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射当真是诧异了:“救了你……?五百年前?”
“是的。谢长垣杀了我,但……他在杀我时犹豫了一瞬,于是我趁此机会逃出了一魄,不过魂魄残缺不全的厉害,那时我逃出天界,既怕身后有追兵,又怕在逃亡途中有什么祸事,害我的魂魄一朝散尽。”
“……真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姬麟角的眸子泛起暗色光冷,但语气却淡淡柔和了一些,“那时的事我记不太清了(也压根不想记清),唯一记得清楚的就是你,姑射。你随手救了我的残魂,让我得以重新苏生。”
他一直都记得。残缺不全的魂魄焦心惶惶,一心逃出天界,面临的却是更大的难关,正当魂魄在女娲之原上不断徘徊时,白鹤红裳的女子仿佛踏着拯救世间的光辉而至。
她瞥见了残魂,像是凄怆地笑了一笑:“原来这世上也有人与我一般凄惨啊?”她长长叹息,随手扶植了残魄,“去完成自己想做的事吧。”随后她便唱着一首低低的歌飘然从女娲之原离去。
她唱着“候人兮猗”——“我等候着你”——那是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他的妻涂山氏为他所唱的歌——她便唱着这首满含忧伤却又满含期盼的歌飘然离去,月光绮美洒落在水红衣裳,从此在残魂之中留下不可磨灭的烙印。
姬麟角又一次看见她,是在盗来的谢长垣的“最珍贵的记忆”之中。
当麟角争夺天帝之位失败不得不狼狈逃窜之时,他便深知他已失败。他在那时便准备好了东山再起的复仇计划,也是那时布置在长垣身边的棋子盗走并篡改了长垣的记忆。谢长垣也好姬麟趾也罢,一切背叛了他的神他统统都要肃清,他要让他们生不如死,还要让他们亲眼看着挚爱堕入十八层地狱——!
谢长垣竟然真敢下手杀他,他没有预料到。可命运神祇到底站在他的这边,他为人所救,苏生之后他立即抱着这样可怖的心情去查探谢长垣的挚爱,却在记忆之中再一次发现了那天在女娲之原月光下的红裳女子,并得知了她的名:“姑射”。
——原来她所等候的人,是谢长垣啊。
奇妙又讽刺的命运。
姬麟角不会让她堕入地狱。可他也绝不会因此而谅解什么,他仍然要谢长垣体会裂心之痛,复仇仍要进行,只不过是将最初的计划进行一个小小的改动——
他要夺走她。
待到以后再令谢长垣恢复记忆,让他发现他已失去心中挚爱,谢长垣的痛苦将会是那时幸福的亿万倍吧?
至于改变初衷有没有夹杂自己的私心,姬麟角那时并不清楚。
直到此刻。姬麟角望着姑射明艳无双的脸,他突然醒悟,在改变初衷的那一刻他的确抱着强烈的私心。
私心就诞生在晶莹的明月之下,魂魄目送红裳神灵飘然离去的那一天——
但姑射果然不记得五百年前女娲之原上的小小插曲。
对她来说那只是游荡世间再微不足道的一个举动罢了,她满脸困惑地挖掘着自己的回忆,却始终想不起这一段往事。
这也是理所当然。她会记得挚爱之人天市有关的一切,却不会记起一个名叫姬麟角的过客。
姬麟角扯了扯唇角,方要笑道:“没关系,都已经过去五百年了……”
可姑射总在他的意料之外。他永远难以将她预测,她忽然踏前一步抱住了他,这拥抱柔软的像是风,同时她——竟流下了眼泪。
她仰脸望着他,仿佛他阐述的痛苦她感同身受一般,那顺着她白皙脸庞滑下的眼泪晶莹而又透明,温热的,溅落在长桥之上,也溅落在有情人的心上。
“那时我竟会没有认出你!我怎会没有认出你?天市,我——怎么能在那时没有认出你!?”
若是那时她认出他来,那么她与他之间的陌生是不是便不会产生?
而姑射炽热绝烈的爆发却让姬麟角惊怔,什么也说不出来。
为什么?……因为那时的残魂根本与谢天市毫无关系,甚至站在你眼前的这个“谢天市”也是彻彻底底的冒牌货——
就在这一瞬间,麟角突地察觉到了一点不和谐。他觉得他似乎有什么弄错了。从一开始,有什么东西就拧成了死结。
可姬麟角来不及细思这转瞬即逝的错感,眼前的红裳女子早已牢牢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她郑重地、肃穆地凝望着他,像是对天地之间最变幻莫测的命运神祇起誓:
“再不会了,天市,我绝不会让你再经历这样的苦痛!纵使有——我也会代替你承受!”
“……嗯,我知道,也相信。”
姬麟角决定先答应下来,回以微笑。
他是当真相信姑射对谢长垣的决心。他旁观了他们的相遇,见证了他们的相爱,看过了他们的和解与矛盾,最终也目睹他们永诀,除了姑射与长垣本人之外,姬麟角或许是这个天下最了解他们恋情跌宕起伏之人。
正因如此,姬麟角自信可以直接顶替谢长垣,成为姑射的心上人,然后——将谢长垣的存在彻底抹杀过去。
说起谢长垣,春麓也该递来他们藏身之地的消息了吧?他那双胞胎弟弟麟趾的生死下落也该就此见一个分晓……
姬麟角正在思忖着,抬眼时却见姑射轻轻蹙眉,他放开她转身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青衣神祇钟离从他们的长桥来路迅疾而来。
“……会是四洲天界的什么事?”姑射安静地看着他走来,忽地问道。
应该与谢长垣无关,春麓蛰伏于他们身边,异陆神祇没有任何一个知晓。姬麟角心中估量,面上笑的完美无缺:“想来不是什么大事,你别担心。”
“——少帝君!”
不过两句话之间,青衣神祇已至眼前,他的眼眸宛若苍天碧蓝,束起的长发如金线一般闪耀着古老的光芒。
“钟离,有什么事么?”
青衣神祇瞟了一眼姑射,以他苍蓝的眼眸大胆地直视着麟角,干脆地道:“少帝君,借一步说话如何?”
姬麟角不悦,可他一念及谢长垣,心中不禁也对姑射升起了少许忌惮。
不知去了长桥何处的天枢却突然在此时叫道:“姑射!来我这里!你看,我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东西!”
麟角立即心中一松,笑道:“抱歉,阿射,既然如此便让天枢与你一同游玩吧,我与钟离先行回转。”
目送灰衣帝君与青衣异陆神双双远去,姑射才返身找到了天枢:“你有什么有趣的东西想给我看?”
天枢却望着她,周身的光芒稚气,却又是看透了一切世事的清澈无邪:“姑射,麟角或许不是你想找的天市吧?五百年前的他或许是,可现在的他却绝不是。”
“……”
“谢天市,我们在清理爱河时,姑射你向我描述过他吧?听起来是个连我都会尊敬的人物啊——”天枢道,“说起来麟角似乎向你隐瞒了一件什么事,我一直在听,虽然我听不到他具体在想什么,不过还是不要相信他比较好呀。”
“……为什么要突然对我说这些?”姑射的笑意看不真切,“你们星辰是很少插手这些事情的吧?”
“嗯?为什么?之前我也说过,我无论怎样都会站在你这一边啊!”天枢孩子气的回答完全是属于星辰的随心所欲,“而且这件事也难得的有趣,不过姑射你想怎么选择,就是你的事了。”
姑射顿了片刻,仰起头来,她骄傲地笑道:“天枢,我不是想永浴爱河的傻瓜。我只是在迟疑,难道五百年就可以改变我心中的天市?”
天枢笑道:“这世间人心叵测,从来就没有必然的永恒,但此刻的姬麟角会影响到你心中的谢天市吗?”
“不——”姑射猛地醒悟过来。“当然是不会的!”她粲然笑了起来,胸口的乌云散了大半,“你说的不错!——我当去做天市真正希望我做的事。”她心念坚定,也就无意再继续游逛下去,“天枢,我们也回去吧!”
“哎——前面就是命运神祇的宝物,那可是天街最有名的风景,姑射你不想去看看?”
“下次吧,下次也不迟,”姑射笑道,“眼下的异陆神祇才是真正的不可不看。”
四洲与雪域因神的恩怨而人心分隔,千万年来血战不息,正所谓“最了解自己的永远是敌人”,姑射对雪域神界体系的了解或许还要远胜于对四洲天界。
雪域的至高神正是昔日四洲的主宰东皇太一,祂在兵败姬氏之后孤身逃亡至雪域,除了以最后的神力创造出了雪域人类,在祂死后身躯血肉也化作了守护雪域最本初的四尊大神:掌管生死寿夭的大司命、子嗣之神少司命、太阳之神东君以及职司莫测的云中君。
这四尊神祇已臻传说,等闲不露其面,此时真正掌握着雪域神权的则是不死院十位巫神,麟角驱使的青衣神钟离正是其中之一。
但相较于不死院十方巫神的完备聚齐,四洲天界却在五百年前的神权争夺中损耗巨大,四方天帝仅余南方、东方两帝,可就在二十年前东方帝君却也投身四洲凡尘,不知下落,偌大九重天空前空虚。
从姑射的角度来看,东方帝君的消失未免太过凑巧,不过姬麟角与雪域显然针对四洲天界布置筹谋已久,于是趁此机会骤然对四洲天界发难,在闪电袭击中麟趾生死不明,长垣被迫逃亡,在一朝之间四洲天界便改头换面,落入姬麟角之手。
但姑射此时最担心的却是麟角对雪域神祇有多大的掌控力。
若是放任他们以及雪域人驰骋四洲,那可就当真成了谢长垣所言的“引狼入室”了——四洲神祇倒霉也就罢了,可四洲万万生灵的该如何?姑射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陷于水火之中。
如果天市此次无法再守护他们,那么,便由她来守护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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