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六的家是间不大的独门独院,座落在城西的一条偏僻的小胡同里,周围住家不多,环境颇为幽静。
吃过独自行动没有帮手的苦头,这回落梅风也学乖了,一回到城里,就急急召集刘七等属下,到了胡同口,立刻吩咐人手四下散开,将院子围了起来。
院子不大,围墙低矮,破破烂烂的,长满了青苔,看来已有多年没有修葺。院内却收拾得甚是整洁,一眼望去,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落梅风打量着四周,皱了皱眉,道:“谁守在这里?”
“是老王他们。”
刘七瞧着半敞的屋门,道:“看样子,这帮家伙八成是偷懒,躲起来睡大觉了。”
他自告奋勇:“我这就去将这帮王八蛋抓出来。”
刘七这次倒没猜错。
屋里的人的确是在睡觉,不过睡的却不是地方。
堂屋光线极为阴暗,老王等人躺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一个个东倒西歪,口里吐着白沫。
堂屋中央的八仙桌上,端放着一盆甜汤,旁边散乱摆放着几副碗筷,摸摸汤盆,尤有丝余温。
搜遍房前屋后,周六嫂母子却不见了。
见此情景,落梅风面色当即阴沉了下来。
看光景,这些人分明是中了江湖下三滥中最常见的蒙汗药。
要对付蒙汗药,最简单的法子,就是一桶冷水兜头淋下,昏迷的人自然就会立即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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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很快就弄清楚了。
汤是周六嫂煮的,众人昏倒后,邻居有人瞧见她携带儿女上了门外的一辆马车,离开后就再未回转。
离开的时间,大概就是在落梅风和宁真真出城追人的前后。
听完老王等人的叙述,落梅风大为光火。
对这些属下的德行,他知之甚详,一向是不拿白不拿,不吃白不吃,他天衣无缝的安排,就这样硬生生坏在这帮家伙的口腹之欲里。
他强压着心头怒气,问:“周六嫂离开之前,可有人来过?”
老王嗫嚅道:“只有总捕头他老人家来过。”
落梅风愕道:“他来做甚?”
“是这样的。”
老王偷眼观查着他的脸色:“先前城中又是放枪,又是人叫马嘶的,我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后来过了一阵,非但不见平息,反而愈现骚乱,正想出去看看究竟,谁知刚到门口,就见总捕头带着人手正好从门前巡视经过……”
另一个差役惴惴接口:“他看见我们,就停下来问了问这附近的情况,同时告知城内正在抓贼,要我们留神戒备,谨防有人来此趁火打劫,离开前,又顺带随口问了周六嫂几句昨晚赌场所发生的事情。”
落梅风道:“除他之外,还有人来过吗?”
老王答道:“没有了。”
“这可怪了。”落梅风搔了搔头。
他想了想,又问:“那盆甜汤又是何时送来的?”
老王回答:“就在总捕头离开后不久。”
落梅风道:“周六嫂离开前,说过什么没有?”
老王摇头。
落梅风皱眉,道:“那她当时有无什么反常之处?”
老王思索了一阵,道:“她当时眼睛红红的,好象躲在里屋偷偷哭过。”
“哭过?”落梅风心里遽然一动,道:“莫非她那时已经知道周老六的死讯?”
“周老六死了吗?”老王闻言极为惊讶。
呆了呆,才道:“此事连我们也不知晓,她又如何会知情?”
落梅风想想也是。
本想再问问是否言无情告诉她的,但想想又觉无此可能。
假若周六嫂当真得知周老六已死,那自然会联想到她母子已成为那些人势在必得的目标,现在城里如此乱,这种情形之下,反倒是留在此处最为安全。
“既然如此,无缘无故的,她为何要突然离开呢?”落梅风百思不得其解。
据他所知,周六嫂在本地并无亲戚朋友,一个柔弱女子带着两个小孩,又能到何处去了呢?
另外,那些蒙汗药,又是何人给她的?
回眼瞧去,众人表情茫然,显然同样对此纳闷。
他不禁暗暗苦笑。
看来,要想弄清楚其中原委,也只有等找到周六嫂母子之后才能见分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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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发觉周六嫂失踪后,宁真真就一直绷紧面颊,见他此刻尤自笑得出来,心头火起,当即发作。
“死臭猪,现在怎办?”
“别急,要想查出周六嫂的去向,这件事并不困难。”
面对宁真真凶霸霸地神情,落梅风显得十分轻松。
他笑吟吟地道:“既然我会想到派人来监视,不,保护周六嫂母子,那么自然也有人会想到这么做,去问问他,不就成了?”
宁真真没好气道:“你说的人是谁?”
落梅风朝她挤挤眼睛:“我们今早出门,最先去的何处?”
刘七迟疑道:“那人莫非是勾子?”
落梅风贼笑:“你们忘了他是做何营生的吗?只要有陌生人来这里打探消息,显然就与昨晚赌场所发生的事脱不了关系,这种线索到了他的手上,立即就会成为有价值的情报。以勾子的性格,这种捞钱的机会,岂会轻易放过?”
“所以,”他一挥手,自信说道:“我可以断定,这院子附近四周,一定有他的人监视。”
刘七踌躇道:“可是,我们先前已经和他扯破面皮,现在再去找他,只怕不会买账。”
落梅风哈哈大笑:“放手,本人对此早就留有一手。”
宁真真呸了一声,不屑撇嘴:“你早先也说留有一手,何以到了这里,连鬼影子都没见着一个?”
落梅风笑容登时变为尴笑。
干咳了两声,揉揉鼻尖,讪讪道:“刚才只是意外,这回不会再出差错了。”
宁真真冷冷道:“这可难说。”
刘七赶忙圆场,道:“落头,你当真对此事有把握吗?”
落梅风瞅了宁真真一眼,干干笑了几声,回头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先前我和勾子的那场赌局?”
刘七点头。
落梅风道:“当时是谁赢了?”
刘七讨好道:“自然是你老人家了。”
落梅风故意卖着关子:“那你又想过没有,既然是我赢了,为何不收他的银子,反而还要给他一千两银票呢?”
刘七略一思索,恍然大悟:“高明,高明,我明白了,您老人家这叫未雨绸缪。”
“狗屁!”
宁真真不屑插言:“银子不是他的,他花起来当然不心疼,拿着别人的银子做顺水人情,这种事情,本小姐也会。”
听出她语气中的挖苦,落梅风大窘。
老实讲,他此举最初的本意,正如宁真真所言。
不管怎样,勾子毕竟是本城土生土长,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犯不着把关系闹僵,反正银子又非自己的,能够拿来做做人情,留条退路,彼此今后也好见面,这种百利而无一害之事,又何乐而不为?
只不过,他万没料到,当时只是为了一己私利的偶然举措,现下反倒派上了大用场。
他生怕宁真真借题发挥,赶忙换过话题:“咳咳,既然勾子收了我们的银子,我们现在去找他帮忙,于情予理,他都无法推辞,嘿嘿,这不能不说我有先见之明罢。”
宁真真大是不耐,眼一瞪:“那么多废话干嘛?还不快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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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往往就是这般凑巧。
还未出门,没想到勾子却先一步派人来了。
来的是他店里的一名伙计,一见面,那人就掏出封信递了过来。
“勾爷得知落大爷带着人来了周六嫂这里,知道是为了追查周老六之事,因此就派小的把这封信送来。”
“娘的,老勾的消息倒蛮灵通嘛。”
落梅风笑着接过信:“他还说了些什么没有?”
伙计道:“您看过信后自然就明白了。”
落梅风拆开信,抽出信纸的同时,只见里面掉出几张银票。
他脸色一变,道:“这是什么意思?”
伙计道:“勾爷说,落大爷的银子他不敢收,亦无法收,因此原物奉还。”
落梅风面色沉了下来:“此话怎讲?”
伙计道:“勾爷说,他能力有限,从现在开始,有关周老六的任何事情,他都不敢再插手,也不想再插手。他要小的转告您老,两方面的人他都惹不起,他帮忙的限度,只能到这封信为止。他同时希望您老,今后不要再为了这件事情去麻烦他。”
他要死不活的笑笑,又道:“另外勾爷还特意要小的向您声明,从今往后,就算落大爷去找他,用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亦不知情。”
这狡猾得有如狐狸一样老奸巨猾的伙计,终于又皮笑肉不笑地走了。
临走时还没忘记陪上笑脸恭恭敬敬对三人施了一礼。
这种情形下,落梅风等人纵使有再大的火气,也只好憋在肚里。
到了现在,落梅风几乎连发火的心情也没有了,勾子这突发的举措,实是让他措手不及。
说实话,勾子这一招委实玩得相当高明。
话已至此,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他脸皮即使再厚,基于江湖道义,也不好意思再为了周老六之事去找勾子麻烦。
眼下退路已断,唯一的线索,就只有这封信。
但等到看完信,他和宁真真的脸色同时阴霾下来。
刘七奇道:“信上说了些什么呀?”
落梅风随手将信递给他,没好气道:“你自己看吧!”
信纸只有薄薄的一页。
刘七只浏览了一眼,就大致弄清楚了其中内容。
落梅风果然没有猜错,院子四周,果然有勾子派来的人手暗中监视。
关于周六嫂的去向,信上亦说得十分详尽。不过到了后来,派去跟踪马车的人被人发现全部点了穴道,躺在一条偏僻的小巷里。
至于驾车者的相貌,信上亦作了详细的描述。
头戴竹笠,压得极低,只能看见半张脸,以及满脸的络腮胡子。观其身形举止,估计应该是个中年人。
至于其点穴手法,极是普通常见,但功力异常深厚,瞧不出是何来历。
信上就只写了这么多,除此之外,再无其它内容。
信末还有一句话,文理似通非通,字迹歪歪斜斜,赫然是勾子的亲笔。
“郑重而严肃地声明如下:本人朋友情谊已尽,今后再找本人,免谈!!”
声明二字还特意用红线着重标出,以显示其决心甚大,再无商还余地。
看到这里,刘七不禁有些傻眼。
搔着头,看向落梅风,道:“现在怎办?”
落梅风不语,只是苦笑。
如今线索全断,他又能徒之奈何?
宁真真气道:“你倒是说话啊。”
落梅风笑得更苦。
周老六已死,周六嫂失踪,事到如今,可说毫无头绪,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一时不禁有些暗暗恼火。
在这事上,宁真真明明知道更多的内情,却偏偏隐瞒不说,若非如此,说不定会有更多线索可寻,现在这样逼他,岂非给他出了个天大的难题?
看见宁真真凶狠皱起鼻翼,气恼跺腿,这正是她发作的先兆,刘七不由有些慌神,陪笑道:“大小姐先别急,现在虽说线索全断,但我们仍可以去找一个人想法。”
宁真真没好气道:“谁啊?”
刘七道:“那人姓梅,是落头从小玩大的朋友。”
宁真真道:“他是做什么的?”
刘七道:“他是府衙负责掌管和处理文牍的师爷。”
宁真真不屑呸道:“一个小小的师爷,能有什么办法。”
刘七讨好道:“大小姐可千万别小看了此人!梅师爷天生聪明绝顶,任何疑难问题,到了他手里,都会轻易迎刃而解,实不相瞒,以往总捕头办案时遇到疑点,都不惜上门多次向他请教哩。”
宁真真不信道:“他当真有你说的那么厉害吗?”
刘七谄媚道:“我哪敢骗你呢?不信的话,可以去问落头。”
落梅风点点头,道:“小梅的确说过,天下万物之间,彼此总有脉络可寻,所以这世上没有办不成的事情,也没有绝对解不开的难题。”
宁真真喜道:“那好,我们快去找他。”
落梅风和刘七却站着不动,面面相觑,皆有些尴尬。
宁真真不解道:“有什么困难吗?”
刘七窘笑道:“大小姐有所不知,自从上回我们给梅师爷惹了点小小的麻烦之后,他就发誓说再也不管任何人的事情……”
他瞧着落梅风,干笑道:“现在整个洛阳城里,能请得动他帮忙的人,也只有落头一人。”
“你们千万别找我。”
落梅风慌急摆手:“自从上次的麻烦之后,他就决定洗心革面,再亦不因好奇而犯同样的毛病,现在除了成天躲在屋里修身养性,以及钻研他的那此古怪玩意之外,任何事都不管,我去找他,同样无用。”
宁真真大感好奇,道:“你们以前经常给他惹麻烦吗?”
落梅风支吾道:“哪是经常?只是偶尔拿点小案子去请教他罢!比如说,我上回经手的那件姑嫂联手肢解亲夫的奇案,我只是对案情略有些不解,回去后随口向他提了几句,是他自己忍不住好奇,非说这种案子百年难得一见,硬要横插一脚进去,结果……”
说到这里,他忽觉不对。
既是奇案,岂非和他所说的小案子前言不搭后语?而有了一回,自然就有第二回,第三回,又何止是偶尔?
宁真真却没听出他话语中的自相矛盾,她只是心里暗暗纳闷。
言无情为人精细,手下能人众多,像落梅风和刘七,不过是他麾下跑跑龙套的小角色,平时就连抓那稍为重要的人犯都不够资格,更别说办什么大案要案了。
说到这种肢解亲夫的奇案,又何时轮到他们经手了?
看她疑惑的表情,落梅风也觉得牛皮吹得有些过头,一时间却不知应该如何改口。
还好刘七精明,查颜观色,赶忙转开话题:“落头,在梅师爷这件事情上,你能否再想想办法?”
“狗屁办法!”
落梅风悻悻道:“自从上次的事后,他就成天说什么聪明的人活不长,还说什么我这样胡搅乱搞,迟早有一天会给他惹祸上身,时刻在我耳边唠叨,实在让人心烦。你没看见我已经忍受不了,搬出来不和他住在一处了吗?”
听到这里,宁真真再无怀疑。
这件事果然如同她所想象的那样,其中大有古怪,而能说出聪明的人活不长的人,显然更绝非普通人物。
想到这里,她的好奇心不禁大起,心中浮起一见此人的念头。
“哼!”她跺跺脚,“本小姐有的是银子,我就不信请不动他。”
刘七搓搓手,干干笑道:“嘿嘿,既然有银子,这件事自然就有转机了。”
宁真真冷冷横了他一眼,道:“废话少说,开个价吧。”
刘七想了又想,迟疑了半天,终于犹犹豫豫的伸出两指手指,伸至半途,瞥见宁真真不置可否,马上又变成五根。
宁真真秀眉弯弯向上一挑,道:“五万?”
此语一出,将刘七骇得差点跳起来。
他的本意,无非是骗个几十、百把两银子来花花,也就心满意足,见宁真真神情漠然,一时猜不出她的深浅,作贼心虚之下,象被蛇咬了一般缩回手来。
偷眼瞧着宁真真的脸色,见她不似说笑,强抑着怦怦乱蹦的心情,作贼似的,怯怯再次伸出手掌,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她的神情,见她并无恼色,心中狂喜,立即张开。
明明是想伸出五根手指,但患得患失之下,迟疑了半天,到了最后,终还是变成了两根。
宁真真撇撇嘴:“我道多少,原来只是两万啊!”
随手一摸,掏出一大叠银票,看也懒得看,顺手递了过来。
如此富得流油的小富婆实乃刘七生平仅见。
看到宁真真满不在乎的表情,他后悔得只差没有将另三根手指一刀剁下。
要是早知宁真真花起银子就像流水似的,刚才就是砍了他的脑袋,他的手指亦不会只变成两根。
不过话说回来。
两万两银票就这样近的凑在他面前,几乎触手可及,他长这么大,尚是第一次遇到,骤然间,只觉脑中嗡地一声,所有的意识都飞向天外。
血红着双眼,呼嗤呼嗤喘着粗气,盯着那只雪白小手里的银票,恨不得一口将它们吞了。
直到落梅风板着脸咳嗽了两声,才把他从半疯迷状态下惊醒。
“嘿嘿!”他吞口唾沫,干笑了几声,回头看向落梅风,搓着双手,谄媚道:“落头,你看……”
看着他邀功的表情,落梅风差点气炸肚皮。
这种情形下,正该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狠狠的敲上一笔,也只有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家伙,才会将到手的银子,拱手又推还别人。
亏他刚才还拐弯抹角,旁敲侧击的说了这么多。
不过银子摆在眼前,自然没有放过的道理。
他一把将银票抓过,却假意为难:“唉,这件事情我也没有把握。不过事已至此,也只好勉为其难的试一试了。”
“财迷心窍!”宁真真鄙夷睨了他一眼。
直到这时,她才想起尚不知梅师爷的姓名,眨眨眼珠,道:“说了半天,他到底姓甚名谁啊?”
有了银子,落梅风心情极佳,笑道:“你说小梅吗?他叫梅舜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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