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控制室伍媚的声音从无线电传来，这出早间谈话节目终于结束。
zg001从机库里慢慢滑行，步上跑道，跃入蓝天。
监控室里，许墨与伍媚紧紧地盯着面前的屏幕，第一天的试飞至关重要，这次的新技术能不能经得起结冰试飞的考验，将直接决定了zg001项目能不能参加这次在拉斯维加斯举办的国际航展，正式被世界承认；能不能与波音与空客竞争，拿到巨额订单，进入量产环节。
——这才是研发zg001的终极目标。让国产大飞机在世界舞台上占有一席之地。
吴松也坐在伍媚后面的椅子上，一眼不眨地望着屏幕里传来的实时画面，虽然他之前一直在模拟机上训练，可那毕竟是模拟机，看到了真正的飞机腾空而起，那种激动的感觉，还是和多年前一样。
太久没有体会那种感觉了。
驾驶舱内，卓皓空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前方的云朵。天空蓬松的云朵里蕴含着惊人的水资源，它们就像是一个个在空中飞翔的湖泊，那些在零度以下因为缺少凝结核而未被冻结的液态水滴，一旦接触到航空器表面就会迅速冻结而发生结冰，直接危及运输类飞机的飞行安全。这就是结冰试飞真正的目的：飞进云层，与这些液态水滴直接接触，以检测飞机在这种极端环境下的绝对安全性。
面前的云越来越近，白色的雾气扑面而来，可视视线变得很窄，林碧坐在后排，此时也不由得往前倾靠了一些，一眼不眨地望着面前的云层。
“准备，我们要进去了。”卓皓空轻声提醒。
林碧点头，她的手下意识地捏住卓皓空的后椅背，她能感觉到飞机的温度正在迅速下降，但是稳定。它也准备好了，这场冰封的洗礼。
飞机潜入云层。
周围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机体上已经密布了一层薄薄的冰，云遮雾绕，目视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卓皓空只能依靠雷达继续朝既定的航线方向飞行。仪表器上的数据一切正常。操控室里的诸人都长长地松了口气。在这片云朵里，时间突然变得很静很静，在这异国的天空上，卓皓空突然想起他们在尼泊尔救援时，面对着暴风雪里的喜马拉雅山，雪雾弥漫天地，身边也只有这个女孩而已。
“真美。”林碧忽而感叹。
卓皓空略微抬眸，透过后视镜看着坐在自己身后的林碧，林碧的手依旧紧贴在机体上，她的双眸微微合起，神情是宁静的，卓皓空又望向机舱外，白云如烟，苍茫而缥缈，恍若仙境，可是他很清楚，林碧此时看到的美景，大概比他看到的更美，她一定是看到了一个更广阔的东西，在她的眼睛里，这架如流水般的飞机蒙着一层钻石般的晶体，在云雾缥缈里寂静翱翔，每一滴被机翼撞到的水珠都会凝在上面，液态的水滴会一点点的凝结，交织出一幅幅极美的画面，再慢慢变成固体，成为这幅美景的一部分。大自然的美，是任何画笔，任何照片都留不下来的，它幻化万千，不拘一格。造物这种东西……真是奇妙。
就像……林碧这个人一样。也不知道怎么造出来的。
卓皓空微微一笑。
飞机很快从这片云里穿了出来，在他们面前，出现了一片更大的云层，如高山般耸立在他们面前，宛若云山。云山四周的白雾翻涌，壮观得如那场雪崩。
“穿过这片云之后，即刻返航。”操控室里传来许墨的指令。
目前来看，第一次结冰试飞一切顺利，等卓皓空他们顺利返航，结冰试飞就算首开得胜了，后面的试飞主要就是数据采集工作，至少风险远没有第一次试飞那么大。
卓皓空冷静地回了一声“收到”，然后推动操控杆，向那片宛如山峰的云朵钻了过去。
这片云山里的能见度比方才更低，他们仿佛掉进了一团蓬松的棉花里，里面的白色浓稠得有点不太正常，似乎不仅仅是水汽。后排的林碧突然脸色微变，她抬起手臂，下意识地抓住卓皓空的肩膀，“有问题……”
~~~~~~~~~
操控室。
一直负责监控即时气象状况的simon突然从自己的座椅上霍然站起，“不对劲，不对劲。”他不住地用英语重复着这番话，然后抓起话筒，用当地语言叽里咕噜地问了一圈后，急匆匆地走出了操控室。与此同时，与zg001样机连接的无线电突然传出杂音，伍媚冲到话筒边，冲着那边喊了几声，“001样机，001样机，卓皓空！听到请回答！林碧？林碧？”
那边没有回应，除了一阵奇异的丝丝声。
“雷达呢？”许墨反应神速，已经走到了vivian身后，冷静地追问。
vivian打开雷达追踪画面，雷达仍然有信号，显示他们仍然在那片云里，可是，为什么无电线会突然失灵，另外，simon刚才连连嚷着的“不对劲”又是什么意思？
“伍组长，你继续尝试与001样机连上通话。”许墨交代了一句，然后快步朝门外simon的方向走去。simon还在走廊里，正拿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蹲在墙角计算着什么。
许墨走过去，蹲在simon面前，用英语郑重其事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simon的反应太不寻常，这位老气象专家，便是台风袭来也不会皱眉的，一定是检测到什么特别了不得的东西。
simon抬起头，又是激动，又是恐慌地看着许墨，“和sq370一样。”
“出事的那架sq370？”许墨仿佛听到自己的心脏“咯噔”一声坠了下去，“可是并没有人发现sq370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昨天提到的龙卷风，还记得吗？虽然只是一种揣测，但是这种奇特的天气现象是存在的，偶遇的，难以预测、不可避免的。”simon一面说，一面举起自己手中的电脑。
他在这方面做过许多研究，也一直在追踪全球各地这种奇特的龙卷风现象。所以，他才能第一眼就从各种蛛丝马迹里将这种龙卷风辨出来，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那片云朵里，极有可能，就有一个巨大的风眼！
zg001样机驾驶舱。
林碧的手紧紧地抓住卓皓空的肩膀，卓皓空能感受到林碧的紧张，而她的紧张并不是源于她自己，而是源于zg001的情绪。虽然卓皓空还没有搞清楚到底出了什么状况，但是他很清楚，一场突发的危机，即将降临。
仪表盘后知后觉，数据开始紊乱，高度表左右摇摆不定，气压检测也响起了警报声。
“系好安全带。”卓皓空轻声道：“我可能要切换到手动操作。”
这种情况下，也许人的判断，比机器更精准。
林碧点点头，赶紧将本来就系好的安全带又收紧了一些。卓皓空这辈子经过许多次凶险之事，但直觉，这次大概是险中之险，便是上次在尼泊尔救白珊的一次，心里多少都是有点底气的，可是这一次，他完全没有一点底气，因为根本不知道危机在哪里，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没有前例，没有经验，只能见招拆招。
“你知道飞机上有黑匣子吧？”随着一阵剧烈的颠簸，他尚抽出空提醒林碧。
林碧“嗯”了一声。
飞机上的黑匣子，就是安装在飞机上的电子记录设备，一般会有两个，一个用来记录飞行时飞机的各个指标数据状态，另一个用来记录驾驶舱里的语音。它是飞机失事后最重要的凭据。
“如果你有什么遗言，现在说，以后他们能听见。”卓皓空又道。
他可不希望，之后人们找到黑匣子，听到两人最后的谈话，是关于体重与罩杯的，那也太……死不瞑目了。所以，卓皓空必须给林碧一个树立自己光辉形象的机会。
“呃……”林碧想了想，很认真地说：“我的钱全部留给学长，一共三千六百八十块。”
她还念着昨晚那个话题呢，虽然银行卡里只剩下了区区的三千多，但也要给它们找个归宿吧。
卓皓空本来还有点生死一线的危机感，闻言差点没笑场。
“这笔钱还是你自己留着吧，我尽量让你活着回去。”卓皓空已经将飞机转到了手动操控模式，当飞机的震颤通过操控杆真实地传到他的手心时，他突然又有了底气。
这可是他的主场，没有理由还没有开战就认输。
林碧也坐直身体，一副绝对绝对不要认输的模样：如果这次他们出了事故，而事故原因无法查明，只怕会连累zg001项目再一次搁浅，这是她绝对不愿意看到的情况。
所以，必须活着回去。带着完整的数据和完美的解决方案回去。
“加油啊，小z。”林碧闭眼默念。
小z，是他们对zg001样机的昵称。
小z再次颤了一下，似乎在回应林碧的鼓励。
控制室外，走廊。
许墨缓缓站起，盯着simon，“什么意思？”
simon举起手中的电脑，指着上面的一副气象图道：“他们会被卷入一股不可抗的旋涡里，飞机很快会出现仪表失灵的情况，紧接着就会大幅度反转，一旦飞机失去了与这股旋涡相抗的力量，就会——”
“会怎么样？”许墨一字一句，神色阴沉至极。
“机毁人亡。”simon叹了口气道。
zg001项目本来就是一个新机，又遇上这种状况，生存率几乎是可以预见到的，simon当然也会遗憾，这个来自中国的团队年轻有朝气，他很喜欢。可灾祸就是这样，没有任何缘由，没有任何预兆，全凭运气。
许墨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依旧保持着平静，“我们能做什么？”
“爱莫能助，只能等。”
simon遗憾道。
许墨不再多费口舌，他重新回到了控制室，伍媚焦虑的声音依旧在无线电这边回荡，对面依旧没有回应，反而是杂音越来越明显，最后索性连杂音都没有了，应该是彻底断了。本来负责后勤的柔柔她们也开始着急了，柔柔走过来，怯怯地问：“许工，没事吧？”
“无线电故障，没事。”许墨淡淡道。
既然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那就等着吧。
许墨的答复让柔柔略微放下心来，可是，就在柔柔打算出去给大家重新添点咖啡时，却意外地瞥见了许墨搭放在椅背上的手。它在颤抖，而且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柔柔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慢慢地退了出去。
一退到门外，柔柔就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唯恐自己的哭声逸出来。虽然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如果能让许墨这么失态的事故，一定很了不得。她可还等着他们回来。
~~~~~~~~~~
飞机驾驶舱内。
simon说的那股撕扯力很快出现，飞机还在不受控制的打圈，卓皓空想从云里驶出去，但被这股力量牢牢捕获，也亏得他技术好，才没有完全失衡下坠，两股力量此消彼长，一时难决胜负，林碧已经没有功夫说话了，她对小z的挣扎感同身受，就好像挣扎的就是她自己一样。除了时不时地提醒一下卓皓空外，两人都在全力以赴地应付此时的状况，驾驶舱内紧张得连呼吸声都急促了起来。
撕扯力还在增加，飞机变得越来越不可控。那股捕获力如秤砣一样使劲地压着小z，电力系统已经出现了问题，舱内的警报声嘟嘟嘟从未停过。
林碧突然道：“你见过荷叶没有？”
卓皓空不明白她这个时候怎么冷不丁地提起荷叶，但还是搭理她道：“见过。”
“一盆水倒下来，荷叶虽然会被暂时压下去，但是都会弹起来。”林碧问。
卓皓空当然明白她的意思。荷叶会卸力，它能把加在它身上的水压全部卸掉，因为叶子特殊的结构，水珠不会停留在荷叶上，一旦力量被卸，荷叶当然就能再弹起来。而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卸掉风力和风里裹夹的冰雹。可是，风和一盆水的概念又完全不一样，他必须提前预判风的方向。而且，飞机本身的承重力，是不是也能做到这样坚韧，也是个问题。
“小z的可控凹凸技术，就是从荷叶那里得到的灵感。”林碧轻声道。
卓皓空了然，“那就试一试吧。”
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了。
操控室内。
因无线电失灵，地面与zg001样机里的试飞员和试飞工程师根本连不上线，大家只好盯着屏幕里的雷达的小圆点，红色的小圆点一闪一闪，证明他们还在云层中，这让场内的人内心稍安。
“也许是云里的液态水汽太重，影响了无线电，再等等。”伍媚这番话，不知道是说给别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话音还没落，雷达信号……消失了。
那粒红色的点，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所有人面面相觑，吴松猛地站了起来，径直往外走去。雷达最后定位的地方离这里并不远，如果飞机真的坠毁……也许，还有希望。不，是一定有希望。
吴松直接跑向了停车场，他刚登上那辆接他来基地的皮卡车时，伍媚紧接着也跳上了副驾驶位。
吴松瞅了伍媚一眼，没有说话，只是麻利儿打开发动机，踩下油门，可是车还没有开几米，就陡然被冲出来的气象专家simon拦住了，simon挥着手道：“我有飞机，我有飞机！小型飞机！我需要一名飞行员！”
zg001出事的地方正在雪原上空，从几万米高空坠下来，谁知道他们会坠到哪里？有没有跳伞？开一辆皮卡车去找他们，无异于大海捞针，用飞机寻找他们的踪迹，显然是最合适的方式。
吴松当即跳下，“我是飞行员！”
那五个字从吴松嘴巴里冲出来的时候，仿佛有一种魔力在他的身上发生，他身上那种吊儿郎当的气息突然就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即便林碧来看，也会觉得心安的东西，一种专业得近乎奉献精神的质素。那是每个飞行员骨血里的东西。
伍媚似乎也被此刻的吴松震了一下，她颇有点意外地看了一眼吴松。嗯，剪短发后的吴松，似乎还有那么一点帅气。
有了飞行员，simon赶紧张罗着去开自己的小型飞机了，这种气象千载难逢，simon也不想错过近距离观察它的机会。
吴松是专业的飞行员，对simon那架小型飞机自然驾轻就熟，只是在飞机离地的时候，吴松在推起起落架时不知为何犹豫了一下，飞机颠了一颠，亏得是simon及时提醒才没有出事。
“怎么了？”伍媚敏感地问。
吴松摇了摇头，很快调整状态，“新系统，不熟悉。”
伍媚也来不及多想，当务之急，是找到卓皓空和林碧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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