炮的角度上,云甄甄比你好看。王爷也没有见他,这说明王府的逻辑是不受审美影响的。我觉得你问题肯定是出在言辞上。”温小白随口说:“无妨,等你再见到那两个女人,指给我们看看。大不了我们……不重蹈覆辙就是了,你算替我们提前踩雷了。”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闷响,再去看江揽枫。只见后者不知怎么面门贴在廊柱上,姿势如叠面片儿一般。显然是拿头撞上去的。
这一撞简直莫名其妙,众人赶紧七手八脚把他拉下来。再看江揽枫,伸出颤抖的手指向对面。用蚊子哼哼似的声音道:“那个就是!你们千万小心点!”
温小白眯眼看去,只见一个年轻少女倚坐在廊边,正捏了鱼食往湖里扑通扑通丢。隔着老远看不清长相,只隐约觉得甚貌美的样子。根据描述,应是江揽枫挨过巴掌的那个。
他心里有了模模糊糊的猜测,又想到徐容容信封上那八个字。无论如何,大佬的话总不会空穴来风。于是拍了拍江揽枫的肩,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你先放心的去,这雷我替你踩踩。”
“莫犯花痴啊温兄。你看这湖水茫茫,待会儿我们去哪儿捞你?”江揽枫脸色惨然,诚恳劝道:“还是别犯傻的好,你我好不容易进城见识一趟,别把如花似玉的小命给断送了。”
片刻之后,江揽枫又被连扶带架的弄走了。温小白留在原地,想了想便顺着走廊一路绕过去,然后小声唤那对湖出神的年轻女子:“王妃殿下?”
年轻女子蓦然回身,歪头打量了温小白一眼。见是个比她还小几岁的少年,面容陌生,眉眼却甚温和。额头上有道斜入鬓角的浅疤,已经淡的看不出痕迹。恰恰让人生出一点亲近之感,似乎也叫人回忆起年少孩子气的时候,只一味调皮捣蛋罢了。
而那少年脸上也并未有冒昧无礼之相,反倒一垂头问她:“酸梨好吃吗?”
她忽然展颜笑开来,咧开一嘴细白的牙齿。“好吃的很,你如何知道的?说起来,有个年纪和你相仿的小子,才在果园里挨了打。他偏偏不知道我是王妃,所以我打的解气,打的很痛快。”
“江兄挨打,自然是因为他想错了。”温小白小心翼翼的观察她脸色,见并无异常。这才敢说下去:“首先,听婢女的闲聊。那果园子应该是府里某个姨娘种的,而种果栽果的人,这个季节还在等着收获,通常不舍得吃。能摘下一堆梨还有闲心带走,并且现场吃了半个。是明显的破坏行为,而非经营行为。婢女又说园子里果子经常被鸟啄和遗失,姨娘很生气。试问如果她本人就热爱没事溜进园子摘梨吃,她生这个气干嘛,贼喊捉贼吗?所以你不是那个姨娘。”
汝阳王妃颇有兴致的托腮看她,“有趣,那你知道了我不是霖姨娘。又怎么知道我是真正的王妃呢?”
“因为你打了江兄一巴掌。”温小白笃定的说:“而且,后来江兄认作王妃的人又给了他一镐头。这说明他肯定全猜错了,不光猜错而且猜反了。你才是汝阳王的原配妻子,而她是小妾。所以你们对身份称呼如此敏感,以至于要把他打成猪头三。”
可能是温小白投了她脾气,汝阳王妃也不加设防,语气里竟还有几分天真烂漫。“算你这小子聪明,我且再问你。王府里什么琼瓜玉果没有,我为何大动干戈要去偷别人的梨。而且这人还是我丈夫的小妾?”
“自然是你们关系差透了,而且针锋相对。以至于不惜互相伤害,你偷她的果子,她刨你的花草。”
温小白一针见血道:“你瞧你们被认错身份,第一反应都是怒不可遏。而且那花圃怕不见得是霖姨娘的,懂花的人谁会拿镐头去翻花圃?拿个小铲子松松土便够了,既轻松又符合贵族身份。可见她不懂这些。而且她又不开农家乐,不可能种着果园又种花草。两者都种的人,也没功夫打扮的端庄靓丽。”
“所以啊。”温小白露出很见怪不怪的神情:“大概的可能就是,霖姨娘听说果园里又丢了果子。所以一气之下去王妃你的花圃里乱刨,实行报复了呗。”
汝阳王妃“噗嗤”一声,竟是没忍住笑出了声。“猜的甚好,甚好。王府里很久没见过这么有趣的人了,为报答你博我一笑,你有什么疑惑尽可向我提问。我自当全力解答你。”
“看来王妃这一笑当真稀罕。”温小白点头道:“那就容我冒昧,请王妃说说你们的故事吧。为何王妃会比王爷的妾室还小上几岁,以至于令许多人认错呢?”
“这便说来话长了。”汝阳王妃将手中整块鱼食投入湖中,引的下面锦鲤纷纷来抢。然而那鱼食尚有半个馒头大,众鱼吞不得吞,抢又不抢不得。一个个翻着白眼浮在水上,恰如窒息般,样子颇为滑稽。
“王爷和当今天子是异母兄弟,不过他排行最末,皇帝最喜欢这个幼弟。总是老三、老三的叫他。民间也有别名,称他李三。这个你知道吧?”
“呃,这我不知……”
“不知道还不坐下来听?”王妃指了指旁边的木凳,“你不累么?”
温小白便忐忑的坐下来,很谨慎的往旁边挪了挪,离汝阳王妃远一些。怕她再抓鱼食的时候把自己也给带下去。
“我和李三相识于两年前。说来奇怪,当时他已三十一岁,还未定亲。在皇室已属破天荒的奇事,招惹了许多非议。他这人自小偏爱旁门左道,老庄之学半分不爱,经济理政也兴趣全无。总是在道观炼丹砂混两天,再去佛寺搅合半个月。念的书也乱七八糟,外人多传他性格怪异,不好相处。京中有女儿的显贵之家也远而敬之。总觉得嫁于这么一个乖僻王爷,实非什么好事。他也不曾用心澄清这些传闻,日久天长,处境便十分尴尬……”
温小白摆摆手:“容我打断,敢问两年前王妃多大?”
“十五岁。有什么问题么?”
“……没有,打搅了。”
汝阳王妃便接着闲嗑下去:“而真正让他孑然一人的原因。据他婚后告知我,乃是因为一副壁画。”
“……听起来就很玄学,殿下您接着说。”
“我就不打哑谜了,直接跟你说吧。李三这小子少时懒于读书,恰好先帝一心培养当朝皇帝当储君,也容着他瞎跑。有次竟跟着商队远足至敦煌,在石洞里见到连绵数里之长的壁画,当时便惊为天人。仿佛当场看到有飞天起舞,莲花盛开。他觉得此景妙不可言,一连数天都呆在石洞里,不吃不喝,险些成了瞎子。”
汝阳王妃拍了拍栏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反正当时是沉迷虚幻,不能自拔。他自称当晚有飞天入梦,舞女姿态妙不可言。两人还曾屈膝而坐,凝望对方。他觉得那眸子璨若星河,暗含无穷之理。以至于印象深刻,无法忘怀。为此也不曾对他人倾心,婚事遂僵持。天子继位后又厚爱他,说不成亲便不成。朝中长辈大臣,总无一个能奈何的了他。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
话毕连自己也愣了愣:“可能真是孽缘,当时我刚及?。少年意气,总想干些大事。一开始想拜有名的剑舞家公孙娘子为师。可娘子说我资质不够,舞剑无意态。家中又觉得舞伎如歌伎,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叫我断了这份心思,我反骨一上来,不光要学舞,连上乘高雅的剑舞也不必学了。直接吃住在教坊,花大价钱让那些舞伎把平生所学教予我。如此过了整整一年。”
“……王妃思路当真清奇。”
“我母家姓慕容,祖父也是有些体面的朝中老臣。听闻此事气的吐血,早放言要跟我一刀两断。我照旧学我的舞,挥霍我的钱。也托着我娘留下的嫁妆十分丰厚的缘故,学到了出师那天。教坊对外隐瞒了慕容家小姐的名声,只说是公演。就在那日李三过了教坊的画舫下,我们二人隔着高楼夜色对视一眼。他不知怎么就疯魔了,觉得我和梦中的飞天一模一样。”
汝阳王妃说到这段眉飞色舞,显得极为高兴。“你不知道那场面有多好笑,他为了证明自己是汝阳王,想娶我。把自己浑身的扇坠、玉佩,香包全扒下来往画舫上扔。险些连底裤都扒下来送人——他那时候还不知道我是慕容家的女儿呢。后来知道了,陛下告诉他的。真是场闹剧,哈哈哈哈。起先朝中大臣长老都不同意,他大了我整整十六岁呢。我祖父也不高兴,觉得有违他清贵名声。我跟他说,千金难买我乐意——”
她目光瞥到湖对面,立刻就换了副哼哼样。“一切都很顺遂,只可惜李三的母妃,肃康太妃是个极为多事的老太婆。跟在后面赐了个多事的女人过来,说是‘此女稳重,年纪相仿,可予我儿做妾’。不是明摆着欺负我年轻吗?”
温小白随着她目光望去,只见那霖姨娘也过来了。确实端庄艳丽,稳如泰山。汝阳王妃和她隔着湖面对视,只觉两眼噼里啪啦,恨不得炸出火花来。良久之后终于忿忿的收回目光。“算了,今日难得开心。懒的计较这种事。算算李三那侄子也该进府了,你随我换个地方坐。”
温小白答应了一声,没再敢提江揽枫的事。两人绕着湖边朝反方向走,一直到霖姨娘消失在视线中为止。他捏了捏袖子里徐容容给的信,忽然冒出一句:“殿下。”
汝阳王妃大概是口渴,不知从哪儿摸出个乳梨,张嘴正要吃。闻言只得回过头来:“嗯?”
“王爷和伽罗公主想必关系不错吧?”温小白绞尽脑汁,最后编了个理由:“我想晚婚的人,总是有些……志同道合的,你说是不是?”
“伽罗呀。”汝阳王妃咬着梨,腮帮子僵住了。“我和她同上过夫子的女德班,那些装模作样的小姐里,我最讨厌她。”
“……嗯?”
“因为她根本不会装模作样。”王妃吐了口梨渣,缓声说:“别人的沉朽是表面上,她的沉朽是在心里。你觉得这样的人有多愉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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