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秋色黄昏
陆鸣阳就要伸手推开凤鸣园的当儿,忽然,就在门后面传来一声:“秋色黄昏啊!是秋色黄昏!浩文!浩文!”于是一阵往里跑的脚步声!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温柔的平喉中波的嗓音!有点熟悉、有点遥远、似曾相识,但有更多的琢磨不透、不熟悉。那往里跑的脚步声落在上百年殷实的黑泥地上,朴朴朴,一声一声尤如一步一步就踏在陆鸣阳的心坎里。
蒋澄舒习惯于黄昏里散步,特别在秋天来临之际。可这十年来,岭南的秋天几近要在四季中被模糊掉了,被省略去了。夏季总是那么长,从三四月开始就一直延续到十一月甚至十二月,然后马上被一次北方的冷空气一吹,便连人带景地吹进冷嗖嗖的冬天。蒋澄舒来不及感受秋天、连凤鸣园里的白兰花、鸡蛋花和米兰树也来不及感受秋天。
自从电视新闻里惊现陆鸣阳身影的这一段日子,蒋澄舒心绪不安,每天侧耳分明就听见门外西风骤起,打开门,却仍旧是一片耀眼的夏日阳光。
这个黄昏,蒋澄舒心绪不安。
她走到凤鸣园里黑漆木门跟前,几回伸手触摸潮重的木纹肌理,几回仰头看见眉形黛瓦下面,被长春藤掩映的青石板,外面是斑驳的“凤鸣园”三个字,这里头是精雕细琢的花鸟图。
她不知道,刚才她伸手触摸大门的肌理时,外面正有一双手,也在触摸同一块门板的另一面,心心念念。
关于精美的精雕细琢的砖雕花鸟,当年蒋澄舒与陆鸣阳嘻嘻哈哈地争论了许久没有定案,一个说是乌鸦一个说肯定是喜鹊。后来澄舒在田浩文的研究资料里看到,原来是这里最普通的麻雀。
田浩文说:“凤鸣园的不普通,就在于她的普通,栽种最普通的鸡蛋花树米兰树和白兰花,把几种名城到处都是的植物花朵儿的香味相辅相成得那么出类拔萃!睡莲鱼池是本地500年古窑里烧出来的大陶缸;牌匾是不基起眼的小字体赵体,背面不是龙不是凤,连喜鹊也不是,而是名城这一带最普遍不过的小麻雀;即便是每一处不起眼的砖雕,也只是本地随处可见的蕨类小草、狗尾巴草或者河涌里泛滥着的紫红色水仙花。但不普通在于,手工精细满含深情……”
这些,有可能都是蒋鸣凤最喜欢的小东西……
只是隔了一道门,陆鸣阳在门外看着“凤鸣园”三个字发呆;蒋澄舒在看着那两个小麻雀随着天色黯淡而渐渐模糊。忽然,蒋澄舒感觉身后一阵和煦,长春藤蒙上了许多灰土的叶片仿佛瞬时勾勒一道金边!蒋澄舒兴奋地转过头,刚才被阴云完全遮掩的夕阳,正清晰着,慢慢坠落在凤鸣园尽头,千层门洞的正中间!
园内蒋澄舒兴奋地朝漏雨轩喊过去、跑过去:“秋色黄昏!秋色黄昏啊浩文!浩文!”
田浩文从漏雨轩里走出来,站在秋色湖边沿。无论他是第几回看见秋色黄昏,他还是眼前一亮,尤如无论蒋澄舒第几回朝他迎面而来,他总是眼前一亮。
“呵!凤鸣园绝景,秋色黄昏终于又出现了!”
每当田浩文稳稳掌心放在澄舒的后背,她的一切激动才会稳定下来。
蒋澄舒任凭自己轻轻地靠在田浩文的身边,感叹着:“每年秋天真正来临的时候,秋色黄昏又会重现。都看了二十年了,我依然觉得,秋色黄昏是这个世界上最绝伦最美的园林景色!”
田浩文笑一笑说:“那可能是因为你从来没有感受别的景致。”田浩文知道,这一刻的蒋澄舒心情最放松,是最完好的蒋澄舒。
“也许吧,那你呢浩文?为何也这般迷恋秋色黄昏?”澄舒目光依然一刻舍不得离开秋色黄昏,看着渐渐变得红通通的夕阳,直到眼睛发酸流泪依然目不转睛,生怕祈盼已久的秋色黄昏稍纵即逝。两人看着景色都坠入了一种喃喃自语似地对话。
田浩文说:“你不是说,这个秋色黄昏得有情人一起看,景致才会最绝美的?”
“是我奶奶告诉过我的。”
“那,你觉得是真的吗?”
“嗯。”
“现在最美吗?”
“二十年前最美。那一个黄昏,我跟他一起看着夕阳、湖上的光和影,消失在凤鸣园的尽头,那种无限凄美……”
浩文叹了一口气:“你们真幸福。”
“幸福?我跟他,在一起仅仅遇过一回秋色黄昏。仅仅渡过一个秋天。”
田浩文真心地感慨:“人生,可以有幸遇上一次这样的极致─极至的爱情加上极致的美景,人生最美丽的景致已经完全出来了,这就幸福无限!”
秋色黄昏在转眼间,黯淡了失去了晖光。蒋澄舒心情也黯然下去:“可是他已经回来了。为什么不来见我?真的把我忘记了?”
“始终会来的。放心。”田浩文拍一拍蒋澄舒的肩膀。
秋色黄昏在一点一点的消失,蒋澄舒说:“一眨眼,二十年了。”
“二十年,又何止一眨眼?”秋风乍起,田浩文脱下外衣给蒋澄舒披上。
“浩文,你最明白我。”
“我最明白凤鸣园。最爱凤鸣园。”
田浩文眼里的蒋澄舒,跟凤鸣园一样,那种惊艳的韵味丝毫不擅于表达。尤如凤鸣园的历史,尤如那一曲《钗头凤》,只是在幽黯的夜里,娓娓道来,轻轻抹去。
但秋色黄昏却例外,它是凤鸣园内唯一的亮笔,其他的都是隐藏的,暗伏的甚至是让人查无依据的。秋色黄昏却很例外,虽然并没有万道金光的耀眼,却有着让人忘却呼吸的惊艳!田浩文作为一名古建筑专家,在研究名城其他历史名胜古建筑的同时,陶醉于别人从来不着眼的凤鸣园。这儿有一种气息在吸引着他,不单单来自蒋澄舒,更来自凤鸣园那种不为人知的韵味与内涵,还有不为现代人所知的建筑秘密。他要慢慢研究,他要研究清楚。
两个人互相偎依着,看着秋色黄昏完全消失,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漏雨轩里亮出一点摇曳灯光,秋天的风沙沙响起,翻开田浩文静放在案头的一本手抄的资料,里面正写到:“100年前,陆氏最后一个朝廷命官为他心爱的女人,亲手设计了“千层门洞”、“秋色湖”、“百年小楼”“烟****”“海***”来映衬秋冬的黄昏落日,营造出绝色的园林景观─“秋色黄昏”!
还有两个景致有只有一两个字,应该是资料缺失无法考证吧。这些,都是蒋鸣凤和蒋澄舒心中的秘密,外人不知道,也罢。
门外的陆鸣阳听着隐隐约约传来的男女对话,虽然并没有听到他们讲话的内容,但那种相知相融轻声细语的温柔,他是完全感受得到,也感受到园内的秋色黄昏,从出现到完全落下帷幕,也感受到一对知情人的哝哝细语里共同的岁月绵长。
收录机里颤娓娓地喊出那一句经典的独白:“表哥!梦中逢啊!”
陆鸣阳转身离开,循来路走出凤鸣园后巷。一串陌生的脚步声,散落在凤鸣园后巷凹凸不平的麻石板上。
背后又慢慢地抖出幽幽的唱腔:“梦中逢啊。欢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难!难!难啊……”
欢情薄,人情恶……不是在唱自己吗?陆鸣阳像孩子一样,抹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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