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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往地狱的人》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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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小阳捂着脸:“别!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剧本和他想的不太一样,他有些犯迷糊。

“是不是你救了我?”耳边响起女孩凄厉的吼声,“你为什么要救我!”

孟小阳更迷糊了:“我?救你?还是你救我?……”孟小阳一边喃喃地说着,一边有机会看清楚了跪坐在地上的女孩。

他心头一荡,真可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那大而清澈的眼睛里满是泪光,谴责而无辜地望着他,恰似梨花一枝春带雨;短发的发梢俏皮地微微卷起,正狼狈地胡乱贴在脸上,却犹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眉眼在楚楚可怜之外,好像还隐藏着一丝刁钻蛮横……

啪!忙着想词儿的孟小阳不及躲闪,脸上又挨了一下。这让他错愕之余忍不住怒火中烧。

女孩打过一掌,还在歇斯底里地喊着:“谁要你救我!你管什么闲事?你救不了我!你这是在害我!害我!”

孟小阳毕竟不傻,他强压怒气,好像有点明白过来了:敢情她这么大半夜的、不会游泳、从这么高的桥上跳下来……不是为了救我?!她是跳河的!你早不跳晚不跳,非得算准了跳下来砸我?我也真是倒霉透了!要知道这样,我早把你摁到河底下去了!

孟小阳失望之余有些气急败坏。但好在他颇有涵养,还能勉强假装礼貌。

“这位女士,”他也判断不清谁年纪大些,只好斟酌着用了个稳妥的称呼,艰难地说,“你别误会,我不是要救你,我也是来自杀的,好不好?”

“你?也要自杀?”那女孩吃惊地停了下来,盯着孟小阳看了一会儿,“那我是怎么上来的?”她疑惑地目光环视,去找多管闲事的人,却又用手一指,“那个救生圈是谁扔过来的?”

“是……我……带来的。”孟小阳咧了咧嘴,觉得有点不对劲儿。

“你带着个救生圈来河里自杀?”女孩怀疑地看着孟小阳,不过复杂的推理有效地阻碍了她再发脾气。

“我是带着救生圈……但其实……”孟小阳觉得解释太麻烦,不解释又实在无法自圆其说,只好诚恳地点了点头,“我真的不是故意救你的!我就是来自杀的。你砸到我了,你记不记得?……你不记得啦?那你……你有什么想不开的,我……我也许可以帮你!”孟小阳没话找话地敷衍着,语气其实不太真诚。

“谁要你帮!你以为……” 女孩情绪又有些激动,磕磕巴巴地吼了两句,调门却忽然拐了个弯儿,“你要自杀?……”

孟小阳下意识地点头,却见她咬了咬嘴唇,眼中幻彩流动。孟小阳以有限的人生经验分不清她眼中的神采是调皮还是阴险,他只觉得这个女孩看上去很有意思。

女孩抬起头死死盯住他,孟小阳看着那双大眼睛心里有些慌乱。他的目光移开,却忍不住又转回来。这次再看她时,目光里就有了点欣赏艺术品的意思。

不过,他还是忽略了她眼睛微微眯起显现出的阴险,也没认出她努力隐藏的那点负罪感,他一直看进她的眸子里去了。他发现那里隐藏着一泓悲哀,他的目光陷进其中拔不出来。她的眼睛里有种咒语,引着他回忆起自己的过往,以及过往中那些再不能相见的人和永不再来的时光。他感觉到一种沉静的伤感,于是立刻将她认做“同是天涯沦落人”了。

“真的不想活了?”她追问,声音里有一种发自肺腑的关切。孟小阳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对自己的态度有了转变。她如此关注地看着自己,假如此刻天上出现外星人派来毁灭地球的大飞碟,她大概也不会再去看上一眼。

他只得摇摇头,心里盼望:别问我为什么,千万别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她问。

孟小阳抿了抿嘴唇,心里有些不悦。女孩却立刻说道:“看来咱们都一样!为什么……哼!”她对自己亲口问出的问题表示轻蔑,又幽幽地叹气,“别问我为什么,‘如果世界上每个人都能理解我,那我该是一个多么无趣的人’,对吧?”

可真是海内存知己!孟小阳点点头,想着自己该说点什么,不然显得太没礼貌,而且要说得有模有样才行。

女孩此时已经用眼中的哀愁笼住孟小阳,眼帘又垂下,说,“不过人都说,没死成的人,都会害怕死的……我,有点怕……你呢?”

孟小阳的词儿还没想出来,听到女孩这么说,慌忙答道;“我……其实……还没来得及……”

女孩显出些愠怒:“你没来得及,为什么给我捣乱?”

“我……”孟小阳心想,明明捣乱的是你,但他毕竟是个有绅士风度的人,只得喃喃道,“那对不起啦。”

“那你能不能帮帮我?你必须要帮我!……求你帮帮我。”女孩最后怯怯地说,“这世界上,再没人能帮我了。”她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

孟小阳英雄气概顿时爆棚,“怎么帮?”他问,那架势好像把衬衣一撕就立变超人了。

“活着,实在太难了……真的太难了……”女孩又哭道。

孟小阳慌乱地摆着手:“我可不能掐死你!把你按在水里淹死也不成!我号称慈悲为怀,其实生性胆小,绝不杀生的。”

女孩有些沮丧地抬起头:“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神?我招你惹你了,你不是想掐死就是想淹死我?”

孟小阳冤的不行:“我说的是我不能,不能掐死你,不能把你按水里淹死。这可真是两个黄鹂鸣翠柳,不知所云;一行白鹭上青天,越说越远……”

“去你妈的!”女孩估计是被孟小阳的说话方式刺激着了,她随口说着,但立刻又摆出一付文静哀婉的样子。

孟小阳见她脸上的野性一闪而过,有些不明所以。但他也被女孩的话刺激着了,脸上少有地露出些愠色:“别这么说话……好不好?”他口气僵硬,但马上又很绅士地解释了一句,“我妈……很久前就去世了,……所以请你礼貌些。”

“哦!……对不起。”女孩苍白的脸上有些泛红,意识到自己求人帮忙应该态度好点,随即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把口气变得柔和一些,娇嗔道:“我不管!人家现在不敢再跳河了。你要是能替我死,我就不用死了。你——还愿意帮我吗?”她柔声说完,微微歪着头,忽闪着大眼睛满怀期待地看着孟小阳。

她最后这段表演有些急于求成,显得演技不太高明,看来只能当个偶像派,不但宫斗戏演着吃力,连孟小阳都蒙不过去。

孟小阳感受到女孩做作的嗲声嗲气,觉得有些好笑。女孩的表演让他感觉到了这背后一定酝酿着什么阴谋。但他一向大大咧咧,理解万岁,原谅一切。眼前的姑娘眼看要死,生死关头耍点心眼儿也可以理解。

再说自己这一天闲着也是闲着,要是能闹个舍生取义比自杀又强了不知多少倍。真能死于意外的话,那对父亲岂不更好交待?

但有一点他还是不理解,于是问道:“替你……死?”

点头,纤纤柔弱。

“……能替吗?”

再点头,楚楚可怜。

孟小阳无所谓地挑起眉毛,说道:“好!我帮你!” 然后心里又想:不就是想让我换个地方死吗?就算你不是来救我的,遇到了就是缘分。临死帮你个忙,也算生命有了点意义。

女孩看孟小阳这么痛快就答应下来,自己却有些迟疑。她低下头,拔起一根小草,又把草叶一截一截扯断,像在解一道很难的题目,又好像认出了那根草就是她前世的仇人。

她终于站起身,下了决心般使劲一跺脚,抬起头说道:“那你跟我走吧!你叫什么名字?我叫辛晴!”

不等孟小阳回答,她又夸张地叹了口气:“早知道要回去,就不把车子停这么远了!”

孟小阳把辛晴丢在副驾驶座上的手袋放到后座上,坐进车里。眼前这个辛晴开起车来勇猛干练,全无心目中女司机小心谨慎的风格。

他看向车窗外,猜测现在大概有五六点钟了,准备开业的早点铺里已开始冒出热腾腾的蒸汽。

他觉出车里有些安静,对于初次见面的两人难免显出些尴尬。孟小阳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他常读圣贤之书,早立下了诲人不倦的志向,是个遇到坏男人要劝人从善,遇到坏女人要劝人从良的主儿。只可惜长到二十三岁,没遇到坏男人,也没遇到坏女人。今天遇到一个自杀的,终于可以好好劝劝了。

“你到底为什么要跳河啊?”他问完,也觉得自己的问题太俗。但抛砖引玉吧,他想。

辛晴一声长叹:“我的麻烦肯定比你大多了。……你要真想知道,一会儿到了你就知道了。”

孟小阳看她和自己年纪相仿,心想你能有什么大麻烦?年轻人还是历练太少,遇到个失恋情变就要死要活的,多受几次骗就好了。

他继续问道:“是不是因为感情问题?这种事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过段时间就过去了。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惘然就惘然!”他试图在这个他并不熟悉的领域冒充专家。

“去你……大爷的!你少跟我胡拽!以后别在我面前提这些歪诗,就你们这些闷骚的货,没一个好东西!”看来她听见诗词朗诵就气不打一处来,卡顿了一下才说,“我能为了个男人死吗?我的麻烦,肯定得有人死才能解决!……你可想好了!”此时她显得气势汹汹,在河边表现出的那种柔弱可怜早已不翼而飞,一付恨不得把孟小阳气跑的抬杠嘴脸。

孟小阳觉得她态度不好,请人帮忙总要客气一点。但他不以为忤——生而不有,为而不恃——给人帮个忙就盼着人感恩戴德,不够君子!再说这姑娘举止失措,一定是麻烦缠身,其情可悯!

不过他知道两人有些话不投机,终于不说了。

却不料辛晴气势逼人地考问道:“那你为什么要自杀?”

孟小阳张口结舌:“也没什么大事儿……”

“没什么大事儿,就是自杀着玩儿?”辛晴嘲讽地笑道。

“被人骗了,”孟小阳嗫嚅着,又觉得这个理由会影响自己的光辉形象,赶忙补充了一句,“也不止这一件事,反正,我早就活腻了。”

“被骗了?”她面露不屑,“你们这些温室里的花朵儿,什么苦都没吃过,还整天要死要活的……”她小声嗫嚅,好像说的是:还是死了清净……

我是温室的花朵儿?孟小阳想着,花儿一样的脸开始泛红。

他假装听不见,扭头看着车窗外,却忍不住开口说道:“我说你有钱没?碰上出摊儿的,咱买点早点吧!我饿坏了……我身上没钱也没带手机。再说替你死一回,好歹让我蹭顿早点,心理平衡一下呗。”

正在驾驶的辛晴听了这话不禁侧过头来,少见多怪地看了一眼孟小阳。他那张不算难看的脸上正挂着一种她熟悉的萌蠢,是未经世事折磨的自然流露。她多么憎恨那种表情,因为这种萌蠢也曾挂在她的脸上。

她多么憎恨那时的自己。

眼前这个货居然在萌蠢之外还有股子呆气,呆得让人心上一恨,恨得让人心头一痒,痒得让人心里一乱。辛晴慌忙把目光收回来,低声说:“手袋里有钱,你自己拿,看够你吃顿早点吗?”

孟小阳回身拿过手袋,略微拉开,然后叫道:“哇!这么一大沓……美元?!这吃早点……找得开吗?”

辛晴显然被他吓了一跳,似乎是刚刚记起包里的美元,她怒道:“笨蛋!那不是还有个红钱包吗?谁让你乱翻别人的包了?”

孟小阳好脾气地摇摇头,人之将死,气焰嚣张!

他从红钱包里抽了二十块钱出来,问:“你想吃什么?”他问完又想起了什么,为难地看着自己的脚,一只脚穿着鞋,另一只脚却光着。他干脆把那只鞋也脱了,然后才想起来辛晴还没回答,于是又问:“你想吃什么?”

辛晴毕竟要他帮忙,忍着各种不耐烦说道:“不饿!”

红色大众终于停在一座别墅前,孟小阳轻轻吹了一声口哨。这显然是个非常高档的别墅区,每栋精巧的二层小楼都被孤零零地掩在密实的高墙和树丛之中。从树丛的布局来看,每幢别墅占地面积都不小。眼前的这一栋竟然比其他别墅又大了很多,处在别墅群中犹如排队的小朋友中蹲了一个一米八几的胖墩儿,而且一看就知道这胖墩儿又傻又有钱。

辛晴犹豫地用手拍打着方向盘,然后转过头。“孟小阳!”她认真地看他,“你真的想好了?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她不说这话,孟小阳倒真的有可能开溜。但此时他心里有一点点感动,他的社会经验不够丰富,但他可不傻。他知道这句话背后的暗示。但他并不在乎,他觉得这一生中,终于有人需要他了。年轻的热血在沸腾,让他心潮澎湃。反正都是死,能换一条命也算没白活一回。

再说……到底什么事儿啊?

他耸了耸肩:“你这么犹豫我就知足啦。临死前帮你个忙,是我的荣幸。”

他说着光着脚丫跨出车子,随着辛晴走到高大的黑色铁门前。她按动锁上的密码,然后推开嵌在大门中间的小门,走了进去。

进门是个巨大的草坪,草坪里还有一个喷泉,喷泉里站着个石头雕的裸体女人。如果放在全国范围来看,肯定不是最丑的。

旁边的车库里停着一辆纯白色的宾利轿车和一辆黄色兰博基尼。二层高的胖墩儿宽宽大大地蹲在草坪后,一层和二层都是一扇扇高大的窗户,每扇窗外都挂着空调。靠近地面,还有一层半截的窗户,那应该是一层半地下室。

这搞不好是个有钱人包二奶的故事,这大姐看着这么骁勇是不是来捉奸的?她要殴打小三儿我可得拦着点……要是让我帮她谋死亲夫我也不能干……

或者她惹了什么坏人,那人逼着她还债?那倒是要以理服人,好好劝劝……

孟小阳胡乱想着,感觉辛晴微微发抖的手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腕,弄得他的手有点发麻。

他看了那双手一眼,修长干瘦的手指秀气中显出些操劳,没戴戒指。难道她才是小三?来和原配拼个你死我活?

不对!不像!

……要么就是封建家庭包办婚姻?那我到时可要和伯父好好聊聊……

孟小阳一边想一边随着辛晴穿过一大片草坪,来到别墅的门前。别墅的门没锁,他们推门走了进去。

“这是你家吗?”孟小阳跟着辛晴穿过走道,进到一个宽敞的大厅。大厅很高,是个l型,右手边的厅里有个悬空的楼梯,楼梯下还有个楼梯口应该是通向地下室。前方的厅堂更大,说话的回音应该是这个厅室的功劳。

房间里有一股焦糊的奇怪味道。

整个房间乍一看奢华但却杂乱。大厅一侧的墙上挂着一副巨大的油画——很有可能画家没想把它创作成一幅春宫图,但由于画技有限,导致画中的男女神仙们毫无神韵,只剩下丑陋的媾和。

不过这幅画依然以其幅面和内容第一时间占领了来访者的全部注意力,孟小阳立刻被震住了,他张着大嘴欣赏了一会儿这么个“艺术品”,然后大摇其头。如此张扬的审美观点,这别墅的主人也真够劲儿。

他又转头去看辛晴。他不知道她是不是房间的女主人,但目光里有了些调侃的意味。但辛晴没有如他所料会心一笑,她面色惨白、目光呆滞地凝视着房间的某个地方。孟小阳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油画下摆着一组暗红色的真皮沙发,那是两张长长的沙发组合而成的。

沙发前不远有一个大茶几,上面凌乱地摆放着酒瓶酒杯之类的物品,好像还有一个形状奇怪的彩色玻璃瓶……

有什么东西让孟小阳不得不将目光转回到沙发上,然后他就跳了起来!

沙发上趴着一个人!

那个人可能已经死了。因为他一动不动,而且背上还插着一把刀。

孟小阳猛回头看着辛晴,辛晴一脸煞白外加头发披散让孟小阳平添了更多的恐惧。他只觉得心脏在嗓子眼怦怦直跳,堵住了他说话的路线,只好手指着沙发,挣扎地问道:“那个人……死了么?”

辛晴苍白的面孔看起来稍微镇定了一点,但手仍然紧紧抓着孟小阳。她点了点头,忽然低声抽泣了起来。孟小阳很想拔腿就跑,可一来辛晴的手死死抓着他有如给他施了法术,二来他面子上实在过不去。毕竟眼前这个女孩希望他脚踏五色祥云来救她,而不是脚踩筋斗云逃跑。

他强作镇定,用另一只手紧紧握住辛晴的手。“没事儿——!”他的声音像屁股上装了弹簧的泥娃娃,自动自发地抖个不停,“那现在怎么办?报警吗?”

辛晴身子一震:“别!千万不能报警!”

孟小阳再看那具尸体,是个男人,侧着头趴在沙发上,但孟小阳总觉得他正在一点点地对着他抬起头来。他赶紧把目光移开,虚弱地看着辛晴:“他是你杀的?”

“应该是吧。”辛晴点了点头,很委屈地擦了下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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