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阳山,一时雨雪。
待得乌云散尽,山下的桃溪镇里,那些居民却是见得一道彩虹悬于山巅,引得家家户户都啧啧称奇。
连镇中教书的先生都不由得感慨,至于赋诗作画,也是后话了。
可山上却是另一片盛景。原本不毛的山巅,已是被竹林铺遍,这些顽强生命的植被,一寸一寸爬满了整个山顶。
那个青衫少年客望着林中一言不发,恍如行尸走肉的女孩,不知如何是好。
只得轻轻地念叨:“纵使千百轮回,你尚且是这副模样吗?”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块宝石,也不知是何等材质,他任由宝石坠入地面。
晶莹粉碎,化成无穷无尽的晶体,向着四面八方散落而去,绿莹莹的光点又浮现而起。
有的化作玉兔在竹林之中奔来跑去,而有些则化作蝴蝶,盘旋在少女身畔,状态亲昵,停在她的肩头,不时扑闪一下自己的双翼。
与此同时,这一片竹林似是也到了盛极,参天的竹林,头顶的翠绿却一点点地暗淡了下去,恍如枯萎一般,从外围一点点被原本不毛的土壤逼退。
直至仅仅能围绕着少女久久不散去。
青衫子缓缓步到少女面前,只是此时的秦二双目之中,已是失去了焦距。
她的四肢俱是被竹子穿透,少年客这才发现她的身下已是一片血池,可她的双手仍是死死抓着两根竹枝,似是生怕他从指间溜走一般。
青衫子蹲上身来,望着她的眼底,轻轻击掌,口中吐气,如兰似麝,说道:“醒来。”
这声音似是一下子洞穿了她的壁障,秦二的双目之中,渐渐有了一丝神色,只是紧接着而来的,却是将那两支竹枝握得更紧,修长的手指甚至要嵌入竹枝之中一般。
“再世为人,殊为不易罢。”青衫子一改往日的轻佻放浪,低声念叨。
秦二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她眼底已是□□竭的泪水蒙上了一层阴翳,只见得面前,似是蹲了个水色衣衫的少年。
声音婉转,竟是有那么一丝丝熟悉,只是少女一时想不起在何处听过这个声音。
她试着揉了揉眼睛,却觉得双手刺痛,忽然她的眼前多了一抹光明,眼前正站着一个青衣的男子,他的微笑如同治愈的春风。
可她却向后爬动了一寸,手掌不由得又被一根竹枝扎了一下,鲜血透过白嫩的皮肉缓缓流了下来。
她顾不上面前的少年,在竹林之中寻觅着那个人的身影,只是竹林已经渐渐枯萎,哪怕身旁一片翠绿。
没有他的声音,也没有他的身影,没有他的亡骸,没有他的存在。
在这座高山的山巅,他就在那一刹那的剑光之后,失去了他的存在。
她闭着眼,看到那片刻之前,他笑着似乎呢喃着什么,随后化作无穷无尽的光点,在山岚之中,不存寸缕。
她仍是不死心,她在三丈见方的林地里,失去了人的理性一般,泣血着,喊着他的姓名。
“墨台长庚……”
但只有山风呼啸,却无斯人余音。
她的手掌也好,她的腿脚也罢,已是被刺得血肉模糊,她抖落着双臂,弯着身子,勉强探看着周围。
“你莫要寻他了,他便是这片竹林,等到这里消逝,他便不复存了。”身后传来男人的话语,听得却是少女心底一阵冰冷。
秦二知道他说的并无过错,也知道那人已经战死山壁之下,再也不复存在了。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就是孤竹一向以来的信念吗?
千年之前,我见他与白城渡的那般万兽统领举火燎天,虽万千人,他也不曾畏惧,如今,三岔道口,字字句句,我都说与他听,他仍是如此一意孤行。
落得身死道消,周围之人,不是破了千年功德,便是死于非命,他总是在重蹈覆辙,你亦不外如是。”
那人娓娓道来,却听得秦二遍体生寒,她僵硬地转过身子。
只见得不知何时,那少年客已是手中多了一面铜镜,她甫一转过身来,只见得自己衣衫褴褛,浑身血污与淤泥,曾经塞上明珠,如今不过是一个乞儿模样。
少年客笑着说道:“你可能不知,今世你虽久居府中,养在闺中无人识,但若是有宿命之说,你便是这天底下最美的女子。
只是如今莫说什么天下第一美人儿,恐怕连性命都难以保全了。”
他说完,伸手将铜镜轻轻一拨,只见得那铜镜滴溜溜地一个回转,已是现出另一幅景象来。
只见得少女眼底似是出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云鬓高起,黛眉远山,虽不似现在这般风情万种,却另有一种清新之感。
“你恐怕已是记不得,这是何时的你了。千百轮回前,你尚是此人,只是如今,是否还是此人?”
秦二往少年客望去,只见得此人已是化作另一副模样。
他的语气带笑一边叹道:“你可还识得此人?”
他摇身一变,已变作一个老人,头发花白,口中叼了只烟斗,她忽然记起,这人正是盘州城中那是深巷里的老医师。
他见得秦二这般反应,哈哈大笑起来,又摇身一变,已是化作一个头戴兜帽,手执拐杖的怪异老者。
她惊呼道:“你……”
他已是又一抖,边做一个黑衣黑发的少年道人说道:“不过此等化身,你却是未曾见过,失算了,失算了。”
说罢,一展袍袖在他眼底,又还原成了一个翩翩公子,青衣环佩,好不潇洒。
只是少女的眼神里,光芒却仍是急速消散了下去。
这副模样顿时也看得青衣人一阵郁结,连往日挂在脸上的笑容都失了分毫。
他说道:“你与我本是挚友,如今你已落难,我便是拼的这‘山水郎君’的虚名不要,都要助你,你莫要这般……”
她却颤抖地推开他的手说道:“你说的是前世事又与我有何干系,如今我挚友是那些现在都长眠地下,亦或是归于山林之辈,你这怪人,如今忽然出现说些个不相干系的话。又有何意义?”
“我替你将这些个道人惊走,你却说我怪人?”那青年怒极反笑,猛地敲在一旁的竹竿上,顿时无边的竹叶,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只沾在少女的肩畔。
“你若是有大神通,不如将他们一一回转,好赖在此处装模作样,他们都是我挚友亲朋,也有我今生所爱,你在我眼里,连萍水相逢都不算。
若要说,只不过是个趁火打劫的路人罢了。只是我已是无从失去了,且任你言语便是。”
少女这一番话,说的青衣人心如刀绞,只是所说之事,他确实无能为力,只能眼神复杂地望着跟前的女子。
而秦二却忽然想起面前之人曾说的言语,忙转过头去,望着那人:“你是否曾说过‘我尚有机会两害取其轻’?”
青衣人眼底复杂,似是为了自己一时多嘴,吃尽了口头,秦二却是见得他这副模样,心中已是知了了大半。
“你是说,你便是山水郎君是吧?昔日,我在秦府之中,二叔曾与我说起,这上天人间,有一处地界,名为青都,那是紫笈仙府,天帝统帅三千神明之处。
便有一职,名为‘青都山水郎’,携下共有三十六位天官,又名‘山水郎君’,司掌一方行云布雨……”
那人点了点头,眼目低垂,却未曾接过话茬,只是说道:“所谓神明,不过是不生不灭的人类,充其量法力高强些许,不值得一提罢了。”
秦二却似是抓住了一线生机,说道:“你不是说,你我便是挚友,此世我虽不与你相识,能否求你一件事,将他们从冥府带回来,如何?”
山水郎君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消失了,似是想起了什么,阴暗的回忆说道:“那时,我连你都未曾救回,如今,又哪有什么神通,将这般已是形神俱灭的人,从彼岸扯回来呢。”
他的脸上尽是悲伤之色,秦二却觉得头痛欲裂,似是有什么深埋在三魂七魄里的东西,顽强地发芽,只是却十分微弱,不曾闪烁。
他扶住少女的肩头,脚下的竹林缓缓萎缩,如今已是不过立锥之地,他看着那青竹之色,消失在了眼底。
不由得在虚空之中抓了一把,却是无所获。
“恐怕这一代贤君,从此便在此陨落了。纵他才华横溢,又不曾死心,但终究无望脱了因果宿命。”他嘴里似是没有什么同情,只是有一股悲天悯人的气概。
但这一番话,却听得秦二肝胆俱裂,她回过头,只见得地上已是见不得一丝翠色,只余下自己流下的那摊血迹。
“你胡说,他只是暂且去了冥府,他说过的,人死后都要去那处,等待轮回的。”
她抓着他的领子,连连摇晃。那人却轻轻拨开她的双手,轻言道:“可是他早已不是生人了,他在千年之前,就该死去,只是生生在人间游荡了这么久。
从此,天地间便无了孤竹此人,墨台长庚已是绝响。”
她听得此言退后了几步,伤口却一下子撕裂开来,疼的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总是如此,不信现实,沉湎幻想。”他摇了摇头,语气之内已是没了笑意。
少女忽然想起了面前人曾经说起的话来。
面前的男人一步步往前走来,她只能往后退去。
“我自辽西郡布局,直至如今,却未曾想,你会这般对待孤竹。”青衣人似是沉浸在回忆之中,原本微笑的侧面,变得悲伤而不可相闻。
而秦二却已是退到了悬崖边上。
青衣人的表情好似冻结了一般,似是猜到了秦二的行为。
“你曾说过‘你尚有机会两害取其轻’是吧?”
少女一字一句地说道。
青衣人面容痛苦,却说道:“你若是这般,即便如此,吉州仍旧会化作一座死城,你如此一来,又于心何忍?”
少女看着他的面容,明白了其中的一切。
她回头看了一眼,正是万丈高崖,鹰扬者不可盘旋。
她听得那人言语,却也是内心激荡,那些村民在城中的哀嚎,仍是历历在目,哪怕她闭上双眼,还能看到那些人在烈火中活活被焚烧而亡。
亦或是死于怪兽的鲸吻之下,她又如何心下忍受。
一边是挚爱离亡,一边却是数万人的性命。
那少年人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说道:“莫要负了初心。”说罢,一个转身,化作一群白鸟消失在了她的眼前。
她将脚尖一点,纵身跃下了万丈崖壁。
眼底风声呼啸,眼底黑暗袭来。
全无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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