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上突然传来的笑音,长垣立即便认了出来:“麟趾!你在旁听了多久了?”
听着麟趾声音的人,仿佛都能看见他一脸嬉笑无辜摊手的模样:“从长垣你开始唱《月出》的时候吧?但你们若是嫌我碍事的话,我也只好就此离开了——”
长垣笑道:“少来,想唱什么尽管唱来!但若唱糟了可要罚!”
停顿了一瞬,只听麟趾笑着击节唱道:“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复能来?”
然而麟趾方才歌完,寿禧便已嚷了起来:“罚、罚、罚!帝君,正是花好月圆之时,你却已唱离别之歌,该罚!”
麟趾还未及答言,却听九重天突地传来另一名神女戏谑的歌声:“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寿禧拍手笑道:“不见子都那般的好男子,却见帝君你这个狂徒!唱得好!唱得好!”
然而这一来一往却已大大激起了九重天诸神的兴致,只听《狡童》方落,也顾不上惩罚麟趾,紧接着便有神明接唱了下去,有神唱“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有神便唱“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来往之间众神欢笑非常,在仙音之中气氛热烈高扬。
而开启了这场天界歌会的主角却没再加入进去,他侧目于身边的红裳女子,月光清澈映于他的眼眸之中:“姑射神君,赠与你那块踏雪寻梅佩之人是怎样的人物?”
姑射微微一怔。谢长垣在她的眼前总是在熟悉与陌生之间来回变幻着,分明是熟悉的眼眸与视线,可是他的陌生却又在下一刻一览无余。她望着他淡淡微笑,可心中却乱的难以理出思绪:“……天市,他是一个非常、非常优秀的人,也是予我心脏之人。”
见长垣惊诧,她微微笑道:“长垣上神想来知道我是应死而生的战祸之灵,我这样的灵,本来没有心脏,更没有感情可言,但是……”她此刻仍能感受到胸口犹如擂鼓的心跳。一次、又一次地强力跳跃着。
五百年前。就在天市与黄粱易渺城一同陷入黄沙与她永诀的那一天,在她懂得人间绝望的那一天,她空空如也的心腔中长出了这颗心脏。这是她的心,是因天市恋慕、忧愁、嫉妒、绝望而诞生的心脏。
这颗心的每一次跳动,都在向她告白着天市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天市是……我的生命。总有一天……我要将这颗心重新交给他。”天市是姑射心底最深的秘密。五百年以来她从未与任何人分享过,甚至她自己也小心翼翼不敢过多回忆,生怕这份记忆会因此而褪去颜色。
可是面对谢长垣,姑射不知道为什么可以将这个秘密坦白出来,她望着他,这一瞬间她几乎分不清她究竟是在看着谢长垣,还是在看着已逝的天市,视线竟逐渐模糊起来。
长垣的心也在剧烈地跳动,是心痛吗?是怨愤吗?是怜惜吗?还是……嫉妒呢?或许不是,又或许都是。他心痛她的际遇,怨愤那个抛下她远去的“天市”,怜惜她此刻的眼泪,竟然……也嫉妒可以光明正大栖居在她心中的那个人。
“……别哭。”长垣情不自禁地抬起手帮她拭去眼泪,可是手伸到半空却又停住了。他突然醒悟过来,他压根没有立场这么做。他并不是她心心念念的天市,甚至在两天之前他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不,或许她还与他有着仇怨,他对自己好似油然铭刻在心底,却又根本是空中阁楼的“喜爱”感到极度的迷惑。
这种没有由来的喜爱怎么可以相信?他又什么时候变得和她如此亲近了?
种种不解与芥蒂,让长垣刹停了更进一步的想法与行动。
姑射闻言也猛地惊醒,别过头去。她又是狼狈又是恼怒,为什么她会如此软弱地在谢长垣面前险些流泪?
融洽的气氛刹那烟消云散,姑射与长垣都刻意不再去看对方,可他们却又清晰地感到对方的存在就像扎入心中的细密小刺一般,容不得自己不去注意,可是一旦注意却又令人焦促不安,只想立刻从此地脱离。
正在尴尬之间,广渺的天边突然崛起一阵冷冷歌声,那唱歌之人声音低沉而磁性,只一出便摄住了天地所有,诸神不禁寂然默听,可高高在九重天之上的麟趾以及安立于龙渊阁中的长垣却都猝然惊起,这个声音是——绝不会有错,他是——!
那歌声洒脱而又桀骜,风云竟随着他的铿锵起伏而动,天地间独有他的声音在空中震响:“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趾》。这本是一首赞美诸侯公子的欢宴之歌,其中又隐含了当今九重天的第一帝君麟趾之名,可是歌者的声音中却毫不掩饰其中睥睨的讥讽,他超逸却又怨憎地放声高唱着,每一个字音都宛如迫近的鼓点,“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最后的尾音方落,隐隐闷雷从云中滚滚而来,雪白的疾电骤然一闪,九重天与诸神尽皆失色。
长垣却根本不及倾听,雷雨将来的前奏令他清雅温和的脸上闪动着苍白,他拂袖一挥,整个人便已化为流光飞向第九重天,甚至没有与姑射告别。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激越的歌声已至尾声,歌声中令人毛骨悚然的怨恨已毫不掩饰地释放出来,远方的雷鸣轰爆炸得整个九重天颤抖不止,通天梯建木竟也在刹那之间被闪电劈成了两半,熊熊大火立时在龙渊阁烧了起来,这不祥的火焰仿佛是某种倾覆的预告,姑射的心激烈地跃动起来,可这一次却是因为对未知的恐怖。
“姑射神君!”福圆一把揽住险些因这道惊电跌落月桂树的寿禧,他脸色煞白地向着龙渊阁大喊,“姑射神君,这里交给我们,你快去第九重天!这一次四洲天界恐怕——!”
姑射颔首。她顿足,化为流光追随着长垣的步伐冲向最高的天际。
姑射已经是万年妖灵,她这一生见过了太多兵荒马乱,太多分合离散,但是哪怕她设想过人界被颠覆,也没想到过天界亦会坠落。心跳在耳边轰鸣,在冲向第九重天之际,兵戈法术之声不绝于耳,姑射向途经的下重天界一瞥,却骇然地发现混乱之中正与四洲诸神交手的,不该出现在四洲天界的那群人物——
那是,异陆神明。
异陆,是四洲对其的蔑视性称呼,正式记载在册的称呼是“雪域”。
雪域位于四洲西方的西牛贺洲之外,据说某位远古神祇在此陨落,那位无名之神在陨落前的深刻憎恨化为了无尽飞雪,年复一年,永不融化的积雪永不停歇地为这片土地覆盖了荒凉与冷漠,从此雪域便为雪域,原本土地的名号从此遗失不传。
因雪域是传说中的被诅咒之地,生存环境又极端恶劣,古往今来从没有任何神明与种族在这片土地驻足停留,但不知道多少万年以前,四洲的最高神遭到了崛起新神的挑战,最高神竟在新神手中折戟沉沙,不得不落败逃亡,彻底成为四洲的旧代神明。
旧神的最终逃亡之地便是雪域。祂怀抱着对四洲新神的怨恨独自逃亡至此,祂自然想夺回自己的神权以及地位,然而四洲已完全背叛了祂,雪域却又是一个毫无生机之地,哪怕神明也会窒息在其中。
在如此穷途末路之中,旧神用尽最后的神力创造了雪域人,祂将对四洲背叛之恨深刻入自己亲手创造的人类心中,希冀借雪域人实现祂的复仇。
神明本就因人类的信仰而出世。雪域人成长的信仰催生了雪域神明的诞生,据说曾经四洲最高神也借此机会重新复生。但无论如何,旧神已展开了祂复仇的第一步,雪域与四洲从此两相对立,世代厮杀,或许唯有一方被抹杀,彻底从大地上毁灭,这场恩怨才会得以了结。
其中究竟谁是对?谁又是错?这已经难以说明了。
而那被赶往雪域,成为雪域最高神的神祇正名为东皇太一,将东皇太一驱逐的四洲新神,正是唯一一位五方帝君姬氏。
但出于不明的缘故,帝君姬氏在隐去前将祂的一小部分力量随意抛洒在天地山河之间,其中有四名人、灵、妖、魔接获了初代帝君的力量后,成为了掌管春、夏、秋、冬的四方帝君。
除此之外,初代帝君又将大部分的力量一分为二,由两支后裔分别继承,其中一脉是中央帝君姬氏,而另一脉便是龙渊之神谢氏。
至于东皇太一所创造的雪域人类,因为其打从身心对四洲的憎恶,雪域人类从外表就有别于四洲人普遍的黑发黑眸,雪域人以金发碧眼著称,特征之明显,绝不会叫人认错。
而姑射在那一瞥之间,竟在九重天上瞥见了金发的异陆神明。这究竟……
姑射一刻不停,转瞬便已来到了第九重天,第九重天尚算安静,可是不祥却像一滴墨落入清水之中立即便扩大开来,姑射提剑大步流星地向中央帝君的凌霄大殿奔去,她的每一步都迅如掣电一般,旁人甚至只看得清她身形的残影。
然而才不过半途,便有数十名异陆神顿现身形,姑射心中一冷,没想到连第九重天都——
“少来挡路!”姑射冷冷挥剑,凌厉的剑光横扫之间竟将拦路者打得失去了形体,她连多看他们一眼都欠奉,径自向前飞冲而去。
姑射也明白了为何第九重天如此安静。
所谓擒贼先贼王,这群不知从何而来的异陆诸神竟率先控制了中央帝君所在的第九重天,饶是姑射是万年之灵,可她一路杀至凌霄大殿,如潮水一般没有断绝的敌人也飞速消耗着她的神力。
待姑射终于杀到凌霄大殿,她已有些力竭,但她一稳气息,踏入了大殿之中。
可当姑射看清其中光景,她便知道,她已来晚了。
凌霄大殿之内,除了宫殿本来的文彩雕饰,其余几乎没什么其他摆设,在俯视九重天及四洲的高高玉台之上,那象征天地之权的帝君宝座高傲地立在那里。
麟趾倒在宝座之上。
他合着眼睛,脸色像死一般苍白,华丽的紫袍已完全被血染红,看不清他究竟何处有伤,只见不断有腥红的血液顺着宝座流下,滴落在玉台之上,赤红与洁白界线分外分明,令人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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