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段十六的住所差不多十天了，无生像出笼的鸟儿，一路奔到山下就先放开肚子吃了个够，显然并不把此前“时间不多”的情况放在心上，相处了几天之后，无生的态度也渐渐发生了改变，不再像刚开始那样还有些担心和距离，变得大大咧咧起来，说话行动之间十分自然。

除了三次追随无生转世的经历，这还是鳞生第一次到人间，但他只是看着无生一路吃吃喝喝，沉默着，冷冷的样子，无生想起自己刚来到人间看什么都稀奇的样子，再看看鳞生，感慨了一句果然性格不同。

“鳞生啊，这一路下来，你最喜欢哪里啊？”

这一天，无生照例缩在无名小镇外的果子铺里，埋头吃着当地有名的糯米团子，嘴都撑满了，嘟嘟囔囔的找鳞生说话。

“没什么特别的。”

“啊？上一个镇子的小河很美的，上上一个的包子可好吃呢，你一个都不喜欢吗…”

“算不上喜欢。”

“没事，我们还要去很多地方的，你一定可以找到喜欢的地方。”无生说着，伸手准备将鳞生盘子里的糯米团子也拿走，想想似乎不太厚道，就先拿起一个递给他：“你快吃一个，这么好吃，浪费。”

鳞生接过团子，问道：“你很爱吃东西吗？”

“嗯，”无生眨眨眼：“所谓人间美味，就是美味啊哈哈。”

鳞生点点头，掰下一块团子扔进嘴里，又把手里的放在无生面前，无生呵呵一笑，不客气的都解决了。

吃完溜达出来，无生在镇子外荒地的一片池塘边看日落看得入迷，突然问道：“鳞生，你记忆里的我，和现在你看到的我，你觉得哪一个比较好？”

鳞生抿嘴看着远处要落不落的太阳，想了想说道：“你以前特别爱哭，现在反倒经常笑着。”

“嗯。”无生点点头，打了个哈欠：“哭解决不了问题，不如开心一点。”她说着，嘟哝了一句“想睡一会”，就真的就地睡了过去。鳞生守在一旁，安安静静的等着，到了深夜无生才醒来，精神奕奕的看着繁星点点，干脆说道：“今晚我们就在这里睡吧，明天早上看个日出再出发。”

鳞生不置可否，找了棵树跳上去倚着没再说话。无生虽然精神正好，也不打扰，自己在湖边溜达，没走多远，却看到一座荒废的宅子远远地矗立在荒凉的月色下，走过去一看，早已坍塌得差不多了，杂草丛生的轮廓在月光下，能依稀看到院子和屋子的痕迹，她信步走进去，闻见满院子青草的芬芳，只觉得心情舒畅极了。

绕了一圈，正准备离开时，一声孩童的笑声突然从墙角传来，无生作为半个神仙，硬是在这月色下被吓得心脏都停了一下。她壮着胆子挨过去一看，却看到两个大约八九岁的孩子在“院子”的一侧玩着游戏，其中一个穿着莹绿的外衫，一块白布遮着眼睛，小心翼翼的摸索着，另一个孩子穿着同样的衣服，站在几步之外，笑一声，看同伴摸了过来，又跑到旁边屏息躲着。

孩子身上染上了月光，泛着一点点的氤氲，无生想着，大约是什么化出的妖精，趁着月光出来玩耍。

正想着，那个遮着眼睛的孩子突然扯下白布，警觉又好奇的看了过来，他的动作很快，无生根本来不及躲。另一个孩子跟着同伴的视线看了过来，也是吓了一跳，躲在同伴身后，好奇的望着。

“哈哈…”无生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对不起打扰了，那个…我就是路过。”

两个孩子一瞬不瞬的看着无生，眼睛里是相同的青色光芒，其中一个小心的问道：“你能看到我？”

“能啊”，无生点点头，那孩子又问道：“你是什么？”

无生被他问得一愣，想了想猜道：“我大约…和你们一样？”

听到“们”字，躲着的孩子又吓了一跳，他的同伴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在安慰他，他便点了点头，虽然还是躲着，脸上却和缓了许多，那个问话的孩子拨开同伴的手，走到无生面前，闭上眼睛闻了闻：“人的味道。”

无生摆摆手：“我刚从不远处的镇上过来。”

那孩子点点头，退了回去，牵着同伴的手就准备走。无生跟着鳞生这一段时间，说的话实在太少，正想找人聊天，看他们要走，急忙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啊，在这里多久了？”

“不知道”，那孩子摇摇头：“我们在这里很久了。”

无生看着只剩轮廓的屋舍，点了点头，又说道：“你们不用管我，继续玩吧，我就、嗯，再见哦。”

她挥了挥手，决定不再打扰，转身溜溜达达的出去了。两个孩子在身后看着，满身青草的气息飘着，仿佛跟着无生也往外走着。走了一会，鳞生所在的那棵树已经隐约可见，她却听到身后又传来那个孩子的声音：“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无生转头，看到那个孩子果然就在身后，只是他的同伴已经不见了。孩子的脸上十分平静，但似乎又带着一丝不安，青草般的眼睛在月光下像清冽的泉水。无生对这样清澈的眼神没有招架之力，便走回去，蹲下来轻轻问道：“如果我帮得上的话。”

那孩子看着她，目光落在无生搭在膝盖上的手，慢慢抬起一只手，轻轻碰到一起，问道：“你能看见吗？”

无生低头，看着孩子手上，有一点点比萤火虫还要微小的光，从手指中颤巍巍的飘了出来，渗入到自己的皮肤上，渐渐地，她看到一些记忆在那些荧光中升了起来。

那是一个宁静的院子，低矮的房舍在一片青翠的树林外，远离人声，幽静缓慢，如今只剩下轮廓的房舍那时候还有满满的人类的气息。夜幕降临的时候，一个老人坐在窗边檐廊下，啜着茶赏月，良久，他低头看到廊下脚边的地方有一株碧绿晶莹的萤草，被月光照着格外透嫩，老人啊了一声，只觉得赏心悦目，便笑着说道：“清风明月，不如再来一点茶，如何呀？”

说着，他将手中只残留一点温气的茶杯缓缓倾斜，清香茶气随着茶水落在萤草身上，老人笑了笑：“希望你觉得好喝。”

萤草在月色下微微晃着，仿佛在回应老人的话，老人开心的笑着，不久就进了屋子。

没过几日，盛夏过了，萤草凋零了，老人却记得那个位置，仍然每天在那里坐着，看明月，看秋叶。等到第二年，看到萤草长出来，便又就着月光，将手中的茶倒下些许，如此数年，萤草无知无觉，却慢慢记住了茶的清香。

时光荏苒，老人越来越老，最终消失了。屋舍荒芜了一阵，年轻的夫妻搬了进来，手中抱着睡得香甜的婴儿。某一个盛夏的夜晚，婴儿醒过来，咿咿呀呀念着，看到窗外有一个少年安静的站着，月色洒在他身上，让他看上去就像是透明的，美极了。

婴儿不觉得咧起嘴，开心的笑了。

婴儿慢慢长大，却只能整日卧在床上，年轻的妇人总在无人时哭泣，然后笑着对孩子说话。孩子努力的吃药，却总在夜深人静时醒来，额头遍布汗水。他有时候会悄悄起来，坐到窗外檐廊下，安静的等待着什么。

有一天，他低头，看到盛夏月光下，一株萤草晶莹透亮。他没有说话，静静的看了许久。盛夏过去，萤草枯萎，他的眼泪落在萤草委顿的叶子上。

“你与我一样。”他说着，再没有言语。

时光荏苒，孩子单薄的身子也慢慢长大，他始终记得那株萤草，在它苏醒与离去时，轻轻摸一摸它。终于有一天，萤草在沉睡之前，看到孩子倒在一旁，他看着自己，伸出手摸着萤草无精打采的叶子，轻轻说道：“多希望能等到冬天，你也能看到白雪。”

孩子没能长成少年，带着遗憾倒在莹草旁边，却在死之前看到萤草化作少年，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似曾相识的一幕让他突然感觉到温暖。

萤草将孩子的那一点愿望化成的光芒捧在手里，慢慢的，他的身体越变越小，那愿望却颤动几下，化作一个婴儿，越长越大。

月光下，妇人哭泣着抱着孩子冰冷的身体，没有看到那株凋零的萤草旁，两个一样的孩子，静静的看着她。

无生看着孩子清澈的脸庞和眼睛，心里泛起一股疼痛。她轻轻问道：“你想让我帮你什么？”

孩子仰起脸，说道：“…他忘了他是个人类了。再不想起来，他就再也变不成人类了。”无生心里凄然：“他若想起来…”

“嗯，”孩子点点头：“离开也没关系的。”

无生刚要说话，身后却传来另一个孩子颤抖的声音。

“才不是！”

无生回过头去，先前那个胆小的孩子握着拳头站在那里，大声说道：“是你忘记了！是你要想起来！”

无生有些愕然，两个孩子都以为自己是那株萤草吗？她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走过去蹲下来，摸着孩子的头，轻轻问道：“能给我看看你的记忆吗？”

那孩子伸出手来，瑟缩之间，却是一模一样的记忆。无生心里叹道，只怕那婴儿就是老人，而萤草以为的愿望，却是寄托了愿望的灵魂，萤草太想留住它，恨不能把自己的所有都给它，以至于那灵魂再次醒来，早已忘了自己的身份。

如今，几百年过去，二人早已不分彼此。

“我…”无生想了想，有些无力的说道：“我分不出来…”

那孩子望着她，眼神透澈而坚定，过了许久，突然说道：“你怀里的东西可以借我吗？”无生一愣，那孩子却伸出手，就要穿过无生的身体，往那颗舍利探去。

“不…”无生还未来得及阻止，一道黑影袭来，鳞生杀意怒张的气已至眼前。

人间至暗凝聚而成的鳞生，一道杀意已经足够让小小的萤草灰飞烟灭，无生来不及想，将孩子抱在怀里，却在躲开的瞬间想到身后还有一个，本能的顿住，背过身去，生生受了这一击。

鳞生来不及收手，听到无生痛呼一声向前倒去，一道血色出现在她背上，在夜色下十分狰狞。一瞬间，鳞生五内俱焚，却呆楞在原地无法动弹。

那两个孩子从无生身下仓皇而出，互相拉着就要逃走，鳞生怒目而视，两团青火凭空出现，将孩子包裹起来，升到半空中越烧越盛。

见此情景，无生脸上更加惨白，急忙叫道：“快住手，你会杀了他们！”鳞生不为所动，自醒来以后的平静内心第一次被打破，他再一次感受到愤怒的情绪，却不知道是因为这两个奇怪的孩子，还是因为自己。

他只觉得无生背上的血迹那么刺目，令他不敢多看。

就在这一转眼之间，其中一个孩子已经在火中蜷缩起身子，无生急忙出掌，两道水光瞬间将青火包围，但她一动弹背上就剧烈的痛起来，无生不觉得又弯下身去，鳞生这才反应过来，挥手将火熄灭，跑过去扶住她。

无生瞥到两个孩子掉落在地，忍痛站好，怒吼道：“你干嘛突然下杀手！”鳞生不答话，脸上表情不太好看，无生大概知道原因，刚才那个孩子要拿她的舍利，鳞生只怕是想也没想，剑气已经挥了过来。

“伤得重吗？”鳞生终于开口问道，无生摇摇头：“休息两天就没事了。”说着，她急忙回头看那两个孩子的状况，只见他们刚才摔到地上，一个正慌忙跑到另一个身边，眼泪都流出来，不知该如何是好。另一孩子正是当时要抢夺舍利的那个，他蜷缩在地上，周身泛起绿气，却有黑色萦绕期间，鳞生的幽冥之火令他痛苦不堪。

无生沉默着走过去，掌心化出水来，拂过那些黑气，终于看到那孩子的神色不再痛苦。这才突然想到，同样受到攻击，只怕真正的莹草会比人类的灵魂脆弱得多，鳞生冲动的一击，却把他二人分了出来。

两个孩子也已经反应了过来，站着的孩子咬了咬唇，蹲下来拉住同伴的手，轻轻说道：“我从未想过要再当人类，我现在这样最开心。”

另一个孩子忍痛站起来，却忌惮鳞生不敢说话，无生瞪了鳞生一眼，急忙安抚道：“他不会再伤害你们的，不要害怕，只是你们受伤了，尽快回去休息才是。”

萤草点点头：“对不起，我刚才并不是真的要伤害你的，我只是觉得…也许你怀里的东西可以帮我们…”

“我明白的。”无生点点头，忍着痛点点头，让他们快走。莹草却看着同伴不说话，那孩子拉紧他的手，又说了一次：“我说了我不走的，你这样胆小，以后我还要保护你的。”

“真的不会后悔吗……？”

“当然不会。”孩子点着头，拉着同伴的手不放开，萤草想了想，终于点头答应，他瞥了一眼无生二人，转身就要走。

化险为夷，无生既高兴又感到抱歉，急忙说道：“这里离城镇还是太近，你们若是要修炼，还是带着本体去山里吧。”

两个孩子点点头，也不再停留，转眼就跑远了。

青草的气息在宁静的夜晚很快就淡了下来。无生站着不动，直到再也看不到那两个孩子的影子，这才转身对鳞生怒道：“你下次再这样，我就真的揍你了。”

鳞生冷着脸不答话，无生看着他，又心软下来，她走过去，拉着鳞生的袖子说道：“鳞生，世间万物，都有他们的珍重之心，你杀气如此重，很容易错杀，就算杀对了，也有人会伤心的。”

听到这些话，鳞生心里泛起细微的不忍，但终究还是不为所动，无生殷切的看着他，他终于投降一般，冷冷说道：“……你下次别离开这么远。”

无生这才笑着说道：“好！以后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好不好？”

鳞生终于看向无生，漆黑的眼睛里有一点微光飞速闪过，他点了点头，说道：“好。”

无生放松下来，并不察觉气氛的微妙，痛得皱起脸来：“快带我去最近的城镇，人多的那种…我们要找地方躲起来。”

鳞生有些不解，却看到无生背上一缕黑气升腾而起，又消散了，无生脸色苍白，显然在隐忍什么，鳞生这才猛然想到，只怕是自己的气要从伤口泄露出来，急忙抱住无生，循着气息，往最近的城镇飞奔而去。

天上下起雨来，鳞生将无生护在怀里一路疾驰，他看着无生苍白的脸，小心的收紧手臂，不让一滴雨落在她身上。他还不知道，他此刻的所想所做，就是无生方才所说的珍重之心。他唯一知道的是，心里那股与生俱来、时时翻涌的黑色杀意，第一次如野马有了缰绳，被牢牢的束缚住，而他并不讨厌。

那一缕黑色的气息乘着风消失了，三十三天十方殿里，一个白色的身影却突然动了动，他睁开眼睛，只看到一道金色的光芒，组成佛印在眼前漂浮着。

一个声音从耳边传来：“出现了吗？那我们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