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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义鹤王》第一章 悲歌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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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上挂着一块乌黑大匾,上面镶金嵌银四个大字——“捕中之王”。

燕腾文就坐在堂上。

兀坐如山。

***

日将残。

急风穿林而过,惊落满树红叶。

又是秋风萧瑟日,又是黄花遍地时。

燕腾文坚忍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悲意。

是英雄迟暮的悲怆,还是壮志难酬的痛楚?

***

英雄迟暮,本就如美人颜尽、剑客断刃一样,是无可奈何的伤心事。

但是,对于燕腾文

——十岁练剑有成、二十岁投身公门、三十岁名动天下的燕腾文。

——生擒大盗满天飞、独破水寇长江龙、智取马帮七把刀的燕腾文。

——一生辉煌难以尽述、平素对敌鲜有败绩、天子御笔亲封“捕王”的燕腾文。

英雄当之无愧,迟暮却风马牛不相及。

然而,若是忧,忧从何来?若是惧,又何惧之有?

***

“捕王”手下八大弟子,均是六扇门里呼风唤雨的人物,至于徒子徒孙,更是遍布公门。

扎踞公门二十余年,根须早已深入地底。捕王之位,难以撼摇。

还有至交亲友,莫不是一方大豪;泽其恩惠者,更是不胜枚举。

振臂一呼,当是应者如云。

况且单凭他的一把快剑,纵横江湖已是罕逢敌手。这固然有江湖中人不愿与公门为敌的缘故,但是他能列于“一捕二商三镖王”之首,其盛名绝不容人置疑。

如今八大弟子已到其七,求援告急之书也已送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唯一让燕腾文牵挂的,只是他的独生爱女燕自怜。

***

燕自怜在马上,马奔驰在古道上。

夕阳西下,寒鸦数点,秋风中,萧杀之意更重。但是燕自怜一抬头,灵动的眼眸已让满天霞彩黯然失色。

美。

美得不沾一丝人间俗气。

美得让人想起春天的鲜花,冬天的白雪。

美得会使所有男人发狂,而让一切女人妒忌得要命。

她生来仿佛就是做公主的,虽然她只是名捕的女儿。

***

“捕王府”虽不如侯门深似海,却也是京师赫赫名宅。

“捕王”虽然权高威重、言出不二,但对女儿却爱逾性命,从无半点违拗。

燕自怜性格沉静,爱好女红,“捕王”就把全京师最好的绣娘聘来作指导。

燕自怜冰雪聪明,喜作文章,“捕王”就把翰林院大学士请来做她的西席。

燕自怜要骑马,“捕王”会把禁军中最棒的马拉来,手把手地教她。

燕自怜就是不喜习武,“捕王”也不相强,否则堂堂“捕王”之女,又岂能如此娇滴滴?

***

燕自怜蛾眉微蹙,明眸中露出些许不安,三天前发生的事还历历在目:

父亲收到了一封神密的信札,然后便心事重重,变得沉默寡言。

多少年来,无论什么大风大浪,他也能泰然处之,应付自如,可这次,他却皱起了双眉。

我向父亲询问,父亲只是摇头。

然后他派人通知了八位师哥,还有一些亲朋好友。

他要我到城郊的姑姑家住几天,我不肯,他平生第一次对我板起了脸。

我知道一定有大事要发生,可父亲不肯言明,自有他的难言之隐,而我偏偏又手无缚鸡之力,留下来只能是徒增累赘。

于是,我到了姑姑家。

表哥们都在一个劲地谈论“正义鹤王”,连整天藏在闺房里的表姊表妹居然也偷偷跑出来听,可我却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我就只惦着父亲。父亲若有危难,做女儿的岂能置身事外?

心神不宁地过了两天,我终于熬不住了,偷了大表哥的白马便赶回家。

哎呀,大表哥人称“白马大侠”,现在岂不成了“无马大侠”?

念及此处,燕自怜忍不住笑了出来。

“捕王府”就在前边了。

***

风更急。

呼啸而过,犹如哨鸣。

一条人影轻絮般落在堂前。

衣襟飞舞,长袖飘飘,如同御风而来,又将乘风而去。

来者一身锦衣,满脸和气,可人那么一站,渊停岳峙,却是一派大家风范。

他朝端坐不语的燕腾文一拱手,道:“燕捕王,别来无恙?”

燕腾文眼中露出了不屑之色,道:“堂堂‘长兴’酒楼的老板,富甲京师的杜掌柜,怎么也当起人家的说客了?”

杜掌柜哈哈一笑,道:“燕兄有所不知,天教在京师的舵主,便是区区。素来多承燕兄照看,杜某这里先谢过了。”

燕腾文哼了一声,道:“我与贵教井水不犯河水,如今却苦苦相逼,是何道理?”

杜掌柜道:“燕兄威名赫赫,又是公门领袖,本教自有借重之处。想我天教开创大业,急需人才,以燕兄这才能,岂能就此埋没公门?况天尊求贤若渴,素慕捕王威名,这才下了‘天威令’相邀。若是换作旁人,早已一举荡灭之矣。”

燕腾文森然道:“‘九重天’好大的名头,但为燕某所不取。说什么维护正义、泽被苍生,我看是一统江湖、称霸武林。狼子野心,欲盖弥彰。”

杜掌柜微微变色,道:“燕兄有此偏见,想必是被江湖流言所惑。江湖上众说纷纭,三人成虎,燕兄乃是高人,怎能轻信?”

燕腾文盯着他道:“燕某说错了吗?自从‘九重天’现身江湖,江湖上便兴起了腥风血雨。你知道现在谁最忙?是我们捕快。而无数的冤案、惨案的罪魁祸首,便是你们‘九重天’!”说到此处,燕腾文长须抖动、额现青筋,显是气愤无比。

杜掌柜仍挂着勉强的微笑,道:“我希望燕兄还是考虑一下,自古良禽择木而栖,英雄择主而事,燕兄又何必固执如此?”

燕腾文断然摇头,脸色坚毅无比。

杜掌柜笑意尽去,涩然道:“燕兄难道想让杜某空手而回?”

燕腾文冷冷地道:“燕某不从,你又奈我其何?”

杜掌柜脸色阴沉,道:“你敬酒不吃吃罚酒,自取灭亡,可怨不得我!”他长袖一挥,林中涌出三十余名黑衣大汉,手执鬼头大刀,在堂前一字排开。

燕腾文不怒反笑,道:“就凭尔等鼠辈,也敢来‘捕王府’寻衅?”他击掌三下,堂后七人鱼贯而出,雁形护卫在燕腾文身旁。

杜掌柜阴阴一笑,道:“捕门八雄,各擅其技,最小的常自明怎么没到?”

三弟子吴自知性子最是暴躁,怒喝道:“对付你们这些鼠辈还不够吗?”

杜掌柜道:“吴少侠看不起我等,也罢,让你们见识一下本教的厉害。”他长袖一挥,林中又涌出三十余名青衣大汉,手执劲弩,箭已上弦,明晃晃的箭头对着大堂,眼见是一触即发。

五弟子方自强笑道:“弓箭虽利,其奈我何?”

杜掌柜道:“方少侠练得金钟罩铁布衫,自是刀枪不入,弓弩难破,可是别人又如何?”

他手一摆,弓箭手们退后一步,垂手而立。

杜掌柜道:“‘捕王’多大的能耐,这点雕虫小技自不会放在眼里,可是本教横扫江湖、所向披靡,若是只有这等微末道行,岂不招天下人耻笑?”他似乎并无出手之意。

燕腾文道:“今日之战,既成定局,不是你死,便是我活。如果你能全身而退,江湖上从此便没有‘捕王’这号人物了。你还等什么?”

杜掌柜目视远方,神情闲然,道:“我在等一个人。”

***

前面是一片树林,再过去便是倚山而建的“捕王府”了。

燕自怜微微舒了口气。

四周一片寂静,偶尔从林中传来数声鸟鸣,竟是凄厉无比。暮色苍苍,大地已将睡去。

一种山雨欲来的气氛笼罩着燕自怜,燕自怜的心头不由涌起了一种不祥的感觉。

晚风甚急,吹乱了她的几缕秀发,她却恍若未觉。她的一颗心早已飞到了“捕王府”,飞到了父亲身边。

林中忽然幽灵般闪出两条黑影,拦住了燕自怜的去路。燕自怜一惊这下,急勒缰绳,白马直立长嘶,显些将她摔落马下。

那两人似乎未料到马上竟是如此一位绝色少女,微一惊愕,脸上随即露出了淫邪之色。燕自怜见他们意图不轨,不由有些慌乱,本可绝尘而去,但势必撞翻两人,颇觉不忍。踌躇间,两人已贴近马身,燕自怜迫不得已,只得下马闪避。

那两人色迷迷地便向燕自怜扑来。

***

杜掌柜忽道:“燕兄出身辰州言家,在公门中又极其尊贵,亲友至交想必不少,但燕兄若是期盼他们来援,我看还是趁早息了此念。”他手一挥,身后扔出几颗人头来。六弟子欧自惜眼光最是锐利,一扫过后,不觉失声道:“‘神捕’马惊风、‘豪捕’殷开山、‘铁掌金胆’胡老爷子……”

马、殷二人是燕腾文的左右手,二十年来出生入死、情谊深重,而“铁掌金胆”更是他的姊夫,眼见他们身首异处的惨状,燕腾文不由睚眦尽裂,厉声喝道:“‘九重天’如此赶尽杀绝,燕某与你们不共戴天!放手过来,燕某倒要亲自领教一下恶名昭著的‘九重天’有何过人之处!”

杜掌柜道:“燕兄稍安毋躁,本教还有位重要人物未到,到时再拼个你死我活也不迟。”

吴自知和七弟子游自珍抢身而出,齐声道:“先结果了你再说。”双双向杜掌柜扑去。吴自知外号“雷雨”,拳脚就象他的脾性,猛烈狂放;而游自珍人称“小剑侠”,学剑十余年,功力也非同小可。他们联手出战,自是想一击成功,以解师门之危难。

这时,两记破空之声响起。

***

燕自怜正无可奈何,忽见两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她正觉奇怪,只听身后有人道:“小师妹,你没事吧?”

燕自怜回头一看,来人浓眉大眼,满面风尘,正是八大弟子中最小的常自明。常自明年纪虽小,但少年才老成,武功也学得最纯,是以极得“捕王”宠信。近年来代“捕王”外出办案的,往往是他。由于他在破案缉凶方面确有过人之处,没几年便博得了“小捕王”的声名。燕自怜掐指一算,已有半年多未曾见到他,此时相遇,心头不由一阵欢喜。

***

吴自知和游自珍只觉腿一麻,翻身倒地,挣扎着再也爬不起来。众人正惊愕间,杜掌柜击掌喜道:“来了!”

只见林中落叶飘舞,尘土飞扬,慢慢地出现了一条人影,步履蹒跚地向这边走来。

众人一齐看去,才发现来者是个麻衣老者。远远看去,似乎有五六十岁模样。待走近些,大家都在想:应该有七十多岁了吧。等他走到堂前,众人这才发现,这个老头至少有八十多岁了。

他的胡子又白又长,脸上的皱纹深如刀刻,走起路来一步三摇,风一吹仿佛就要倒下。众人都在想:难道杜掌柜等的人就是他?

他已是老态龙钟、风烛残年,看不出不丝毫的惊人之处,可杜掌柜居然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然后屏息垂手立在一旁。

而那老头,大大咧咧地站着,似乎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

燕腾文暗自纳罕,但他知道真人不露相,倒也不敢小觑了对方,于是一拱手,道:“老丈尊姓大名?”

那老头意兴阑姗地道:“龙钟之人早已忘记姓甚名啥,燕捕王若是执意要问,就称老夫龙钟人吧。”他睁眼扫了一下燕腾文。

燕腾文顿时象被蛇儿咬了口般难受。他暗暗心惊,这是对敌多年未曾有的感觉,心知今日遇上了平生劲敌,手不由自主地搭上了剑锷。

一剑在手,多少往事涌上心头。燕腾文热血上涌、豪气顿生,大喝道:“就让燕某来会会龙老丈的高招!”这一刹那,他仿佛又回到了勇武豪迈、敢作敢为的少年时代。

龙钟人却淡淡地道:“死缠蛮斗,老夫所不为。”

燕腾文全神凝备地盯着龙钟人,道:“就请老丈划出道来,燕某奉陪就是。”

龙钟人道:“此次兴师动众,有的而来,万事早在运筹帏幄中,胜负早决矣。此时不发,更待何时?”然后他重重地咳了一声。

燕腾文猛觉背心一凉,身体前扑,同时几声惊呼响起。

***

“小捕王”常自明奉师之召,兼程赶回,正好救了平日最为相知的小师妹,虽是久别重逢,但事态危急,也来不及一叙别情了。

燕自怜险遭不测,甫脱困境,犹自心悸不已,半晌说不出话来,而常自明久历江湖,行事老练,他在两名黑衣人身上搜寻了一番,却没有显眼之物,眼光扫处,似觉他们衣领上有字。他凑近细看,却是用金钱绣成的“天”字。

常自明暗暗心惊:近日江湖上被“九重天”搅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难道今日发难的也是他们?思及师门安危,不由心急如焚。

燕自怜蕙质冰心,亦知大事不妙,当下一声不吭地跟着常自明,两人从后门进入了“捕王府。”唯一萦绕在她心头的,便是父亲的安危。

***

“暴雨”吴自知和“小剑侠”游自珍双双抢出,随即踣地不起。接着神秘的龙钟老人出现。数语过后,猛听他重重一咳。然后堂上局势骤变。若非亲眼目睹,又有谁会想到今日之惨变?

站在“捕王”身后的大弟子“鬼见愁”司马自律,倏地拔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入了“捕王”后心。二弟子邓自乐和四弟子董自行合称“虎豹双剑”,此时一齐出手点中了方自强和欧自惜的要穴。方自强绰号“铁金刚”,一身横练功夫极是了得,而欧自惜人称“铁笔秀才”,为人机警,点穴本领傲视同侪,但祸起萧墙,猝不及防,待到清醒时已为人所制。

一时间,“捕王”门下风云突变,一败涂地。

***

燕自怜正好目睹这一幕惨状,顿时花容失色,心如刀割,不顾一切地冲入堂中,扑倒在血泊中的“捕王”怀里。

“捕王”浑身是血,睚眦尽裂,戟指向司马自律,嘶声道:“我待你如同己出,你却恩将仇报,反戈一击,当真是禽兽不如!”急怒攻心,大口鲜血从口中喷出。

司马自律、邓自乐和董自行羞愧满面,一言不发退到边上。

燕自怜哀哀不已,如同离巢孤雏,失去了依靠,无助而徬徨。

常自明虽然惊怒交集,无限悲痛,但是方寸未乱,心里暗暗思量:师父重创,危在旦夕;小师妹不会武功,自身难保;四位师兄受制于人,难以再战,而对方却高手如云,人多势众,今日已是万难幸免。罢了,拼一个够本,拼两个赚一个,可是小师妹怎么办呢?

饶是他素有智谋,但身临绝境,一时间也无计可施。

***

龙钟人摇了摇头,叹道:“可惜,可惜。”

他转首对杜掌柜道:“大功告成,余事就烦扰杜舵主了。”

杜掌柜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

龙钟人身影一晃,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已经失去了他的踪迹。

先前他隔空点翻了方自强和游自珍,众人还感觉不到他的厉害,此时见他一露轻功,便觉惊世骇俗,疑为天人。连不少青衣和黑衣战士都在揣度这老头的来历,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此时之局面,真可谓强弱分明。杜掌柜人称“锦衣神拳”,拳法精纯,功力不凡,再加上司马自律、邓自乐和董自行三人,以及六十余名手执利刃和劲弩的战士,对付一个“小捕王”常自明,此役自是稳操胜券。

杜掌柜脸上不由浮现出了笑容,无论如何,这一仗他都是胜者。能够击溃“捕王府”,这是轰动江湖的大事,自己的声名也将随时之名扬四海。更重要的是,今日立此奇功,天尊必然青眼有加,自己平步青云的日子还会远吗?

笑声中,杜掌柜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的锦绣前程。

***

“捕王”艰难地从血泊中爬起,端详了燕自怜半会,满眼尽是爱怜之色。他想用手抚摸一下爱女,但却连手都抬不起来了。他在燕自怜耳边轻声说了句:“到江南去找‘鹤王’,他会为你主持正义。”言罢颓然倒地,从此长睡不起了。这一刻,燕自怜仿佛被抽去了主心骨,竟然连哭都哭不起来。她用手抚合了“捕王”圆睁的怒目,显得出奇的安静。常自明思及师恩深重,早已是涕泗横流,而倒地的吴自知等人更是呼天唤地,痛难自抑。

昔日威严肃穆、名震江湖的“捕王府”,如今已是昏天黑地,日月无光。

晚风急如刀割,天地一片晦暗,寒夜将至。秋意更浓,秋寒更重,秋风砭人肌肤,一直透凉到人的心底。

***

昔日威震一方、辉煌一时的“捕王府”已是崩塌,纵横天下、立马江湖的“捕王”也已倒下,连交相辉映、名重公门的“捕王”八大弟子,顷刻间也瓦解了。过了今天,也许诺大个“捕王府”已将烟消云散、不复存在,留给世人的只是一段回忆。

只因为“九重天”——今日天下第一大帮!

“九重天外客飞临,天下何处不称臣?”

***

这次行动在半年前便已制定,代号“妙棋”。

这招“妙棋”不是杜掌柜,他不过是个拦截外援、虚张声势的角色。也不是龙钟人,他虽然身怀绝技,但他的出现,只有一个目的——吸引“捕王”的注意力。唯有“捕王”全神凝注于他,才能给司马自律可乘之机。

但若非司马自律——“捕王”宠信的大弟子,别人就算偷袭也难保一举得手。“捕王”一生睥睨天下,一身武功当真是神鬼莫测,否则又岂能跻身于“一捕二商三镖王”之首?

所以这一招“妙棋”便发动了。一气呵成,妙到毫巅,于是“捕王”大败。

在江湖上,失败就意味着死亡。

***

燕自怜忽然收住了泪,花瓣般的脸上挂着珍珠般的泪水,犹如带雨桃花、承露新荷,令人心驰神往,莫名沉醉。“九重天”自杜掌柜以下都在想:天下竟有此等美女!

面对着虎狼之师,燕自怜眼前浮现的却是另一番画面:

春花烂漫的田野里,父女俩追蜂捕蝶,采花撷果,东风骀荡,百鸟鸣唱,春意浓浓,其乐也融融。

夏萤翻飞的长夜,父亲手摇蒲扇,讲着牛郎织女的凄艳故事,女儿捧腮倾听,神思飞扬,时而为鹊桥相会笑逐颜开,时而为永隔参商泪眼盈盈。

秋高气爽的草原,父女俩挥鞭高歌,骏马奋蹄,惊得野兔慌不择路、野鸡扑翅乱飞,弯弓搭箭,犬奔鹰扬,父母俩相视一笑,回首处已是暮云苍苍。

冬雪皑皑,梅红嫣嫣,父亲剑气霍霍、龙走蛇行,女儿红装素裹、吟诗为乐,周天寒气,挡不住父女的喜笑晏晏……

这一切只能成为永久的回忆了!

***

燕自怜擦干了泪水,缓缓站了起来,她的星眸中闪烁着无比坚毅的目光。她满心激荡的只有两个字——报仇!

但她手无缚鸡之力,又面对虎狼之师,如何报得这血海深仇?她不由望了眼常自明。

常自明一脸刚毅,和她并肩靠在一起。“暴雨”吴自知、“铁金刚”方自强、“铁笔秀才”欧自惜、“小剑侠”游自珍也都挣扎着站起,紧挨着燕自怜和常自明。每个人心头都在想:今日血战到底,誓不罢休;杀得逆贼,死也甘心。

六个人聚成一堆,大气凛然,凌厉的目光射向杜掌柜、司马自律、邓自乐和董自行。若是眼中的怒火能够点燃,杜掌柜等人早已被烧成灰烬。

司马自律面红耳赤,自忖:我背叛师门,实是因为有他约束,我便不能出人头地,为所欲为。可是师父待我不薄,同门之谊难忘,现下又有何面目向师弟师妹出手?

邓自乐眼跳肉颤,寻思:我背着师父花天酒地,以致债台高筑,不得不听命于人。如今弑师灭祖,天地难容,没奈何只能蛮干到底了。

董自行心慌意乱,暗想:我干此大逆不道之事,完全是被大师兄拉下水的,一失足成千古恨,既然已到这步田地,就算吃后悔药也没用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杜掌柜却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向他迫来,令他有些手足无措,惊诧莫名。他实在想不到,这些人武功不高,身上还带着伤,却有着如此慑人的气势。

——这是天地之正气。自古邪难胜正,浩气千古长存。

他一生所作所为,恶多善少,所以面对着这种视死如归、宁折不弯的气概,才会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不要以为恶人们都天不怕地不怕,其实他们心中的恐惧犹甚于常人,因为他们知道,总有一天会为自己的恶行付出代价。此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又所谓“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杜掌柜毕竟久历战阵,这种不安在心头只是一闪而过,他看看局势,心说:“对方四人穴道受制,加上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子,就算‘小捕王’武功再高,也不足为虑。任你们顽抗到底,胜利的终究是我,煮熟的鸭子难道还会飞吗?”

这一仗,他们的确是胜券在握了。

***

临阵对决,士气固然重要,但若实力不成对比,士气再高也无济于事。

曹操官渡之战,能够以少胜多、以弱克强,一举击溃袁绍,一在于自己兵精将猛,齐效死力,焉能不胜?二在于对手军心不稳,兵无斗志,孰能不败?而此刻,对方有四名高手,一众武士虎视眈眈,刀在手而箭上弦,自己一方则四人穴道受制,燕自怜又不会武功,唯一毫发未损的常自明又是出师最晚,人单力薄。所以这一战强弱判明,胜负昭然。

要想与其抗衡,除非救兵到来。可是几名强援已遭殂杀,寻常百姓有心无力,躲之唯恐不及,而官府向不问江湖纷争,就算管也管不住。所以,他们已是身临绝境了。

杜掌柜等一干人看着他们,就象看着死人一般,幸灾乐祸中带着点怜悯,因为对手确实一成胜机也没有。

风更急,如龙吟虎啸、猿啼狼嗥,动人魂魄,摧人肝肠。

满天黄叶纷飞,洒下一地纸钱,冷气飕飕令人不寒而栗。

天地一片昏沉,万物皆已凋敝,人生何其凄凉,英雄已近暮日。

***

这时候,燕自怜忽然唱起了一首歌。

一首她父亲最喜爱的歌。

一首英雄的赞歌。

常自明也唱了起来,他仿佛又回到了昔日鲜衣怒马、横剑江湖的岁月里。

吴自知、方自强也加入了,欧自惜、游自珍嘶哑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强敌环伺,刀剑相加,可他们,却在唱歌。

唱得那样真挚,那样忘情,仿佛世间一切喜怒哀乐、生死荣辱,都已不在他们的心头。

***

“好男儿,闯四方。

贼与寇,莫能挡。

不惜千金裘,何须美名扬。

但为黎民苦,方将正义张。

一剑走天涯,何处是故乡?……“

歌声激扬、豪迈,带着些悲壮与无奈。

是宗泽公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喟叹,是岳武穆有心直捣黄龙却无力回天的莫名悲愤,是陆放翁报国无门郁郁不得志的满怀惆怅。

司马自律、邓自乐和董自行首先低下了头,因为他们心中有愧。一众魔教弟子也听得如痴如醉,满脑子都在思索一生的功与过。杜掌柜更是心惊,因为他发现手下的斗志正在被一丝丝瓦解。

不能再拖延了!迟则生变。

杜掌柜一咬牙,满脸都是杀气。

***

“……英雄泪,何必藏。

伤心事,不妨讲。

登高仰天笑,豪气高万丈。

手提一头颅,敌胆为之丧。

生来已为幸,何苦摧肝肠?”

墙外也有人和着唱起来。

一样的激扬、豪迈,带着些悲壮与无奈。

秋风虽厉,这人的声音还是清晰地传了进来,仿佛他的人就在你的眼前。

***

杜掌柜大喝一声:“谁在外面?”

立刻有两名黑衣大汉奔出。

没有呼喝,也没有打斗,当然也没有回来。

杜掌柜暗骂一声:“饭桶!”

又有两名青衣大汉奔出。

一样的泥牛入海,有去无还。

杜掌柜眉头微皱,厉声道:“何方高人,请现身一瞻!”

耳畔只有风声在呼啸。

邓自乐按捺不住,怒喝道:“装神弄鬼,算什么能耐?有胆量就出来!”

话音未落,只见青影一闪,“啪”的一声,邓自乐半边脸已经红肿起来。他哭丧着脸,“噗”的一声,吐出大口鲜血和数枚牙齿来。

杜掌柜大惊失色,邓自乐吃了一巴掌,自己却连对方的脸都没看清,此人轻功之高,手法之妙,当真匪夷所思,恐怕连龙钟人也要稍逊半筹。

眼见大功即将告成,却有人从中作梗,惊怒之余,他未免心有不甘,谁愿意煮熟的鸭子又飞掉呢?他伸手去拔剑。

又是青影一闪。

杜掌柜感觉摸了个空,剑已经不翼而飞。他顿时大汗淋漓,呆若木鸡。

司马自律眼珠子一转,忽然猱身扑向燕自怜,众人没料到他会向一个女孩子出手,待醒悟时,司马自律已欺近燕自怜。

惊呼声中,又是青影一闪。

“无耻小人,还想作恶!”有人叱道。

然后司马自律大声嚎叫起来:“我的耳朵,我的耳朵……”他的半边脸已被血染红,左耳被削,用的是杜掌柜的剑。

杜掌柜头皮一阵发麻,他知道面对的一定是位武林高手,光这身惊世骇俗的轻功就足以让他魂飞魄散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今日能否全身而退,那已经是个问题了。

杜掌柜心里一盘算:“捕王”已死,足以向上复命,何必在这里弄个蓬头垢面呢?他统率一方,也是极具胆魄之人,知道当断则断,否则反受其乱的道理,当下一声大喝:“退!”

众青衣、黑衣大汉象潮水般涌入树林,转眼走得干干净净。司马自律三兄弟走得也不慢。

杜掌柜抱拳向空中一揖,道:“何方高人,还望赐知姓名,也好让杜某早晚叨念。”

有人冷笑道:“你想报仇?”

杜掌柜道:“不敢。只是敝上若是问起,杜某无言以答,岂不糊涂?这办事不力之罪,杜某可担当不起,还望尊驾见谅。”

墙外沉默了一会儿,有人道:“大眼湿青衫,花儿展颜笑,有事去江南找我。”

杜掌柜的脸顿时变得很难看,涩声道:“原来是竹大侠,嘿嘿,杜某真是有眼不识泰山。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话音未落,他的人已消失在林中。

大堂上静悄悄的,除了一地的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

燕自怜、常自明等师兄弟抱着必死之心,以求与仇敌拚个鱼死网破,孰料救星忽至,惊退凶顽,无不长舒口气。只要留得性命,便有望报仇,不然只怕真要冤沉大海无人知晓。

强敌一去,众人绷紧的神经顿时松了下来,吴自知等人再也支持不住,跌倒在地,大口地喘着气。他们虽然只是穴道被点,无关性命,但一来龙钟人手法精妙,二来邓自乐和董自行出手狠毒,所以他们师兄弟四人不免元气大伤。

常自明则向墙外一揖到地,恭声道:“是竹大侠吗?请容我等一见。”

墙外有人道:“常少侠不必多礼,我来迟一步,‘捕王’已为宵小所害,真是可悲可叹。前辈高义、令人不胜痛惜,但还望燕小姐和各位少侠节哀顺变。敌人已去,谅暂时不会再来骚扰,还是‘捕王’的后事要紧。”

常自明悲声道:“然我等血海深仇如何得报?”

墙外人叹息一声,道:“今日之江湖,已是‘九重天’之天下,要想报仇,谈何容易?”

常自明虎目含泪,嘶声道:“如此说来,我等只能让此血海深仇永沉大海了?不能为师父报仇雪恨,我们做弟子的有何面目苟活于世上!”

他跪倒在地,道:“还望竹大侠为我们指出一条明路,我等虽千死而无悔!”

燕自怜也跑了下来,道:“还望大侠念家父一生耿直无私,赐之以法,家父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大侠的。”吴自知等人也勉力爬起,流着泪苦苦恳求。

墙外人急了,道:“诸位请起,如此折杀在下了。若要报仇,可找一人。”

燕自怜、常自明等齐声道:“谁?”

“到江南找‘鹤王’,他会为你主持正义!”

然后墙外再无声音。

***

“到江南找‘鹤王’,他会为你主持正义!”燕自怜忽然想起父亲临死前说的正是这一句话,可恨她为什么忘记了呢?

也许她实在太伤心了,朝夕相处的慈父一旦离去,仿佛整个天地都已变化。有些人存在的时候你往往不知觉,可一旦离去,而且是永远地离去,你就会感觉到他有多么重要。

燕自怜又想起在姑姑家,那些平日里自高自大、目中无人的表哥们,一提起“鹤王”,简直崇拜得五体投地,恨不得去吻他的脚趾,天地虽大,似乎只有“鹤王”称得上英雄。

“鹤王”究竟是何许人?不光燕自怜,其它的人也在想着这个问题。

***

常自明连拍脑袋,道:“该死,该死,我怎么把‘鹤王’给忘了。师兄,师妹,只要‘鹤王’为我们主持公道,师父的仇就一定能报!”

吴自知道:“我也久仰‘鹤王’大名,事不宜迟,我们赶快去江南找‘鹤王’吧!”

燕自怜道:“江南是一定要去的,不过要等父亲丧事办完,诸位师兄意下如何?”

常自明等人齐声道:“师父后事一了,我等一起陪师妹去江南!”

燕自怜一脸坚毅,秋水般的眼神中荡漾着信心与希望。

“明年春天,我们一起去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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