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迁很焦急。身为人子的李景迁心里咯噔一下,其实三天前就已经知道了这些,默念到该来的还是来了,脑子已是一片空白,整个脑海嗡嗡作响,差点要昏厥过去。好在他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抓起黎佑兵的手便道:“快,佑兵,备马……”说罢便挣扎着要下床。
黎佑兵不清楚为什么突然李景迁这么焦急,只能服侍着后者穿上白袍,赶忙去太医署中牵马而来。
站起来似乎就耗尽了全身气力,满脸苍白毫无血色,李景迁拖着略显虚弱的身体靠在门框上,翻身上马。黎佑兵在后面跟着,唯恐这位伤情未愈的王爷摔下马。
到了升元殿外,已经来了不少人。宗亲以监国太子齐王为首,三皇子高平王、四皇子南郡王站在身后,下头是以赵国公、晋国公为首的普通宗室亲王。文官以左仆射宋齐丘、殿阁大学士冯延巳为首,其后跟着六部尚书、侍郎;武将方面以骠骑大将军边镐为首,健康军节度使高上离,征西大将军、宁**节度使徐景通率领一批年轻的将领站在身后,徐景通身高体长,面容硬朗,一身戎装在人群中极为扎眼。李景迁打眼一看,高远、高越兄弟二人也是出现在武将行列里。而这些个王公和大员们,一个个都是哭丧着脸。
见到李景迁过来,泾渭分明的人群展现了完全不同的表现。齐王先是皱了皱眉,其后满脸笑意的快步迎了上去,从黎佑兵的手中接过马绳,缓慢的扶下在马背上摇摇欲坠的李景迁,边牵着他的手边责备道:“二弟怎么也不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你是不知道为兄在看到二弟被行刺后,心都快碎了。如今也才不过两天光景,这么虚弱不在太医署养伤,跑出来也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说完,一双眸子突然变得黯淡了下来,“父皇要去了,我们兄弟已经进去见过了父皇,既然来了就也进去送一送父皇最后一尘吧。往后就剩咱们兄弟了……”
“皇兄,我来这也只是想见父皇最后一面,这个江山还要皇兄用心打理,皇兄切不可太过伤心了。”露出一个难看的微笑,李景迁拍了拍这位大哥的手,吃力的跟着前者的步伐站到了李景遂身边,笑着见了见礼。李景遂略带敬畏的回了礼,倒是四皇子不怕李景迁样的,笑嘻嘻的与李景迁交谈起来。
文官群体内产生了截然不同的态度,少部分以冯延巳为代表的官员们纷纷向李景迁见礼拜会,而剩下的官员们看着站在人群首位的宋齐丘如老僧站定般没有任何表示,只得眼观鼻鼻观心,一个个低着头想着心思。武将却都一个个向着李景迁抱拳,对这位戎马生涯短暂而辉煌的亲王将领都充满了敬意。
李景迁微笑着一一冲着将领们回了礼,这时候一身戎装的徐景通走上来拍了拍李景迁的肩膀,笑道:“听说景迁你在京师被刺伤了,怎么,远离军营数年连拳脚功夫都丢了。这样好吧,这次跟我去宁**,给我好好操练操练那群兔崽子。这么久都攻不破吴越临安,丢人丢大发了。只要你我二人联手,别说吴越,横扫南方都不在话下。怎么样,要不考虑一下,太子那里我去说,怎么也不能让你这只出林虎隐遁朝堂嘛。”爽朗的大笑传遍了整个升元殿外,徐景通很看重这为隐在京师的二皇子。央实是如今南唐的外部环境变了太多。如今新皇即将登基,本身朝堂就不会稳固,外放升官都在掌权者的一念间。内部不稳的南唐必然会面临着周围数国的骚扰。徐景通不是不骁勇善战,实在是以一部边军的实力大战吴越举全国之力,肋部还要随时警惕闽国的袭扰,以一己之力只能做到当前这般局面。然而要想顺利破局,肯定需要一个各方面都能不逊于自己的主将。放眼南唐各指挥军中,唯一赋闲在家的也就只剩下曾经的这位镇南军节度使了。
徐景通是爱才的,相对来说自己手下但凡有点才智的都会冒尖当将,官帽子比其他指挥军来说要的一顶比一顶大。就像正三品的将军名号,就要了不止一顶。如今见的这位看上去无欲无求的亲王,惜才之情再度喷涌而出。
“有机会本王也想见识一番宁**,小王倒是谢徐将军挂念了。”见到自己那位大哥越来越阴沉的脸色,李景迁婉拒了徐景通的示好,转身对门口站着的堂禄大夫杨秀白说道:“杨大人,现在里面怎么样了,让本王进去看一眼父皇。”杨秀白低头垂手站在门口,招呼着道:“既如此,那便请殿下请速速入宫……陛下只怕是不行了……”
李景迁点点头,强忍着头部阵阵的眩晕感,让黎佑兵去高越高远身边等着,自己快步进去,一路辨不清道路,走的又急,踉跄了几下,差点儿扳倒,跟在身边的太监不敢碰到李景迁的身体,又追不上他,生怕李景迁出了什么意外,不断的道:“殿下,慢些……慢些……”
李景迁不去理会,踉踉跄跄飞快到了升元殿后面的厢房寝殿,浑身已溅了不少泥星了,王庆等数位太医就在这寝殿外守着,见到是李景迁过来,道:“殿下不是还在太医署养伤,怎么来这里了……,哎,来了那就快进去……”
李景迁没有功夫与王庆寒暄,推开半掩的殿门忙不迭的进了寝殿,只见这寝殿厢房之中,宋皇后与数位贵妃已经来了,正擦拭着泪侧立在榻前,榻上的李昪居然脸色不错,也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的缘故,一见到二子李景迁来了,便招手:“来……”
李景迁这时候没有哭,事到临头,居然发现自己一点情绪都没有,或许是眩晕的大脑根本还没有分辨出自己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李景迁快步过去,跪在榻前,道:“陛下……父皇……儿臣来迟……”
“不迟……不迟……”李昪显得很安详,眼中隐隐似乎含着一股满足的笑容,道:“本想之前通知你前来的,朕也想见见你,只是听闻你前几日在灯市口被刺伤,生死未卜,之后一直在太医署养伤,朕心难安。”
“是……是……”李景迁脑子一片空白,真不知该说什么。
李昪看到这个生前离自己最远的儿子,本是天赋异禀却不得不赋闲在京师,他知道这个儿子对自己的看法很大。缓缓摇了摇头,李昪像是舒了一口气一样,道:“那就让齐王他们进来吧。”
房内内侍们快步出去,过了一会儿,整个寝殿厢房内都跪满了王公大臣。李昪气若游丝的道:“好,你们来了便好,你们是王朝的未来,都到榻前来,让朕再见你们最后一面。”
这明明生命后期靠着金丹希望长生的、最怕死的皇帝,此时此刻居然说不出的淡然,口吻之中没有一丝的恐惧。
从齐王开始,几名亲王依次过去,李昪都和他们说了话,语气才变得严肃起来:“可以起遗诏了……”
所有人都重重埋下头去,秘书郎韩熙载拿出了纸笔,开始记录。
李昪似乎早已打好了腹稿,慢悠悠的道:“从来帝王治天下,以敬天法祖为首务。敬天法祖在柔远能迩、休养苍生,共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夙夜孜孜,寤寐不遑,为久远之国计,庶乎近之。今朕年届五旬,在位十年,实为天地宗社之默佑,非朕凉德之所至也……太子李璟,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钦命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舆制,持服二十七曰,释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这遗诏并没有出乎人的意外,齐王登基其实从监国之曰起就已成了定局,众人一起道:“臣遵旨。”
李昪显然已经耗尽了最后的气力,淡淡道:“所有人全部退下,独留楚王李景迁在侧。”
没有声音,所有人都悄然退下,连几个后妃也都被内侍们搀扶出去。
李景迁仍然跪下榻前,一动不动,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回过神来,其实自己早就知道这一日迟早要来,甚至三天前就知道了结局,可是偏偏真要来了,却如五雷轰顶。望着这位虽然是自己在自己被困在京师楚王府时却选择袖手旁观的父亲、这位自自己成年后便再也没有与自己说过一次推心置腹的话的父亲,却是有一种从身到心的难以置信,直入心脾的不舍,仿佛死死的堵住了李景迁的喉头,连说话都变得艰难。
李景迁跪着伸长身子,双手握住了李昪的手,看到这被病情折磨之后变得沧桑老迈的脸,仍旧在沉默。
李昪的脸上出现了很多表情,似是在回味自己这一生。他深深吸了口气,道:“人终究要死,朕这天子也不能免俗,这天下的富贵荣华,朕享用不尽,这一世也就不枉费了……”李昪的声音越来越微弱,道:“你在朕走后就离开京城吧,走的远远的,不要再回来了。”
李昪的双眸已经开始有些涣散。
李景迁不禁站起来,俯过身去,李昪用尽了最后一点气力,道:“走……吧……”
这曾是王朝最尊贵的老人,终于没有了呼吸,安然的闭上了眼睛,陷入长眠。
寝殿之中空无一人,李景迁呆滞的站起来,看着榻上的父亲,脸色苍白如纸,泪花终于闪动在他的眼眶里。
“父皇……”
从寝殿里发出声音传了出来,静候在外的王公大臣们面面相觑,随即明白了什么,蜂拥冲进去,哀声四起。
升元殿内,许多事都已做好了准备,众人连忙换上了孝服,戴上孝帽,跪在榻前,随即,门外背着药箱的王庆走了进来,分开榻前跪着的众人,俯身去检视,良久之后,王庆深深吸口气,脸色庄肃的道:“陛下殡天了……”
哭声震天。
齐王李璟已成了泪人,捶胸顿足,几次要冲到御塌上去,被内侍首领堂禄大夫杨秀白死死拉住,其余人不管真情假意,也都是恸哭不止。
这个时候的李景迁似乎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他看了看榻边的人一眼,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行了跪拜礼后,他旋身出去,消失在大殿之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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