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山郁郁葱葱，蒙着一层朦胧的雾，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罗青似乎也能听到虫鸣鸟叫，还有一直萦绕不去的香味，那种香味更像是植物正在腐烂，但这却预示着生命力，一种旺盛得让人不安的生命力。

天空也一片白蒙蒙的，从这个角度望过去，太阳一点都不耀眼，倒是闷得发白，仿佛现在挂在天空中的太阳并不真实，仅仅是失去了躯壳的灵魂。这幕场景仿佛在哪里见过，想了很久，罗青才想起，在自己的梦里，他见过很多次。

五年前，在绿城种下青之后，罗青花了一年的时间在这片大陆上旅行，他跨过了大漠、草原和沙滩，经历了无数冒险，见到了很多奇奇怪怪的变异生物，以及很多在末日后艰难求生的人类聚落，但那时候，罗青还没有成为“启示录酒吧之主”，他仅仅观察，很少介入其中。西南当然他也来过，但这里的聚落比其他地方都要更少，这里的气候比其他地方更不适合人类居住，毒虫猛兽也更多，罗青上次来到这里时，只觉得这里一片荒芜。他从没想到自己会再次来到这片毫无人迹的土地上，甚至这次，他还没有带着自己的酒吧，他再度不是“启示录酒吧之主”了。

噼噼叭叭的响声不断传入耳中把他拉回现实，火焰正在吞噬掉树枝的躯壳，将它们转换成一种热能，这其实是一种很有趣的自然反应，太阳本质上也就只是一团燃烧着的火球，只是它能烧很久很久。罗青把面前的篝火堆拨弄了一番，动作很不熟练，他已经很久没有生火了。对面的岑岳苦笑一声，他正在支好烤肉的架子，“我当年的野外训练看来还有点用。”

“你又不需要吃东西。”罗青不知道他为什么想要烤肉。

“但我毕竟还保留了味觉。”岑岳低头专心用树枝和绳索搭设着烤架。没过多久架子都搭好了，岑岳拿起已经洗刷干净的两只“兔子”……比地球上原来的兔子要大得多，也凶狠得多，抓住它们耗了岑岳不少力气。

半个月前和影的那场会面似乎让岑岳和自己的关系拉近了不少，也许是因为自己在事后马上就赶去科考站抹去了乔菲的痛苦吧，尽管仍然是用欺骗的方式。岑岳对自己这种行为的默许甚至让自己觉得不安，可如果单纯从结果来看，乔菲的癫狂与崩溃被“治愈”了，她又能和岑岳过上安稳的生活。罗青自己不知道这到底算赎罪，还是一错到底。

没烤多久，罗青就闻到了熟肉的香味，罗青在酒吧里储存了很多速食产品，很多都是从古街大市上买来的邦联货物，平时在外他也可以通过纳米机械来为自己补充必要的能量，真正在野外吃烤肉，对他来说也算奢侈。

“那个人呢？”岑岳突然问道，打断了罗青对烤肉的沉思，但他的声音非常低沉，几乎让罗青听不清。

岑岳无法相信那个人，这是肯定的，就连罗青自己都不敢相信，但他还是让那个人带路了，因为那个人有着一条让罗青无法拒绝的信息。这个人和之前大熊告诉自己的消息一起，成为了自己此行的催化剂。

“他说去前面勘查了，似乎亚尔斯部就在这附近。”罗青已经忍不住上手了，他用纳米机械隔热，撕下一条兔腿，放进嘴里嚼起来。岑岳苦笑一声，一边摇头也一边停止翻转兔肉，也开始吃了起来。

“这片大陆现在的西南方比东南更不适合人类居住，我到现在还是怀疑这里是否真的有大型部落存在。”岑岳一边吃一边道。

“我也怀疑。”罗青低声道，至少在他上次在南方没有看到多少大型城邦或者聚落，甚至有一些聚落的规模和群居哺乳动物的族群比起来也大不了多少，那些人类也已经脱离了“文明”的范畴，无法与自己交流。

“我倒是没想到你会跟我出来。”两个人默默地吃了一会儿之后，罗青突然道，“你本来可以不用来的。”

“没办法，毕竟你不可能去找影来帮忙。”岑岳淡淡地道，“我不来，你恐怕不是那个东西的对手。”

半个月前那场战斗后，影就和他的城一起消失了，没有人真正知道他去了哪儿，只有一些沙漠上的传言，说偶尔会看到天边有一个巨大的圆盘在夜色中移动，巨大到仿佛能够托起太阳，只不过每次太阳升起的时候，它都会像一阵烟一样地消失。

如果能有影的帮助，那自然是最好的，但因为霓虹的“死亡”，他已经不可能和自己合作，能够和平共处已经是个奇迹了。其实岑岳也不容易请出山，他和自己的恩怨也不少，请他帮忙更多是出于一种侥幸心理，没想到他真的会同意。

毕竟，这是自己的赎罪，麻烦别人帮忙似乎总是显得很虚伪。解决和纳米机械有关的问题是他的责任，也是他的义务。

“没办法，毕竟这次我实在没把握。”罗青苦笑道，大熊告诉自己的信息里，这次面对的敌人之强堪比梦城之战时的亚当，就凭自己一个人，是不可能解决的。

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罗青知道，是那个人回来了，和岑岳交换了一个眼神之后，他就把手里的兔肉全部塞进嘴里，回头看向那人。

那是一个打扮得很奇怪的人，身上的衣服只遮住半个胸脯，戴着南亚风格的宝冠，仿佛是从印度教神话中钻出来的神明，更让人觉得诡异的是他的背上还有一对收起来的翅膀，可他说话的口气却又异常普通，如果他是个在机械镇大市摆摊的，只要他穿严实一点，恐怕不会有人对他有什么印象。

他自称迦楼罗王，一个与他的外表既相符又不符的名字，半个月前，正是他找到自己，促使自己不得不离开越发混乱的机械镇，来到这片不毛之地，冒着生命危险阻止危机的进一步扩大。

“你侦查的结果呢？”

“亚尔斯部就在前面，但是如你所见，大量纳米机械已经将其包裹起来，想要不惊动它进入其中，就必须依赖‘黑神’的力量。”迦楼罗王的脸上露出和善的微笑，“把你带到这里，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再给你们带一段路，我就要回到古街。”

听到这个名字，罗青的嘴角还是忍不住微微一颤。没错，这个人是古街的相国派来的一名使者。当他听到迦楼罗王的嘴里说出“古街”二字的时候，几乎忍不住想用纳米机械把这个人活吞了的心情。半月前影的事件刚结束他就忙于调停机械镇的内部冲突，和白狼天天跑上跑下，脾气也十分差，迦楼罗王的到来更是让他的情绪雪上加霜。

“古街这几年怎么样？”罗青刻意不让自己的语气过于激烈，“我听说你们东部的贸易重心也开始向机械镇倾斜了？”

“您的消息真是灵通，没错，机械镇这两年开始挖掘埋藏在地下的铁路干线。铁路曾经是这片大陆的命脉，但谁也没想到机械镇能够重新利用起他们。虽然还很原始，但机械镇通过修缮铁路拉拢了更多的贸易额。”迦楼罗王还是一副笑脸，“古街的贸易份额正在降低，就连支柱产业旅游业也受到了一定冲击。”

旅游……自从古街内战之后，罗青连这两个字都听得想吐，“在军事上，守门人似乎也在挑战羽林军的霸权，和你们的冲突越来越多，难道你们的相国对此毫无办法？”说到这里的时候，罗青顿了顿，然后又道：“我总是忘记，我面前的这副躯壳也许只是个空架子，你们古街的相国可能就藏匿其中。”

岑岳有点疑惑地看了罗青一眼，他对罗青和古街之间的矛盾并不了解，还不知道罗青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相国”都做过什么。

“很有趣的猜测。”迦楼罗王微笑着摇头，“相国自然有他的应对之道，启示录酒吧之主如果有什么好建议也欢迎提出。但我这次来此帮助您，不是为了赚取您的嘲讽的。”

“你从我这里什么都赚不走。”罗青咬着牙道，“迟早有一日，我会把相国从王宫里揪出来大卸八块。”

“我猜得到。”迦楼罗王颔首道，“希望那天到来的时候，我能在一旁帮上点忙。”

罗青愣了一下，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说得对，我只是一副躯壳。但是谁说，躯壳就没有自己的意志？”罗青注意到听到迦楼罗王的这句话之后，岑岳的眼神闪了闪，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自己的经历，“相国觉得将他的思维复制无数份注入躯壳当中就可以控制自己国度的每一个子民，但他错了。相国本来打算对守门人发动全面进攻，但是看到古街的乱象之后，他决定对西部的首都开刀，这就是他的应对之策。”

“所以他才用你来调开我？”

“部分原因是西南的危机已经不能不处理，当然他也希望将你引出西部，这样西部将会缺少一个重要的战力，他的局很大，大到超乎你的想象。”迦楼罗王回头看了一眼那片迷雾，“在没有定位、地图的情况下，找到亚尔斯部本来就很困难，他们部族还会自己移动，相国推算个中消耗的时间足够让你拖上好几个月。”

“但你没有遵从他的命令？”罗青皱着眉头问道。

“你知道吗，古街的创始者皇帝……虽然有传言说他是旧人类留下的机器人，但那只是他的躯壳，你就从没奇怪过，他的‘灵魂’是从哪里来的吗？”迦楼罗王笑着看向罗青的眼睛，“别那么看着我，我有相国的人格，也继承了他的记忆，相国曾经和纳米机械有关联，从那里获得了不少情报，所以才知道，皇帝之所以能从一个普通表演型机器人变成古街的创始者，是因为一个纳米机械生物将自己编程为ai载入到了皇帝身体里。那是地球事务总局的逃兵，是以前的‘七号’。我相信你能听懂我在说什么，毕竟地球事务总局都被你捣毁了。”

远处的太阳似乎高了些，显露出某些鲜艳的颜色，可还是看不真切，仿佛每一场噩梦的前兆。这句话其实也算是噩梦了，罗青苦笑着想，为什么会这样……那个曾经对自己穷追不舍，号称与纳米机械誓不两立的皇帝是“七号”？果然自己在古街感应到的纳米机械感应其实就是皇帝吗？

“你是说……皇帝以前是纳米机械生物？”

“躯壳，躯壳，短短的一个词，两个字，真的有那么简单？”迦楼罗王的笑容渐渐变得狰狞，“皇帝为了一副真正属于自己的躯体而背叛了地球事务总局，也从理事会当中除名，逼迫理事会只好赋予‘六号’更大的权限，让其有足够的力量对付古街，当然，‘六号’还没有动手，就被你摧毁了。地球事务总局总是很小心地控制着理事会成员的实际力量，不然其扩张过快，免得不好控制，只有‘六号’是例外。之后，‘六号’的空缺才被某个地球人补上。”

长久地沉默后，迦楼罗王回过身，看着远处的白雾，深深吸了口气，“启示录酒吧之主，现在是多事之秋，我能告诉你的都已经告诉你了。西南的问题不能不管，在地球事务总局覆灭之后，在‘黑神’合体失败后，已经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压制亚尔斯部。你必须消灭亚尔斯部的‘白神’，然后迅速回到沙漠，那里需要你，大难将至。”

真的需要我吗？罗青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半个月前他已经为了协调机械镇内混乱的政治关系和白狼、大熊一起跑断了腿，但始终无法劝说暴龙回头，也无法分化暴龙的部下。罗青能做的事真的太有限了，机械镇内大部分人都觉得他与赛博人有旧，并非对机械镇真的好，这次攻打的“测量者”从本源上来说也是赛博人，只要罗青一参与，那些组长都会觉得这是为赛博人回护，甚至也怀疑起大熊和白狼的动机。

在最困难的时候离开机械镇，虽然是大熊建议，虽然是形势所迫，但不管怎么想始终仍是一种逃避。

“当然，你来这里除了要消灭纳米机械生物的威胁外，恐怕还因为我给你带来的消息吧。”沉闷的白太阳没有让迦楼罗王的身影变得耀眼，不然他会更像一个神明的，罗青发现他看了一眼自己，眼神深不可测，“只有相国才知道的消息。”

没错。罗青轻轻踩灭那堆篝火，他已经快忘记刚才吃完的烤肉是什么滋味了。如果迦楼罗王没有一上来就对自己说了那个消息，他可能真的会死。

“你酒吧里的那个历史学家，她的师姐，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亚尔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