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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草》第五章 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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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说

老人的眼睛是时光的月亮

让人看到孩子似的光

和月牙似的亮

照在疏落枝丫的梢头

荡漾开一抹平柔的波

于是

你能感受到那岸

安全深邃

你能感受到流动

平静欢快

我盼望成为水岸的草

去抚摸那岁月的厚

恍然间

我只能站在河流之外

去遥想那生命的实

乡村里的日子总有着童年的快乐和趣味,而老人与父辈的心酸是后来的体会,他们的身影曾在我幼小的身躯前遮风挡雨、欢颜喜悦。

无论收割麦子还是插秧,抑或播种,我永远是最快的那个,也被夸赞得最多。我沉溺于那样的夸奖和由此产生的喜悦之中。大多时候,我的生活里没有父母,最亲近的只有外婆。即便朝夕相处的爷爷,我依然记不起他说过的话,他在我年幼的日子乃至未来的岁月里沉默。

爷爷年老时五官柔和(确切地说是目光柔和),牙齿掉得只剩几颗,瘪瘪的嘴上布满皱纹。吃饭时,咀嚼的动作将他喉部薄薄耷耷的肉皮牵动得一上一下,头上的青筋一胀一收。但无论怎么看,他年轻时一定是个温柔如风的男子。由此,我会遐想奶奶的样子。人们都说我长得像她,几乎一模一样的像。但我终究没有得到爷爷的爱。从我记事,他就始终一个人似的:或独自在田里收割,挑着成捆的麦秸、豆杆、菜籽杆一闪一闪地跃动在地里田间。记忆里的他驮着背,爱穿一件深蓝色的中山装,衣服的衬里是黑色滑滑的面料。那件衣服穿了许多年,衬里有些地方开了线,但他始终穿着,像离不开似的。他挑完粮草就坐在大门口的石阶上远望、抽烟,那些干燥的夏午和炊烟袅袅的傍晚使他看起来无比孤单。他的话很少,一双眼睛即使老了也澄澈晶莹,似乎他所有的话都是用眼睛说出。那时的老人喜爱抽烟草,烟叶从地里被收回家,晾晒至干枯棕黄,要吸食时,就被撕成小片,裹成一层层的卷以夹在手指间。爷爷时常将收回家的烟叶放于大簸箕内,白天就将其置于矮墙上,阴雨天或晚上就放在鼓风机顶上,即便有露水也不怕。鼓风机放在楼梯口,我每次上楼都会不经意瞄一眼。想起那些才收回家的大片片青色烟叶,叶面总像被细密的纹理挤压过似的,凹凸不平。晒些日子,叶子的叶绿素随着水分淡去,剩了褶皱紧巴的薄薄一层,捻起来叶子不会碎,反而韧劲十足。现在回想起来,它们曾守望那些晴朗无云的白日,也相守那些星光万里的黑夜,与雷雨交加下的蓑衣相依,又与飞来的蝴蝶相戏,该何等幸福。当它们在老人的指间、唇间游走,又或许体验了年老与年老的碰撞和相惜。它散发的烟雾比香烟更多,味道也更浓郁,即使相隔几米都能闻到。我后来在其他地方也闻到过一些人身上散发出来的烟草味,但大都是老人了。爷爷的笑脸或未笑但平静的脸总会在那刻无比清晰,还有他那双单眼皮的眼睛,岁月使得眼皮变薄,甚至带有透明的色彩,连着他的眼神在我过去的日子里漫游、穿梭。

恍然的,都是交错的时辰。

他到我老家过年那时,沉睡的大地已有些复苏的迹象。那时,外婆,爷爷都还在。爷爷依然话少,外婆依然精神矍铄。那段日子,他还给外婆用吹风吹头发、剪指甲,就在老家一楼的屋檐下,在爷爷晾晒烟叶的鼓风机旁,它近旁那张黄黄的旧木桌至今也还留着。

或许,老家的房子今年也会塌了,然后什么都不会留下。

那段日子像每个令人欢欣的新年一样,邻里乡亲都回到村子里,热热闹闹的。人们每走一步都如同带着一缕清风,轻盈地,欢快地。我走路很重,楼上楼下屋前屋后都是我咚咚咚的脚步声、跳跃声,还有他一闪一闪走路的节拍。

我们在花园旁晒着太阳、包饺子,外婆、母亲、姨妈来回忙活。外婆闲不住,总要做些事情,我们也不拦着。她见我们包饺子嬉笑快乐,她也快乐地笑,眼睛眯成月亮的样子。我记不太清外婆还算年轻时笑起来的样子了,似乎眼睛并没有成一条线。或许只是因为上了年纪,脸上的肉少了,眼睛也陷了下去。但我很想念那双笑成月亮的眼睛。

她身上有着月亮一般的柔情与侠气,那份气息能穿过时光的河,将我拉回往日时空,又能将我隔开在时空之外。

那些日子,外婆总拉着他的手话家常。有时,他会去跟爷爷说话,爷爷耳背,再加上听不懂,就总乐呵呵地回答“嗯”。

虽然爷爷话少,也有些痴呆症状,但他有很明显的喜怒,如孩子似的。见着人多,他心里开心,也就总笑着,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如若你抢了他的吃,他必会大声呵斥,像受了很大的欺负。

那些年,爷爷体力不济,家里田地也就借了出去,或直接丢荒。他每天都会到地里田间到处转悠,或是在那条稍宽阔的泥路上踱步。后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他的衣服开始变得都是黑色或军绿色,又厚又长,沉沉的垂到小腿肚。那时,他的背已驼成了扁d的形状,走起路来很慢,一双黑色的厚棉布鞋被他拖着,每走一步,鞋底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就响一下。那声音懒懒的,绵长,厚重。他一步一步缓行在田地间,眼前的风景总让他眼睛放出一种柔和的穿透力。

或许,他什么也没想。

那些屹立于群山上的绿柏莽莽苍苍的拥抱住青山,连绵向远方。裸露的大地因为麦苗的成长而逐渐变绿,娇嫩轻扬。油菜花开了些,时不时能闻见它清幽的香。极目远望,如同一张历经沧桑的脸上露出羞怯的微笑。不远的地方有人生了火,白色烟雾慢悠悠地升腾起来,到几米高时被风一吹,它们便散开,如扇,如喇叭,如帏帘。过不久,路上的我们也能闻着它的味儿,细嗅,便知那是秸秆还是野草。

我和他顺着屋后的野草爬上小山坡,像我年少时的攀缘那样。路还是那样不好走,我教给他爬山的技巧。到山顶上可以看到很远。山这头静躺的村庄是我从小成长的地方,人们,飞禽,牛羊,稻田,溪流,竹林,全都如初,我还能想起那里发生的许多故事。

因为他太像秋天,所以就讲讲那片土地秋天的故事吧。

秋天,总有一副多姿的样貌,几分干燥的清爽,几分收获的喜悦。令我难以忘怀的,是那一整片的金黄,金黄麦地里有笑着的外婆和摇头摆尾终于回到家的狗儿。

“狗儿,再不许瞎跑!再跑,我就打你!”我看着它,抱怨中夹杂着担心。由于我从没说恶语的习惯,竟让它听来像客气话,绕着我跳上跳下、摇头摆尾、左亲右粘,瞅着了空还搭上前腿来逗我。我被它的热情渲染得消了气,蹲下腿去,抚它光滑的额头。狗狗喜欢这样的亲昵,慢慢的,它的眼神变得柔和娇媚起来,最后,索性蜷腿蹲坐在路上,他显得祥和踏实,像要把自己所有的依靠全托付于我。门外那条细细长长的小泥巴路经年长着茂盛的野草,狗儿肥硕的身体一坐到那路上,绒绒的细毛与野草糅杂到一起,路上便不能过人

每每此时,猫咪也就轻逸地来了。或急速奔来,或悠闲踱来。似乎它总能听到细微的声音,若见我对狗儿甚好,竟也跑来我身边蹭蹭。它身披黑色细毛,肚镶纯白雪绒,脸上黑白相间的色调恰到好处。每一次见它,我都觉那是上天馈赠于我的佳品。极爱抚摸它顺滑的毛,看它天然而成的颜色,有时,还盯着它的眼睛看。人们说,猫不太吉祥,不只是它们的敏感快捷,还能感知鬼神。这样的观点,我不置可否,有事没事总爱盯着它宝蓝色的眼睛看,也看那眼球中渺小的我。

“咪……”它从来跟我很亲,只要一听到唤,便马上飞檐走壁奔跑而来。

据说,猫和狗本不是一家。由于乡村里几乎每户人家都养了这两种动物,它们也就渐渐熟络起来,最后成了一家。喂养它们那么久,我只见过它俩抢食时怒目相对,其余时候,却也和平共处,甚为和谐。它俩聚到一块儿,也就相互打趣,不再理我。猫咪爱用前足轻挠狗儿的长毛。对此,狗儿要么不予理睬,要么和它一阵打闹。狗儿经受不住小猫咪的挑逗,会站直了腿,用一条前足探过去。你一脚我一腿,结果总会双双坠入杂草丛生的小水沟或田塍下的泥巴地。

后来,狗儿的失踪确实让外婆失落操心了好一阵。算下来,该是有半年吧。那段时日,离家求学的我逮着空放假回家,怎么也适应不了没它的迎接。不忙的日子,外婆每一日便到村头呼唤,怕是它跟着去赶集走丢了。她想,只要一听到唤,它便会踩起轻健快捷的步子回来,在她膝前蹦跳舔舐、亲昵欢愉。

乡下人对家里养的猫狗并无取名的习惯,我家的狗儿猫咪也未得特殊关照,从来便只被唤作狗儿猫儿,可它们却像比别家的猫狗更幸福一样,每每见了家里人,比我们见到自家亲人还兴奋。尤其是长了一身黄毛,相貌极普通的狗儿,我从没在别家狗儿的眼中看到那样闪烁的幸福。这道闪烁的光芒,确实让我爱它,愿时刻守它逗它。做完功课没事可做的我,总会伏在狗儿身旁,给它捉虱子。有次听人们说狗不怕水,我和弟弟便引它到堰塘里洗澡。年幼的我们并不懂狗儿的不情愿,自以为它一到水里便会快活地泅水。殊不知,它一落入水,竟像身处绝境的孩童,惊恐地四下扑腾。水迅疾染湿了它绒绒的毛,我只在那一刻,唯独那一刻,觉得它可怜、孤独。黄色的毛润湿后,伏贴在它身上,使它看起来瘦弱许多。尤其那对眼睛,比平日大了许多,眼白也比平常时看到的多。无助的眼神,使我有种前所未有的负罪感。不料,狗儿扑腾一阵后,却华丽转身而为天生的游泳能手,扒划着往岸边游。但它的眼神,分明是恐慌的。我使劲拽弟弟手中牵着狗儿的细绳。不知那时的它,是害怕的,是喘息的,还是委屈的?

那次以后,每当家人想带狗儿去堰塘洗澡,我都极力反对,因为不愿再见它那副可怜的模样。不知这样不理性的慈悲,会在我未来的日子里,带来怎样的磨难与幸运呢?

外婆是个慈善的老人,对待动物像待人一样。她从来都说,猫狗也是生命,也该喂给人一样的食,给以人同样的爱。于是,在狗儿无故消失的日子里,她的心头像被挖去了一块,空落落的,时常露出心焦的神色。她担心狗儿被恶人捉去,关在了牢笼里,整日不得自由,不过这倒也罢了,最怕是被打狗的人逮去做了食。每念至此,外婆的声音都会有丝丝哽咽,连音调也跟着变得哑了。

那一日我正归家,地里的麦子已开始变黄,满眼丰收的气息将山峦裹在喜悦里。路边的野草翠绿绿的,舒展开细长的叶片,风一过,整个人便不自觉地被陶冶在那漫无边际的欣喜里。

欣喜之后,必然会有失望的事。似乎总是这样。

外婆在耳旁说起不见的狗儿,我才恍然忆起几月前活蹦乱跳的它。它怎还那般调皮呢,调皮着跑丢,调皮着让外婆担心。虽心有怨怼,可毕竟是爱它的,眨眼间,怜惜它的感情从心底铺膨而出,扩展至全身。才发现,我也是不能离了狗儿的。

都说猫狗是人最亲近的朋友。那么,我不在家的日子,又没有狗儿,外婆是怎样度过孤单的呢?她一向坚毅顽强,可我却分明看到了她眼中忽闪而过的孤独。那种孤独感,或许由于亲人外出而无处流露,或许因为她太爱我们。

无论如何,外婆总是风雨无阻地,守候在这片土地上。她永远坚守的信念,是用劳动创造生活,用爱感化世人。或许上天只是为了提醒她,让她逐渐明白,人生的重聚与分离,人生的喧哗与孤独,都很近。有幸,那些年,她的孩子在身边,那些年,她的孙子在膝旁,那些年,她的爱犬在身侧。

我陪外婆爬上山岭呼唤狗儿,希望它能在某个地方听到了,以箭步般的速度跑来。可是,它没有。山内外,别人家的狗吠声稀稀拉拉的传来,却没有一声是我家狗儿的。我们不禁有些失落。于是顺着山坡小道往家走,途经一户农人家,外婆却停了下来,紧紧拉住我衣服说:“你眼睛好,看看,那是不是我们家狗儿?”我定睛一看,果然!于是,我放开了声音唤它。狗儿啊,亲爱的狗儿,它被粗链栓紧了,欣喜地想要跑来,却在迈开步子的一瞬间被拉住了!

那户人家我们都认识,但此刻家里没人。狗儿的旁边,还有两条恶恶的狗,同样被拴着,一听到外婆和我的声音,就扯开了吠叫,将方才欢喜愉悦又瞬间焉了的狗儿淹没在无助里。外婆恨恨地看,恨恨地咬牙。后来,外婆多次找那户农家,却没见我家狗儿。兴许,它是被藏起来了罢。兴许,它是受到了严酷残忍的虐待吧……

又该是过去几个月的时日了。从那时起,日子就开始过得很快。那日,秋天的风已将大地扫荡得一片枯萎,外婆穿上了厚外套,用小钢夹别好的头发被秋风一吹,散乱在没有方向的田野间。她一提起手来,便能清晰看到她那被一层薄皮裹住的细瘦骨骼。她,又瘦了。

可无论如何,外婆是笑了,开心的,幸福的,美满的。在寒凉的风里,她看到狗儿跑回来了!远远的,能看到它在奔跑时,黄毛被风吹成舒滑的线条,跟外婆的心情似的,像唱着欢快的歌。跑近了才发现,它脖子上栓了条粗沉的长铁链。它把头埋进蹲下身来的外婆怀里,像走丢之后终于回家的小孩,它眼里满是欣喜,满是温暖。

每每想起那片土地上的秋天,便是狗儿回来的场景。外婆在那片金色麦地里慈祥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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