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回娘家。按照家乡风俗,在这一天,嫁出去的女儿们都要带着丈夫孩子,捎上大米、白面、酒和肉,回娘家和娘家人团聚。
她们吃过早饭,梳洗打扮一番,把预先准备好的米面酒肉装在三轮车上。九点来钟的时候,小姨骑着电瓶车带着她家的小表妹满满过来了,电瓶车前面的踏板上站着一袋米和一袋子面。
小姨:“俺姐姐,走啊!”
妈妈:“这就走。”
父亲将三轮车推到大门口,把小姨家的米面拎到车上。这时,她看到小叔也推着三轮车从院子里出来了,车上坐着小婶和伟伟。小婶的娘家在东山东边的一个村子里,从这儿过去还挺远。
父亲:“你们先去吧,我等会儿。”
母亲:“等什么,一块去,不然一会俺兄弟还得打电话叫你。”
父亲:“我等会呢。”
小姨:“还等什么,俺姐夫一块去。”
她妹妹也跟着劝。
父亲架不住大家一块劝,道:“那我去换件衣服。”
小姨:“不用换,都一家人的。”
母亲:“叫他去换一件吧,这件衣服昨天搬大砖穿的。”
她跳下车,道:“我给老爸参谋参谋。”
她跟在老爸身后往堂屋走,看着他衣着不修边幅的样子,不禁眼眶发酸。以前的父亲是最注重仪容仪表的,穿着打扮得体而讲究。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衣服穿得随便了,发型什么的也全不讲究了,想的只有上哪里找活干、怎么能多挣钱。
妈妈把爸爸的衣服从衣橱里一股脑拿出来,放到沙发上,挑出一件让父亲穿。父亲说那件颜色太乌了,今天穿不太合适;父亲又挑出一件灰色羽绒服,父亲还是不满意。她站在一边瞧着父亲母亲忙活,走去挑了一件军绿色的绒面袄子。
“老爸,这件。”
母亲:“你给他买这件他都不舍得穿。”
“今天不穿什么时候穿,莫捡了,就这件了。”
父亲:“这件就这件吧。”
父亲换好上衣,母亲又给他找了一条裤子搭配。等全部换好了,母亲翻出皮鞋油,就着父亲的脚把他的鞋子擦得乌油油的亮。之后父亲用梳子沾着水把头发梳好。从堂屋里一出来,孝衣和满满一起夸他帅,父亲不好意思地笑着坐在三轮车驾驶座上。一路上,乡邻之间彼此招呼,十分热闹。她因为天气冷,用围巾把头脸裹得严严实实的,倒是省去了招呼的麻烦。
三轮车驶进外婆的村子。母亲用胳膊肘碰了碰她,低声道:“你班王玲哦。”她朝路东边望过去,看到穿着大红色羽绒服的王玲胳膊里横抱着一个小娃娃站在走廊下,还和以前一样,矮矮的、胖胖的,圆脸蛋上带着两团天然的红晕。王玲的目光在她这个方向上定住了,应该是认出了她。她装作没认出她来的样子,目光顺其自然地转了一圈,落在车厢里的一袋面粉上。
她:“她家都有小孩了啊?”
母亲:“哎呀,人家小孩都好几个了,老大都上小学了。”
又听妈妈道:“你原来那些同学基本上都结婚了吧,就俺庄上还有两个,一个你,一个杨明明。”
父亲:“行了,你少说两句,也不怕风灌嘴里。”
车子驶过中心街。二舅家门口停着一辆轿车、一辆三轮车和几辆电瓶车,院子里传来小孩的打闹声。
妈妈说:“小红什么的(二舅舅家的三个表姐)今天都来了。小江(二舅舅家的表哥)也是今天回来。”
接下来路过的是四舅姥姥——也就是她外公的亲四弟,去世十多年了。他家门口同样停满了大车小车。
妈妈说:“你四舅姥姥家也来亲戚了。”
父亲:“你怎着跟看唱戏的似的,还一出一出的。”
三轮车行到四舅姥姥家后面一排。
妈妈:“车停这儿吧,俺妈俺大应该在俺大哥家。”
父亲:“你不得把米面什么的弄你妈家里啊!”
妈妈:“奥,对,那你们去后边吧,我在这下来进去看看。”
车在外婆家门口停下来。她从车厢里跳下来,站在地上向东望、向西望。落叶铺满窄窄的小巷,九十年代苏北乡下那种带门楼子的青石院墙上苔迹斑驳,墙头上参差着许多枯草。从西望到东,静悄悄了,不见人影。小时候,她曾经和小江还有附近和他们一般大的几个小孩子在这条巷子里追逐打闹,一时跑到最西边,穿过村西的稻田,去到水渠里捉小鱼、拾沙蛤蜊;一时又跑到最东边长着芦苇的河沟里挖泥鳅。
“吱呀”一声,小源源推开外婆家的木门,率先跑进去,父亲提着米面、妹妹拎着肉也进去了,她连忙跟上去。
她:“舅奶奶——”
舅奶奶推开纱门子,佝偻着腰缓缓迎过来,用温和的声音笑问:“哎呀,小松什么时候回来的?”
如果有人问她世界上最好的老人是谁,她一定会说是她的舅奶奶;如果有人问在她知道的人里面谁的性格最好,她也一定会说是她的舅奶奶。她是那样好的一个人、那样好的一个老人:勤劳、节俭、善良、慈爱、性格坚强、与世无争、性情温和、通情达理、富有同情心、从不在背后说人是非……她的好怎么说也说不完。
外公按着膝盖从屋里出来了,径直去推院子里他那辆带大梁的老式自行车。他背驼得厉害,上半身、下半身几乎呈九十度折角了,平时行走需要按着膝盖以保持平衡,但如果路程较长,就全靠那辆自行车了,一来充当代步工具、二来可以用作拐杖。
舅姥姥:“你都进去坐。”
父亲和妹妹到屋里放东西。她走到舅姥姥身边,一边阻止他推自行车一边道:“舅姥姥,你在家里坐着呢,莫出去了,什么都不用买。”
舅姥姥推开她的手:“没事,我一下子就回来了。”
外公脾气倔,她推阻不过,只好看着外公推着自行车出门了。他要去村里那家小卖部买东西,买好吃的,给他们这些小孩子吃,他已经这样倔强地坚持买了许多年了。
父亲:“小松舅姥姥太犟了还,小孩都那么大了,还买什么买呢?”
外婆:“他想买莫管他。”
外婆掀开门帘走进里间,不一会儿,手上提着红的白的黑的塑料袋子出来了,放在桌子上,叫他们拿好吃的吃。这也是重复了许多年的惯例——每次他们一来,外公推上自行车去村口小店买好吃的,外婆则从里间里往外拿好吃的,两个人分工明确、分头行动,就像约好了似的。
父亲:“哎呀,你们自己留着吃是了,莫光往外拿。”
外婆:“俺和小松舅姥姥牙不好,也咬不动,不给小孩吃给谁吃。”
过了一会儿,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外公推着自行车撞进来,父亲和她连忙起身跑到门口,父亲开门,她扶着外公往里面进。自行车车筐里装着满满一塑料袋零食。外公停好自行车,拎着零食走进堂屋、放在桌上解开,袋子里有红枣、果丹皮、山楂片、散称的小面包和小饼干,连同之前外婆从里间拿出来的瓜子、花生、水果,堆了小半桌。
小源源对瓜子水果不感兴趣,可是对舅姥姥买的零食感兴趣,嗖地一下窜到舅姥姥身边,看着外公问:“这个源源能不能吃啊?”
外公:“能吃,能吃,尽管吃。”说着抓了一把往小源源胸前的口袋里塞。
妹妹:“舅姥姥,你不用弄,叫他自己拿行了。”
父亲和外公说了一会话就去前面大舅家了。外公按着膝盖站起来,缓缓往西边走,一边走一边招呼她过去。她瞧见西墙上贴着一张***书记和夫人***女士的画像,立刻明白了——外公这是要听她讲“国家大事”啊。外公停在画像前,侧身站着,双手背在身后,身子挺直了许多,抬头看那幅像,道:“你说这两人怎么能来劲的(来劲,苏北方言,指能力强、厉害),天天坐飞机上各个国家去访问。”
外公这是在起话头让她说呢。于是她走到外公身边,顺着外公的话讲下去,从她知道的国家领导人近期出国访问活动讲到各国外交中发生的种种趣事。外公听得津津有问,一边不断提出新的问题、新的话题,一边连连夸她“不愧是大学生啊。”
外公:“你说美国到底要干什么呀,光跟人旁的国家打仗。”
她又说起美国的历史以及最近几十年由美国在中东地区引起的战争。
她一边讲,一边观察着外公脸上艳羡的神情,耳边响起父亲曾经说过的话:“你舅姥姥要是年轻二十岁啊,得很野肆了(野肆,苏北方言,指人风风火火、敢闯敢干。)”
皱纹和老年斑侵满了外公那张精瘦神气的脸。她知道,外公虽然外表已经八十六岁了,但是他的心还很年轻,甚至比很多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都要年轻,用父亲的话,都要“野肆”。他喜欢到处“看景”——几年前为了去西山那边看军队建营地,坐了同村一个年轻小伙的摩托车,结果那人骑车太快,在爬西山那段布满碎石子的大上坡时摔倒了,外公,相信“活一天干一天,好好挣钱,等隔明老了(不在了)好让儿子分钱。”世界地图、中国地图、国家领导人画像、国庆阅兵图片贴满了他家堂屋四面墙。现在想来,她最早的地理知识启蒙就是外公家墙上那张贴了二十多年的中国地图,她曾经日复一日地踩着小凳子凑在那副淡绿色的地图上、从密密麻麻的标记里找一个又一个地名指给外公看。
门口传来喧闹声,片刻之后,一群人进了屋,有妈妈、小姨、满满、三位舅妈、大舅妈家的表姐和小舅妈家十岁的小表弟。她一一唤过,心里已经做好了被问的准备。
找男朋友了没?
现在干什么?
一个月能拿多少了?
她在这边回复,母亲在旁边跟着补充、打圆场。过了将近半个小时,问话终于结束了。小表弟瞧着机会喊着她“小松姐姐”,拉起她的手就要往外跑。舅姥姥挥了挥手,小家伙拉着他出溜一下跑出去,满满跟上来,小源源也想跟着,小表弟说:“你太小了,俺不带你”,拉着她跑出院子,将小源源撒泼的声音甩在身后。
满满:“上哪里玩啊?”
她:“跟我走。”
于是她领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往北走,出了村子,沿着田野里的小路继续往北。田野里庄稼都收了,放眼之处尽是沟垄起伏的裸露黄土地,田埂地头上长着乱蓬蓬的枯草和光秃秃的杨树,北大坝子就坐落在前方不远处,在阳光的照耀下、在黄土地的映衬下呈现出一种醒目的白,只是,再不是小时候站在村口望过去时感受到的那种气派了。
小表弟不满道:“这边到冬天都是野草,哪有什么好玩的。”
她:“耐心点。我跟你说啊——”
你看到前边那条沟了没?那里边有很多龙虾窟、蟹子窟了。龙虾窟很有意思了,你要是看一坨紫泥长得跟一坨屎的,那就是龙虾窟了,把你紫泥往旁边一掀,就能看到乌黑的一个龙虾窟,里面还有清水。你把手插进去,慢慢试着点,不然会被龙虾钳子夹着手指头,慢慢往下伸,龙虾就会举起钳子想夹你手,这时候你逮准机会捏着龙虾钳子慢慢往外拉——可不能使劲啊,一使劲龙虾钳子就拉断了——就能把大龙虾拽出来了。有时候一个窟里只有一只,有时候一个窟里大的小的住了一家子。
“可是去年我和家乐哥哥上那个沟里边耍没看到有龙虾啊。”
她的笑在脸上僵了一下,缓缓道:“奥,可能现在没有了。我再跟你说啊——”
你看坝子坡上长那些草了没?还有那一道道竖着的淌水沟子?我跟你说啊,那些也可好玩了。我和你家乐哥哥还有你二大娘家小文哥哥小时候就在那里玩,把化肥袋子铺在坡顶上的草上,人趴在袋子上,一下子从坡顶滑到坡底。不过滑之前可得选好地方,要捡草长得又密又连续的,还不能有树渣子、尖石蛋,不然很容易受伤了。淌水沟子也好耍,都是用水泥抹的,提溜滑,把沙倒在上边,等沙粒子滑到底,整条沟都有沙了,我们就在沟里蹲着,两只脚并拢了,一撒把(苏北方言,指撒开手),赤溜溜滑下去,哎呀,真好耍!
满满:“不就跟滑滑梯似的么。”
小表弟:“就是滑梯,去年家乐哥哥也要带我滑,我不太敢。嘻嘻。”
她:“你们现在小孩胆太小了。”
她说出这话,又觉得话里有鼓动小孩子犯险的意思在,连忙补充道:“不过现在和那时候不一样了,是也得注意安全。”
他们那时候,不仅小孩子胆子大,大人胆子也大。例如,外公外婆出去串门或者去小卖部买东西从来不锁门,都是把门合紧了,锁头往门鼻子里一挂了事,以此来告诉有事前来的人:家里没人,改天再来。现在哪家还敢这样呢?
他们大中小三人踢着土坷垃子往北走,时不时拔几根干草茎拿在手里把玩,渐渐走到了那条有龙虾和螃蟹的水沟边上。小表弟站在岸边,半蹲着身子甩了两回胳膊,一纵身跳了下去。小表妹人高腿长,直接蹦到沟那边了。只有她一个人站在这岸,看着干涸的沟底发呆。最深的洼地都干得发白了。沟阡子上的干土里嵌着黑洞洞的圆窟窿,不是螃蟹窟——螃蟹窟呈扁椭圆形,而是田鼠窟。
“走啊,大姐!”
她机械地跨过干涸的空沟,感到两腿发软,忽地打了一个趔趄。
外公与母亲商量,让母亲接手他家几亩田地。外公外婆太老了,种不动了。舅舅们要么在远方的城市里打工要么在城里上班,留守在家的舅妈有一堆孩子要带、自家也有好多地要种。外公只有将他心爱的土地托付给母亲。可是,外公家的地要么在西山底下、要么在北山坡上,离她们家太远了。平时父亲不在,母亲一个人势单力薄,妈妈说了她的难处,两个人都沉默了。够了一会,外公低声道,“小松妈妈,还是种着吧,随便种点什么到秋天也能收点,不然长草可惜了。要是我和你妈妈年龄再小点就不用你种了。”母亲知道外公舍不得让他侍弄了一辈子的土地抛了荒,若不答应,外公心里肯定会落下一块心病。只得答应了。从外公身上,她能深切地感受到一个人被时光、被潮流抛弃的无奈与悲哀,他想做些什么,可是他已经太老了,连他自己的身体都在拖累他。他又不能一心沉浸于安享晚年,因为他的心仍然有希望、有渴望。这个世界上,并非所有的人都将安稳作为一生的追求。一个战士,哪怕他再苍老,也还是一个战士。
当她走到北大坝子下面时,她发现先前说的真的已经成为过去了。没人再像以前那样搭理坝坡了,藤条高的矮的乱长一气,荒草乱石夹杂其间,一派荒芜破败的景象。从前,每到冬天,承包坝坡的人家就会把长了一年的藤条割下来,卖给村民们编篮编框、搭泥豆(苏北方言,指四季豆)架子;藤条割尽,在坝坡上留下一丛丛矮木茬,藏在茂密的茅草丛里,不小心踩上去,鞋底就被戳出一个洞。他们玩滑草的草坡就是固定的几处,都是先前经过了小心寻觅、仔细观察之后发现的,没有藤条生长、也没有突出的护坡石。一道道淌水沟掩在荒草之下,沟里许多石块、土块、草叶之类的东西,她在坝下缓缓走动,当年滑草的地方找不到了。
“小松姐姐啊,上来哦!”
小表弟已经马上去了,正站在坝子顶上招呼她。
她寻着一条歪歪扭扭的小路走上去,眼前赫然出现一片开阔的水面。水还是以前那些水啊!她的目光落在坝子底部那条窄窄的临水青石路上,青石干白,和水面相接的地方漂浮着一层垃圾。曾经,每到夏天雨水充沛,那条路就会泡在水里,生出一层又湿又滑的青苔,小孩子们蹲在水边,伸手去摸青石朝水那面上吸附着的田螺,一摸一把,丢进暗红色的藤条篮子里哗啦啦地响。她背过身去。冬天的阳光白而不刺眼,给裸露的土地镀上一层银白的光。光秃秃的杨树林将小村环绕在中心,那里面多出了许多楼房。小巷子里闪着耀眼的光,就像午后太阳下的河面一样,但是那不是河面的反光,而是谁家门口停着的小轿车上的光。刚进村时,他们从一条条巷子前经过,母亲啧啧有声地连连感叹谁谁家也买车了。从前家家户户门口把守着的是树,如今树砍掉了,将位置腾给了车。现在站在大坝子望村中的主街,从北到南,一片小汽车在闪光。
小时候的乐园如今面目全非,除了记忆,的确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坝子上的风又大又冷,他们待了一会儿就下去了,没有走原来那条路,走的是以前通往大坝的主路,路很宽,两边种着一人抱不过来的杨树,东边的树下有一条水泥砌成的水渠,因为年久失修,好多地方已经残破了。小表弟踮着脚在上面飞快地走。她则走在旁边,眼角的余光瞧见里面除了土灰、树叶和垃圾,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经历过的人,如何能得出它曾经有多美、多生动呢:清澈的水流带着“淙淙”的水声欢快地流向下游,河沙细细地铺在水底,沙上停着小沙弥(苏北方言,苏北淡水中一种常见的小鱼)、沙里埋着沙蛤蜊,有时还能碰到一只红通通的龙虾挥舞着大鳌,倒退着被水冲向下游。追逐龙虾的孩子们跑得笑声和水花一起向四处飞溅……
回去时,舅舅舅妈什么的都来了,人挤满外婆家的小屋子。她逐一问候,又被殷殷询问一遍:在哪儿工作啊?一个月拿多少钱了?找对象子了么?从上大学开始,她像一只风筝一样被放到家乡人们无从探知她消息的远方。但是他们对她的好奇,或者说期望,还跟以前一样没有变,他们以为她在远方传奇续写、飞黄腾达,都希望从她这里得到好消息。可是她叫他们失望了;她从他们的神态里也看到了失望。父亲闷头坐在一边,脸上挂着苦涩的笑容。
她走出屋子,走出院子,一个人站在小巷子里,低着头默默踱步。“小松,怎么不进屋,站这里干什么的?”她抬起头,看见大舅妈捏着一只盘子停在面前,她挥了挥手机:“刚出来,有点事。”大舅妈了然地点点头,“等会上俺家吃饭哈。”“好。”
未免再被人问起,她顺着小巷往西走,在巷子最西边的出口犹豫了一下,接着往北走,走到村子最后面那条路时再往西。这是一条充满了童年回忆的路:曾经,这里是她和小文以及当年外婆村里其他小伙伴追逐打闹的主要地点之一;曾经,在许多个星夜月夜她跟着外公外婆从这条路去到大钢路西边的打谷场;曾经,她就是从这条路上的西山、峡山、凤凰山、虎头山,在那些山里采蘑菇、拾栗子、拾松毛(苏北方言,指松针)、捉胡碰、找神仙脚印和神仙腚盘子(苏北方言,指屁股);曾经,这条路就是一个大宝库,在上面能拾到许多好东西:村民们遗落的粮食(花生、地瓜、稻穗、麦穗、黄豆……)、从大卡车上掉下来的螺丝钉(有大拇指那么粗)、小姑娘跑脱了的头绳发卡,运气好还能捡到钱(一般是一分、两分、五分硬币,偶尔有毛币)。不知不觉走到西钢路边上了。她看看时间,还不到一点,时间还早,接着走吧。趁着没车的空档,飞跑到马路那边。沿着马路牙子走上那条路面发白的上山路。
原本作为打谷场的地方如今盖了许多楼房,样式差不多,都四四方方、上下一笼统,有些装修精致,廊檐上贴着颜色艳丽的瓷砖,楼上围着雕刻精致的栏杆,还有一户人家外墙上用蓝色的颜料画着典雅的兰花墙画;还有些外墙连水泥砂浆都没刷的,粗糙的红砖、大砖裸露在外。他们家那边人家置备好一所房子通常要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觉得儿子大了该盖房子娶媳妇了,就将家里的钱集中起来、缺的部分从亲戚邻居朋友那儿借,先把房屋搭架子搭起来;第二阶段,搭架子搭好了先放那儿,挣上几年钱,装修的钱挣得大差不差的了,再装修房子;第三个阶段,房子大体上装修得差不多了,能让女方看上眼了,儿子就开始相亲了,相亲一成、婚期也就不远了,再买一波家电家具装点新房。这些房子就是这样:来或许今年、或许明年、或许更久,等房子的主人凑齐了钱(自己赚加借外债),它们就能穿上本地最流行的“华丽外衣”了。
上山的路比以前好走了很多,她都走到山楂园那儿了,舅姥姥家的地就在附近。她忽然发现了这一点,盯着路面细细想了一回,找出了原因:路上没有石子了。她定在原地,目光在整条路上从上面扫到下面,发现了巨大的变化。路上没有石子了、连颜色都变成普通路的那种土黄色了。她蹲下身,伸出手指头在路面上往下扣,扣了约摸半根食指那么深的小坑,刨出来的尽是黄泥。然而在以前,这条路是白色的,土是白色的,连地上的石头子都是白色的——有些石头子本身就是白色的,有些是青石头子掉进白土里被包成白色了。白色的泥被新的泥覆盖了,旧时的路变成新的路。山上下来一些人,往这条路上走。她拍去手上灰土,转身往回走。行至外婆家的巷子入口处时,恰好遇到大舅和三舅一前一后抬着一个盖着白布的筐子。
“小松,你怎么到这了?赶紧上俺家,一会儿要吃饭了。”
“行呢。你们去上坟啊?”
“嗯。”
三个舅舅和几个表哥表弟步履矫健地顺着她刚才走的那条路远去了。她定在那儿,看着他们过了西钢路,顺着曾经落满石子和白石粉的路往山上走,一直走到山脚那儿的那片坟地里,外公家的祖坟地就在那儿。
“小松,干什么的?一起走啊!”母亲在外婆家门口喊她了。她转身跑过去,抱住母亲的胳膊,问道:
“老爸呢?”
“周妙音有人打电话叫他去算账了(苏北方言,指工头给农民工结算工钱)。”
“哎吆,那万一人家留他喝酒,那不就来不了了啊。”
“今天人都得走亲,不会的。你刚上哪了?你三舅姥姥家大舅带王民过来看你舅姥姥,还问你了呢。”
她低着头,瞧着自己的脚循着落叶踩了一片又一片,说在西边水渠那里耍了一会儿。
母亲滋滋感叹道:“哎呀,你莫看着哦,人王民现在很来劲了,很有钱了,开那辆车叫什么来着?”
走在前面的大舅妈扭头补充道:“是叫宝马吧,小王民今年才买的,听他爸爸说花了好几十万昂!”
母亲:“人家现在行了哦,王民在上海自己开公司当老板,南京买了楼、青口也买了楼,说还要买第三套吭!怎能来劲的!”
她低声附和道:“是来劲。”
大舅妈:“上年那辆车二十多万吭,王民嫌不好,开来家给他大大了。关键人那小孩会来事(苏北方言,‘会来事’指‘做事圆滑,头脑灵活,情商高’),从小就很有点子了。”
大舅妈和母亲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起劲儿。她心里有些躁,快步先走了。大舅家院子里十分热闹,大舅妈家的表姐在灶间掌勺,小姨坐在灶坑前烧火;院西的水池边上蹲着正在洗菜的小舅妈,男人们则聚在院东那棵她小时候就有了的尖头松下说话。她从门前经过、打算直接去西院找外婆,小姨夫看见她了,招她过去说话。说就说吧,他们问什么,她就说什么好了,无非还是工作啊、工资啊、对象啊这些事。她挺直身子,笑眯眯地走过去。这一刻,她清楚地意识到一点:除非你自己对问题有了明确的决断,否则即便想得再明白,仍然害怕被问起。她照例回答完那些常规的问题,瞧见小姨夫摩挲起了下巴,大表哥叉起胳膊。她暗地里头皮一紧,听大表哥问道:
“你以后都在这一行干了么?”
她摇了摇头:“应该不会。这个行业工作强度大,年轻的时候干干还行,年龄大了就不太适合了。”
小姨夫:“那你以后怎么打算的?”
小舅妈半扭着身子高声笑道:“人家小松肯定自己单干呗,跟王民似的,也当大老板。”
大家纷纷点头称是,就小舅妈的话展开了,说得她仿佛明天就就是一个腰缠万贯的大老板了。她找了个借口逃出来,松了一口气。抬头瞧见天空瓦蓝,白云几缕,前排村民家的黑瓦片上积着好些杨树叶;大舅家的红砖墙上树影柔和,一院子的人都白灿灿的太阳地里笑。她却笑不出来,感觉自己跟这喜气洋洋的氛围格格不入,心里不由很难过,心情低落地走到西院。西院原本不是外婆等他们口中的“西院”,而是某个村民的家,那家人几年前搬到城里去了,大舅就把院子买下来了,大舅常年在外,就把从前的邻居家和自己家交给外公外婆打理了:养鸡种菜放杂物,经常打扫,偶尔住一住。她换上一副轻松的表情走进去。小姨家的表弟云亮正在院子中央劈柴火,小舅舅家的小表弟和小源源蹲在旁边围观。镐头落下,“啪”的一声夯在木头上,旁边的两个小家伙捂着肚子笑哈哈。七八只母鸡旁若无人地在东墙下的松土里刨食。墙头上爬着些已经干枯了的方瓜秧,墙是矮墙,能看到尖头松下男人们乌黑的发顶。她轻松愉悦地走进门里,大声道:
“哎,你两个小的赶紧起来!不能蹲那儿,木头渣子崩到眼里就毁了!”
小表弟提着裤子跳到她旁边,小源源有样学样,明明裤子已经提到腰上了,还学着小舅舅的样子提裤子,两只手抓着裤子一边往上提一边歪歪扭扭地挪过来,滑稽的样子让她忍不住笑起来,矮下身子将他的小衣服小裤子整理好。云亮惊呼一声:“大姐,你来看看这是什么哦?”她和两个小毛头一起凑上去,瞧见地上剧烈扭动着一只米白色的大肥虫。
她问道:“你们谁见过天牛的?”
小表弟举手道:“我见过,我家画书上有。”
她:“这就是天牛小时候。”
小表弟:“啊~怎么可能啊,天牛长多帅,这个长的跟大肥蛆似的。”话毕仰着脸呵呵笑起来,小源源也呵呵笑、打了一个趔趄,被她一把拎住胸前衣服,数落道:“小源源啊,跟你说多少次了,莫光跟人学事囔!”
一只芦花鸡突然从墙根里冲过来,啄起地上的天牛幼虫就跑,其余的母鸡们一窝蜂追上去,将衔着虫子的芦花鸡追得满院子跑,这一幕将他么四个看得哈哈大笑。她听见母亲在墙头那边道:“你看那些小孩喜得来。”她的眼泪都笑出来了,心想:如果不想那么多,你也可以和他们一样快乐的。
她走到云亮那里,搓着手掌道:“你起来,我来劈个试试。”
云亮将镐头交给她:“大姐,我不是笑话你啊,你没有我劲大,估计劈不好。”
“谁说的,劈木头这种事光劲大可不行,还得有技巧。”
云亮插腰撇腿地让到一边,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行,俺看你怎么有技巧。”
外婆摆着胳膊从门外走来,接口道:“小松八分(苏北方言,意为“大概,可能”)啊还真不撵云亮会劈。”
她软软地叫了声“舅奶奶~”,故意做出一副撒娇的模样。
外婆:“好好好,小松会劈,你慢点个哈,莫叫木头蹦着。”
外婆走到堂屋里去了。三个男孩子看她劈柴。她脑袋里飞快地将劈柴这个动作费分解成一个个小程序:从何处下镐、锋刃如何切进去……她把门后那根干木棒抱过来,横在地上,将要劈的木头一端搁在上面,另一端踩在脚下,来回搓了几遍手,比划了几回,抡起镐子夯上去——咔嚓——镐子在最后一刻失去准头,从木头中央滑到边上去了,她成功地扒掉了一块树皮。
“我试试手,这回不算。”
一连试了好几次手,上臂震得发麻,木头皮要被她扒光了。
母亲隔着墙高声道:“小松,你弟弟打电话来说快到汪于了,你去接他一下啊!”
云亮:“大姐,你赶紧去接俺大哥吧,木头还是我来劈吧。”
小源源念叨着“舅舅回来了”,要跟她一起去。她把镐子还给云亮,牵着小源源去大舅家,借了小姨的电动车。小源源熟练地爬上电瓶车踏板,两手抓着挡风罩,由她推着走到大街上。她坐到车座上,小源源乖巧地将脸伏在她的大腿上,嘴里的问题一个接一个:
“大姨啊,舅舅到哪了?”
“舅舅给我带什么好吃的?”
“舅舅给我买玩具的没也?”
“舅舅来能晚的?”
……
她站在父亲等她的地方,目光穿过扰动的行人与车辆,看到弟弟从草绿色的公交车上下来了,在原地张望片刻,一瞧见她们脸上就露出了笑容,拉着行李箱往这边跑。
“你慢点,看着车!”
小源源大声叫着“舅舅,舅舅”,欢快得跳脚,扑腾着两条小胳膊提醒她,“大姨,舅舅来了,舅舅来了。”
“知道了,大姨看着了!”
仿佛一眨眼的功夫,小滑头变成了一个帅气的小青年,从乱哄哄的小街上走过来,笑得亲切而真实,一看就是个懂事的年轻人。他是她的弟弟,却又不是许多年亲那个日日和她形影不离的弟弟了,他长大了,变成了一个独立的个体。她心中升起浓浓的惆怅,鼻子一算,差点又要哭了。昨日父亲在这里看见她从车上下来、向他走去时也是这样的心情吧!她瞧着弟弟瘦得颧骨耸立的脸,伸手抚平他有些褶皱的衣领,责备道:“你不知道家里冷啊,也不多穿件衣服!怎么瘦了这么多?平时也没好好吃饭吧!”
弟弟将脸撇开去,下腰抱起小源源,“饭吃的不少,可能坐火车坐的吧。小源源又沉喽!舅舅快要抱不动了。”
小源源:“舅舅,你给源源买啥么好吃的呢?”小源源说话怪腔怪掉的,普通话的框架里填充着半生不熟的家乡方言,滑稽有趣,也不知跟谁习得的。
她笑着在他脸蛋上弹了一下:“你这家伙就知道吃!回家叫你舅舅拿给你看看。”
“我怎么觉得你这次回来跟有心事似的。”
弟弟嗤笑道:“有啥么心事?我现在就像躺床上好好睡一觉!”
“那可不行哦,还得去舅姥姥家。些人都知道你来了,都偾等着你。回去再睡吧。你可得做好心理准备,肯定有人问你‘有没有女朋友’之类的问题。”
弟弟:“我才不怕了,不是还有你在前边挡着么。”
她:“滚你,我人家都问完了。”
弟弟:“结婚什么的俺男的晚点也没事。”
她:“那可不是,能抓紧就抓紧,你不知道,这两年老爸老妈心理压力肯定很大了。”
弟弟:“我怎么不知道,我肯定知道啊!”
她听他叹了一口气。
“可是哪遇到合适的。”
什么是合适的呢?她很想问,却问不出口。连她自己都将“没有合适的”当成理由,又有什么资格弟弟?她心里清楚,一句“没有合适的”背后有许多无奈,因为自己的骄傲也好、因为某种隐秘也好,不敢对别人说。
她换了一个话题:“户拓做的还行啊?”
弟弟:“嗯,工资还行,不过干不长远,也是吃青春饭。”
她:“那你怎么打算的?”
弟弟:“先干一段时间,挣点钱再说。”
“也行,不过如果要换行业最好有个长期目标,不然老是干一行换一行,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趁现在还年轻,找一个自己想长期干的行业,安下心来踏踏实实好好干,肯定坏不了。”
弟弟:“我知道哦,换岗不换行。我也想找一个能干长远的工作,不过哪有那么简单。”
“没事,带着慢慢想。不过我跟你说弟弟,很少有人能遇到一份工作是很想干很想干、哪怕吃苦受累也开心的,你莫把找那种工作当成目标,知道不?”
弟弟:“知道。”
他们先回了自己家。弟弟把行李放下,去看了奶奶,和姑姑姑父们打了招呼,然后载着她和小源源顺着村子里的水泥路往北走。
“弟弟,你认不认得王丽丽家。”
“王丽丽?你班原来那个同学么?”
“嗯。”
“应该认得吧。”
“先去她家。”
“你去她家干什么?”
“看看她回来了没。”
他们拐进一条小巷,经过一段坑坑洼洼的黄泥路,停在一面油漆斑驳的蓝色小铁门前,这就是王丽丽的家。眼前一切如故,红砖院墙、盖着黑色瓦片的门楼子、刷蓝漆的对开小铁门,只是所有本该鲜艳的颜色都不鲜艳了。她在大铁门上拍了三下,高声问道:
“谁在家呀?”
“谁呀!”
她从门缝里看到了院子里的情形:王丽丽她爸从堂屋里走出来,披着一件长到膝盖的军大衣、拖着一双手工制作的黑棉鞋,晃晃悠悠地走过来。吱呀一声,门开了,王丽丽他爸脸色酡红,酒气熏熏地站在她面前。他又喝酒了。
“哎呀,是杨青松啊!你怎么过来了?”
“王丽丽在家没?”
“哎呀,人现在在她自己家里边喽!她知道吭,她嫁徐州去了,上年子也没回来。”
“奥,那我留下她号码吧!好多年没见了,还想什么时候聚聚呢。”
“行,”王丽丽他爸说着从“问题”(苏北方言,指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点了几下,道:“你记一下子。”
“俺家还偾吃饭,要不进去吃点个啊?”
“不了不了,我和俺弟弟还得上俺舅姥姥家,你赶紧进去吃吧。”
车子要驶出王丽丽家的巷子时,她扭过头去,看见王丽丽他爸还站在大门口——高高地扬着脸,好像在看好高好高的地方的天空。一直趴在弟弟腿上的小源源忽然伸出头来,认真地看着她问道:“大姨呀,那人是谁啊?”
“俺班同学她爸爸。”
“你班同学呢?”
“她上外了。”
“上哪了?”
“徐州。”
“徐州是哪里呀?”
弟弟笑道:“大姐,你莫爱理他,这家伙一问就没个头了。”
小源源扭着身子耍无赖,嘴里“啊嗯——啊嗯——”地叫唤。
“行行行,你问吧,叫你大姨好好回答。大姐,你好答吧!”
到外婆家时,大舅他们已经回来了,也站在院子里说话,尖头松下乌压压地聚了一群人。弟弟将车子交给她,在热烈的招呼声里往尖头松那边走,小源源粘他粘得紧,弟弟只好下腰拾起他,一起抱过去了。她推着电瓶车回到西院,看到云亮还在劈柴,脚边堆着一小堆白色的木柴。
“俺大哥来了啊?”
“嗯。在东天子(苏北方言,指东院)和大舅他们说话。”
小表弟跳起来往外跑:“我去看看。”
她停好电瓶车,站在一边,抱着胳膊看云亮劈柴。
“你快毕业了吭?”小表弟初中毕业后上了县里一所中专技校,和弟弟一样,学的也是建筑工程方面的专业。
“过乐年再上几个月就能拿毕业证了。”
“开始实习了没?”
“俺些同学早就开始实习了,我还没也,跟俺老师全国各地参加比赛一直没落着。”
“什么比赛?”
“测量比赛。”
“测什么的?使水准仪测地形么?”
“昂。大姐你也知道啊?”
“当然啦,你大姐我也算是半个学建筑的人。”
当年,她曾经不止一次庆幸自己学的是建筑相关专业,因为和同系天天被本专业的人吐槽学的东西虚、学的东西水的专业——像信息管理啦、物流工程啦、物联网啦、经济学啦——相比,他们的“工程管理”专业简直太有技术含量了。隔壁宿舍的人从刚升大二不久埋怨到毕业,她也就从刚升大二不久一直庆幸到毕业,直到研究生入学半年左右,随着研究课题的深入,庆幸很快被懊悔取代,她开始反复懊悔高考填志愿时第一志愿没有填报数学系或者计算机系。
“我不得几个奖么,俺老师给我找广州那边一个建筑公司,过年之后就去实习。”
“吆,出息喽。”
“离出息还早喽!出了学校就得靠自己,反正我年轻,好好干呗!”
她悄悄打量着意气风发的云亮,忍不住将他和弟弟做比较,悄悄叹了一口气,不得不说,心里有些沉重。
下午两点钟左右,大家开始坐桌吃饭了,舅舅们去电话催父亲回来喝酒,很快就催来了骑三轮车的父亲。男人们在设在大舅家堂屋正中的主席就坐,小孩子们在西里间坐侧席,女人们则在厨房里炒菜烧饭——外公家的大聚会,从她记事开始一直都是这样安排的。男人们在外头劝酒聊天,呼声热烈;她们这里,男孩子们聊游戏,女孩子们吃菜喝果汁闲聊天。她们这一桌比去年冷清了许多啊,去年宁宁还没有结婚,萌萌也没有订婚,有外公家性格最活泼外向的两个小表妹在,她们的侧席简直比主席还要热闹。
母亲将一盘热气腾腾的白菜炒牛肉搁在桌上,她耳边小声道:“你去望望你爸爸,叫他少喝点酒。”她起身走到门口,看到父亲耳朵后夹着一颗烟,正端着一盅酒和大舅家的二女婿互相劝。
“爸爸,你少喝点,叫俺表姐夫多吃菜。”
父亲回过头来。她看到他脸色发黄,眼睛里红红的,显然已经有些醉了,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坐在面满面红光、态清醒的舅舅们之间显得很滑稽。爷爷家的人天生低血糖,形体消瘦,容易疲惫;外公家的人正好相反,他们天生精力旺盛,体态丰润、面带红光,大舅今年已经七十岁了,看上去却跟四十来岁似的。外公家的人像飞鸟,将世界和生活当成可以尽情翱翔的天空;爷爷家的人却将自己当成牛、当成羊,橛子往哪里一插,他们就定在那里了。
父亲笑着挥挥手:“没事,你爸爸酒量好,这才哪到哪。”
她顿时有些恼了,想冲上去夺下他手里的酒杯,但是她不能那样做。舅舅们没有恶意,不但没有恶意,反而希望用外公家的子孙那种特有的热情卸下父亲拘谨的外衣。是的,他们都看出了父亲的拘谨、看出了他的刻意。
“你少喝点个。俺舅啊,你们也少喝点,多吃菜。”
大舅舅连连摆手:“小松啊,你去吃饭吧,没事的,我看着你爸爸呢,不会让他多喝的。你进去吃饭吧。”
父亲也摆手:“走吧走吧,俺男的的事你们女的少掺和。”
她转身走回里间。
母亲:“你爸爸不听吧?”
她:“你去炒菜吧,莫说了。”
她接着吃菜喝果汁,听男人们在外间的聊天。
“头段时间俺一个朋友叫我上他那里的,说那边工资很高了,可是我不欢喜天天对着电脑,就没去。”
“哎呀,你个愣子啊!怎么不去的吭!那一行干好了隔明了很挣钱了!”
“我原来就错了还,那时候……”
她知道,在众人的谈话之中,又有一些所谓的“机会”被制造出来了;多少年后回忆起来,
兴许会说,
“哎呀!可惜当年……要是我……”
想过某条路那条路就属于自己了么?
不是的,但是很多人正是这样以为的——只是没选而已,如果选了,就一定能成了。
她搁了筷子,起身往外走。
暖暖:“大姐不再吃点个啦?”
她:“吃饱了。”
她走到西院。外婆正坐在西院堂屋门口剥玉米,面前踱着她养的母鸡。她穿着一身臃肿的灰棉衣,映照在银白色的太阳光下的脸像一朵干茶花。长到这么大,她从没见过比外婆更与世无争的人了。每次她们一堆人在堂屋里聊天,她就坐在厨房的灶膛前烧火做饭;等饭做好了,一大家子围在桌上吃,她会拿个小板凳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做些小活计:前些年眼头(苏北方言,指视力)还好的时候拈棉线,这两年眼睛花了就改剥花生壳子、玉米粒子。她看着外婆,心里的怨气全消了,只剩无限柔情,笑着轻轻走过去。
“舅奶奶,你去吃饭吧。”
外婆伸手擦拭嘴角——那是她要开口说话时的习惯性动作:“俺再等一阵子,晚不了。我早上喝了好几碗糊涂,吃得饱饱的,现在一点也没试着饿。你吃饱了啊?”
“嗯,饱饱的。”
“再去吃点个吭!你三舅买大虾很大了,还有那个鱼,他说是专门起大早在鱼市上买的,买时候人家才从东边海沿上拉来。”
她连连摆手:“吃不了了,吃不了了,真吃饱了。”
她从屋里提出一张小凳子,坐到外婆身边。外婆穿着那身手工缝制的老式棉帽棉裤显得圆圆鼓鼓的,看上去又松又软,她往她身边一坐,忍不住就将脸枕在她肩头。太阳照在身上,整个人都暖烘烘的。
“舅奶奶,你怎么不进屋啊,外边有风。”
“我穿很厚了,一点也不冷。”
外婆说着放下手里的玉米,一层一层地揭开衣角,向她展示身上的衣服,“你望望,这件套袄褂子是你二姨在她庄裁缝那里订的,花了三十好几;这个袄是上年子你二舅妈给我套的(套,苏北方言,指缝制);里边这个棉马甲是你妈帮我买的;这个保暖衣是你三舅妈买的……”
她握住外婆的手:“行了,舅奶奶,莫掀了,好凉的。”
外婆:“我不冷,我身上很暖和了。俺家些儿女孙子外孙子都很孝顺,给我买这些衣服,哪里冷一点。”
她从口袋里掏出提前准备好的二百块钱,外婆瞪起眼睛,严肃道:“你要干啥么?”
她把钱塞到外婆怀里:“回来也没给你们买东西,就给你点钱吧,你和俺舅姥姥想吃什么买什么。”
舅奶奶将钱揣到她的口袋里,双手紧紧地捂在上面不让她掏出来,“小松,你听我说,你在外边花钱的时候多,你自己好好留着吧,俺和你舅姥姥不缺钱花。”
她:“不行啊,小时间在你家里边长那么长时间,现在我拿工资了,得孝顺你们啊。”
舅奶奶凑到她面前,小声道,“我跟你说啊,俺家有钱,我和你舅姥姥头些年卖牛卖羊的攒了不少,你些舅什么的年年过年也给,我和你舅姥姥每个月还领80岁老人钱,俺真有钱呢,都叫你小姨帮存着的,你不用给。”
她哭笑不得:“你们有钱是你们的啊。”
舅奶奶板起脸、揪起嘴:“你不行给啊,再给我生气了。你小孩在外边工作能累的,弄点钱多给自己买点好吃的,俺不用你操心。”
昨天晚上,她跟妈妈说起没买东西要给外公外婆钱,妈妈就说:“你看着吧,你舅姥姥舅奶奶肯定不要。”
两百块钱就回到她自己兜里了。目光落在西边青石墙上坍塌出来的缺口,看到西邻长满一人多高的杂草的院子。她心生好奇,起身走到那处,往那块豁口里瞧。
“舅奶奶,这是谁家啊?”
“不你小学同学王杰家么。王杰你还能想着么?”
“王杰啊~”她拖长尾音,凝眉回忆。
“你忘啦,他家兄弟两个,长得都又白又胖的,双眼叠皮的跟小丫头似的。”
“奥~”她想起来了,是他啊!那个高高瘦瘦、一和女生说话就脸红的男孩子。
“是他家呀!我小时候还过来耍过呢,真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人家两个儿子都在青岛买楼了,头好几年就搬过去了。”
银白的夕阳吊在青石墙残破的豁口上方,照在墙后邻家院子里漫墙头高的荒草上。暗红的井头掩在草丛里,黑色的木把手低低地垂在灰白的枕石上方。她目光扫过挂着蜘蛛网的窗玻璃、墙边斜倚着的芦苇杆以及走廊墙根下几只老鼠洞,见到一棵叫不上名来的枯树缠着凌乱的藤蔓撑开在天空,像一把年久残破几乎只剩顾家的油纸伞。她站在院子这边心中生出无限遐思,转脸问房门口坐着晒太阳的外婆:
“他家就这样撂着啦,也没人理事(苏北方言,意为“管理”)了啊?”
外婆:“谁理事?原来还有个老头看门,头两年老头也死了,青年人都进城了,一般也不回来。”
那柄木把手很可能不会有人再压了,那棵无名树的树荫大概也不会有人走进去了,在时光里静静地等待着也许再也等不到的人。她在外婆身边的小凳子上坐下,拾起外婆放在膝盖上的手握在自己手中,头轻轻地靠在外婆柔软的袄子上。长草的院落蒙在一层朦胧的白光里,母鸡们扑腾着翅膀在土里刨食。这样的光景,还能看几次呢?
“再往西那家子也没人住了。俺这一排,要不是我和你舅姥姥住,四户人家都空了。”
东院传来一阵阵热烈的欢声笑语。西院荒无人烟。团聚、离别,停留、前进,短暂的、长久的,这悠忽而过的一辈子,到底要追寻些什么呢?
和往年一样,外公家的宴席散场在夕阳落山时分。大家穿好来时的厚衣厚服,一路话别着走到大舅家墙东的水泥路上,在外公外婆的翘首凝望之中,四散远去了。父亲醉得开不了车,被她和妹妹扶进车厢里坐着,父母姐妹四人在坐在车厢里,弟弟在前头开车。车子越行越远,外公外婆相携着立在巷口的苍老身影越来越小,渐渐变成小黑点。母亲喃喃道:
“人老了真不好吭!”
父亲喝酒喝得的确是多了,说话都有点大舌头了:“有什么办法,人不就这样么。隔明了俺两人老了也这样。”
妹妹:“你们这才多大!”
父亲:“多大?眼瞅着就五十八咯!等我和你妈老得不能动那天,俺两人就找块没人的地方盖间小屋住着,离你们远索的,省得讨人嫌。”
妹妹:“老妈你听老爸,又开始说这种话。”
父亲:“我就这样说,你能怎得?莫当我不知道,你三人啊,都在心里嫌弃我。”
妹妹:“谁嫌弃你了?俺莫也。你要盖小屋你自己盖,莫拉着俺老妈。”
母亲:“那我不去可不行哦!他晚上一个人孤零零睡小屋里,跟条小狗是的,多可怜!”
父亲嗤笑道:“你不来就不来。早年在西山包石塘时候我不也一个人住好好的。”
妹妹:“大姐,你说说老爸。”
父亲:“你叫她说什么!她隔明了往城里一住,离十万八千里的,还能管着我啦!”
母亲:“你少说点个,喝点猫尿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父亲:“怎么,你还要砸我啊(苏北方言,指打人)?你们小孩不知道,那年子在东北,我在司老五家喝点酒,你没看着哦,你妈那个吓人劲来,差点把我吃了。”
妹妹:“都听你说一百遍了。”
母亲嗤嗤笑起来:“你说你要好好的我能那样么?人老牛家专门跑来告诉我,说‘你赶紧的,你家杨老四喝酒不要命了’,我能不害吓唬么。”
父亲:“反正你这个妇女也是个难缠头。”
母亲:“难缠头不也在你家过这些年了么?”
父亲:“我当初根本就没看好你,要不是俺大大……”
母亲:“你可算了吧,你家那时候穷成那样,也就我傻跟了你。”
两人又翻起三十年前的旧账。她将脸扭到一边。风在耳边呼呼刮过,擦得耳朵尖子生疼。田野里一片枯黄,偶有几片绿色碎块,那是长在地势低洼的稻田里的野麦苗,上面悠闲地走着几只白色的山羊。
父亲突然道:“天真冷哈,是得买辆车了还。”
到了家,一家人从车厢四边蹦出来,冷得在地上跺脚。妹妹要带小源源回家,小源源抱着弟弟的腿说什么也不走,母亲道:“今晚莫走了,你大姐你弟弟都来了,明天再走吧。”
父亲对她们姐弟三个招了招手:“走,去看看你奶奶。你五叔他们也好到家了。”
妹妹:“小源源有点困了,我得看他睡觉,你们先去吧。大姐,如果五叔他们来了,你过来教叫我一下哈。”
三伯父他们还没到,父亲打了个电话,说是已经车子已经开到连云港了,再有两个小时就能到家。
奶奶凑到父亲面前大声问:“小四啊,你喝多少酒啊?”
父亲嘻嘻笑道:“没多少。”
奶奶伸手在父亲脸上摩挲一下:“脸都喝黄了,赶紧回去睡一觉。”
父亲对她眨了眨眼:“看看吧,妈妈到什么时候都是妈妈,知道疼小孩。我先去睡一阵子,等你三大爷他们来了你叫我起来。”
奶奶喜欢清静,话也少。她和弟弟一边一个坐在奶奶身边,说了一会儿就没话了。弟弟起身走到院子里,看看香椿树,看看小梨树,再去看看南墙上爬着的野枸杞,这些都是爷爷亲手栽的。奶奶坐在堂屋门口,开始打盹了。她轻轻地把奶奶唤醒,让她到床上睡。叫他们走的时候把大门合上。奶奶走去她那张红漆已经剥落得只剩一层浅浅的红色痕迹的雕花木床上躺下睡了。她走到东里间门口,站在那儿往里看:木床、木桌、铜烟袋、二胡、火炕、黄土地面……都看了一遍,鼻子里是熟悉的气息。她抓着门框,无论如何也无法让自己迈进去,转身跑到院子里。空气寒凉如冰,天空澈澈如水,风在高空中涌动。太阳已经落到西边杨树梢上了。明天他们就要去北山给爷爷上坟。
父亲一觉睡到晚上八点多才醒。这时候三伯父他们还没到。父亲打电话过去问,说路上太堵了,他们刚到青口,估计还有一个小时才到家。她和弟弟将从外婆家捎回来的剩菜拿到灶间里热,很快弄好一顿饭,都端到东屋的小方桌上。房门关得紧紧的,蒸汽逐渐充满了小房间,梨形的老式电灯泡吊在半空中,在白色的蒸气里柔和地亮着。杯碗盘筷叮当响。
父亲:“这一觉睡得真累吭!”
母亲嘲讽道:“才喝那点酒当然累了,下回再多喝点个就不累了。”
父亲哼哼哼笑起来:“你这个妇女吧!”
妹妹:“老爸,你瞅你下午,越叫你不喝你非要喝,醉得都说胡话了还往肚子里灌。”
父亲板起脸,瞪起眼:“我说什么了?”
妹妹:“说什么?说俺三人心里嫌弃你,还说要找个没人的地方盖小屋,不要俺管了。”
她正低头在盘里夹菜,感到父亲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由是抬起头。父亲求证似的向她问道,“我真这样说了么?”
她点点头。
妹妹:“看着吧,一车人都听着了。”
父亲夹了一筷子菜填进嘴里,嚼得腮帮子一起一伏的。
弟弟忽而道:“俺没听着。”一晚上他都没怎么说话。
父亲:“还是俺儿子向着我。我说盖小屋是不想给你们添麻烦。等隔明了,”父亲又开始他畅想了许多次的畅想——
“我跟你妈妈找快地方,盖两间小屋,包几亩地,种地瓜、种花生,你们想吃什么种什么,一点农药也不打,化肥也不搁,结出来的都是纯绿色无污染的庄稼;再养一群鸡鸭鹅的,牛、羊、猪,还有兔子,你们想吃什么了就往家里打个电话,我就给你们寄过去了,都是好东西,都给你们输送到城里……我跟你妈妈就是你们的后勤部。”
晚上十点钟左右,三伯父他们终于回来了。奶奶、他们一家人、小六叔叔一家人早就等在了奶奶家门口。南平房的卷帘门洞开着,小二叔叔直接把车开进去,停在大厅里。当初父亲在设计房子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以后他们这些在外地的人回家一趟肯定是需要地方停车的,就把南平房过道以西全的地方全部空出来了,现在这块地派上了用场。他们簇拥着奶奶围在车门口,小姑姑第一个从车里出来,又哭又笑地和奶奶抱在一起;接着是三伯父,一下来他们这些小辈纷纷上前问好。她问三伯父云江哥哥怎么没有来,三伯父说云江哥哥带着老婆孩子去安徽老丈人家里去了。
父亲:“俺三哥、俺三妹妹,外边好冷的,你两人和俺妈妈先上堂屋。秋芳(母亲的名字),你们也都去,帮着倒点水、弄点饭什么的,叫俺三哥和俺三妹妹赶紧吃点喝点暖和暖和。”
她和小桃问候了车里的小二叔叔,跟大家一起进屋了。嗡嗡作响的日光灯下,小姑姑坐在炉子边一边烤着手一边和她们说话。奶奶从西里间拿来一只暖宝宝递给小姑姑,“囔,我寻思着你好来了,左等右等也没来,都充好几次电了。”
小姑姑接过暖手宝,抱在怀里焐,“路上堵车,不然吃晚饭那会就到家了。家里现在车能多的,我瞅着还有不少好车呢。”
小婶婶:“嗯,就上年子和今年子才多的。三妹妹啊,你想吃什么?我和俺四嫂子去锅屋弄点个。”
小姑姑:“随便就行了。俺五哥在连云港买煎饼果子吃了。”
母亲:“那也饿了,都过能长时间了。她奶奶啊——”
奶奶:“昂?”
小婶婶:“你还有饭没?”
奶奶:“锅屋洋锅子里边我弄糊涂,头先填点草,应该还有热乎气。”
小婶婶:“那我去端来。”
这时小二叔叔和父亲他们说着话往堂屋走来。她和小桃两个人将角角落落的凳子拖出来,在厅里摆好。父亲他们进来,一番问候,一家人在堂屋里坐下来。小婶婶端着洋锅子走进屋,让三伯父他们先吃饭。母亲和她又回家把晚上热的菜端过来,一盘鱼(鱼已经吃了一半,只剩半边脊梁肉,冰在鱼冻里)、一盘芹菜炒猪肉片、半盘油炸花生米、一小把炸蚕蛹。
父亲:“这不下午在小松她舅姥姥家吃饭么,剩点菜老两口非要叫带回来不行,样子有点难看,不过味道还行,小松她舅姥姥那边有一个外甥女炒菜好吃。”
小二叔叔:“叫我说啊,在外边吃了这么年了,还是老家饭菜最对味。你就说这个冰鱼汤子,明瞅着是剩下来的材料,可就是好吃,也奇怪了。”说话时,小二叔叔已经喝完一碗糊涂,小婶婶又给他盛了一碗。小二叔叔举着碗接着说,“还有这个糊涂,这些年走了这么多地方,也喝了不少这玩意,就是没有俺妈妈做的好喝。”
小六叔叔:“外边用的材料哪有家里的好,你比方这个糊涂,里边小麦啊、花生啊、黄豆仁子啊,都是自己家地里出的,在石臼子里亲自磨的,再使锅框子一把草一把草烧出来的,外边的哪能赶上。”
小二叔叔:“小松啊,我听你爸说你今年子考公务员的啊?”
“嗯。”
“报哪里的岗位?”
“青岛税务局,我不是党员、也不是应届生,很多岗位报不了。”
小二叔叔:“有点可惜!当初我就跟你爸爸说,叫他跟你说最好在大学时间把党给入了,以后考公务员用得着。”
父亲:“当时她不听!非要进外企,说外企不能入党。”
她辩解道:“我哪说外企不能入,我说外企最好不入。”嘴上这样说,心虚得厉害,因为她心里清楚自己不入党并非是这个原因。
小二叔叔:“以后有机会能入还得入。”
她点点头。
“莫灰心,过了年还有各个省的考试,到时候也有好岗位。”
“嗯。”
她想说自己决定考博的事,然而话在肚子里转了一圈,最终没有说出口。她觉得自己该学刘成,等事情有了结果再告诉他们。
小二叔叔从长春开车到大连,在大连乘轮渡到烟台,再从烟台一路开过来,在路上折腾了几天。等三伯父他们吃完饭,她们又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临走前让三伯父他们去她们家里睡,在外的三兄妹都要留在母亲身边。她们便回去了。
“瞅着了没?等隔明了你们这些小孩都上外边工作了,都远走高飞了,俺们就成空巢老人了。一年到头就盼着过年这两天,你们来家团圆这几天。”
弟弟:“等隔明有条件了,把你们接去一块住。”
小婶婶:“哼?还一块住?你望望,现在哪个小丫头想和老公公老婆婆一块住的?尤其是城里小丫头,都巴不得老公公老婆婆离远索的。人年轻的时候千好万好的,一老了都成累赘了。”
父亲:“城里那种地方叫俺住俺也住不惯,屁大点地方天天窝里边,还憋死了。叫我说还是农村好,有山有水的,能么大的地方,爱上哪溜达就上哪溜达。”
母亲:“你四哥早打算好了,说等隔明了找个没人的地方弄个小屋住着,买辆好三轮车,吃完饭就开车带我各处去看景。人想很美了吧。”
小婶婶:“俺四哥心大,想得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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