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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义鹤王》第二章 水月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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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好。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江南的春天更迷人。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杂树生花,群鸟乱飞。

春天的山水最清朗。

——山如眉峰皱,水似眼波横。疑是粉彩画,叹为锦绣图。

山青水秀,游人如织,踏青游园,车马不绝。

——若问行人何处去,眉眼盈盈处。

名山胜水,声播天下;古迹名胜,灿若明珠。

——秦淮风月,姑苏园林,无锡山水,扬州坊肆,无不名闻遐迩;长江涛生,太湖浩淼,西子湖静,钟山崔巍,莫不冠绝一时。

地灵人更杰,名士数风流。

——鲜衣怒马,花团锦簇,骑马过长街,满楼红袖招。

物宝天华,民风淳厚,商贾云集,名人荟萃。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悻名。

古往今来,江南出了多少帝王将相,豪门贵族,才子佳人,名士侠客,一时也难以尽数,而当今武林中侠名最盛、风头最劲的“正义鹤王”,就出现在江南。

“到江南去找‘鹤王’,他会为你主持正义!”这是武林中流传的一句话。凭这句话,不难发现“鹤王”被人寄予着多大希望。

***

燕自怜到了江南。

与她同行的有“铁金刚”方自强、“铁笔秀才”欧自惜和“小捕王”常自明。“暴雨”吴自知和“小剑侠”游自珍留在了京师,留在了“捕王府”。“捕王”虽然死了,但“捕王府”绝不能倒。

四人一路风尘,到了江南。

然后,他们觉得满身俗气已被青山绿水涤荡得干干净净。

到处是杏花春雨,到处是绿水花舫,到处是烟村板桥,到处是竹篱茅舍。笙秦萧鸣,歌舞升平;河清海晏,百姓安居。

于是,他们也爱上了江南。

商贩们沿街叫卖,诚实无欺;农夫们牵牛荷锄,淳朴可爱;秀才们赏花吟诗,风流自得;就是垂髫幼童、情窦娇娃,一如山水之清丽,而鼓槌击衣的浣妇、屋前剥豆的老妪、挎篮卖花的少女,早已溶入了江南这幅大水墨画中。

吴侬软语,悦耳动听,不觉人已醉矣。

于是,他们也爱上了江南的人。

***

燕自怜容貌倾城,气质高贵,就算江南的那些千金小姐也只有自叹弗如;“铁笔秀才”欧自惜则活脱脱象一名江南富家弟子,他原本书香门第出身,文采既好,人又丰神俊朗,真是豆蔻少女梦中的情人;“小捕王”却是猿臂蜂腰、浓眉大眼,由于长期在江湖磨练,使得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总带着三分猜疑;只有“铁金刚”方自强大大咧咧,左顾右盼,似乎对任何事物都感到新鲜。四人当真各具特色,一路行来,颇为引人注目。不过,很多人心中不免疑惑:如此一个天仙般的少女,竟跟三名男子有说有笑走在一起,指手划脚,旁若无人,这成何体统。?

但他们却不知道,燕自怜师兄妹自小相处,情同手足,根本没想到要避讳什么,而且北方的风俗跟南方差异很大。在江南,封建礼教的束缚更紧,象燕自怜这等美女是不应该抛头露面的,闺房才是她们活动的场所。可燕自怜师兄妹并不在乎,闲言碎语也罢,冷嘲热讽也罢,只要活得快乐,活得轻松,世俗礼教哪顾得了那么多?

——是大丈夫能本色,唯真英雄自风流。

***

这是到江南的第七天。

天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给江南小镇挂上了密密的珠帘。

草色青青,柳絮纷飞,烟雨朦胧,碧波生漪,好一番绝妙的景致!

梦里镇就在运河畔。运河象父亲,用坚强的手臂将它搂在怀里;运河又象母亲,用雪白的乳汗哺育着两岸的人民。

燕自怜师兄妹上了镇上最大的酒家“长根记”,一来避雨,二来也好欣赏一下这雨中的美景。密密的春雨,象一幅轻纱,江南就是躲在轻纱后的美女。远山是蛾眉,近水是星眸,那一片盛开的桃花便是美人的娇颜,还有运河中木船摇过时发出的“欹乃”声,不正是美人口中传出的叹息吗?燕自怜忍不住赞了声:“江南真美!”

方自强接口道:“江南虽美,但哪有我们北方的山水来得有气魄?”

欧自惜笑道:“请问师兄,咱们北方山水的气魄何在?”

方自强来了劲,大声道:“泰山的浑重,恒山的陡峭,华山的险峻,还有黄河的奔腾万里,难道不比江南的这些小山丘、小河流来得有气魄?”

常自明道:“师兄也不能一概而论,江南虽难见大山,但长江一泻千里,奔腾不息,还有运河贯通南北,不知耗费了多少民工财力方始挖成,总不能说它们是小河流吧!况且钟山之崔嵬、雁荡之奇秀,九华之雄奇,黄山之瑰丽,也的确令人心仪,其声名不在泰岱诸山之下。”

欧自惜抚掌道:“师弟言之极是。山水跟人一样,总是依地而生,因域而异。江南清秀,故山水也轻柔飘逸;北方豪迈,故多雄山大川。环境不同,因此人物也生得差异。江南钟灵毓秀,故人物俊朗,才情过人;而北方则尚武成风,故孔武有力,威猛刚毅。此所谓‘一方土养一方人’也。”

方自强不服气,辩道:“你这话却也不能一概而论。燕师妹生长于北方,可江南的千金小姐又有哪个比得上她?就是你‘铁笔秀才’,自命风流,还不是跟江南的秀才一样酸溜溜?”

众人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

忽听旁边有人道:“谁这么看不起江南秀才?”

众人一惊,抬头一看,原来是邻桌的一名书生。他一袭青袍已经洗得发白,但异常干净;一张红脸醉态可掬,象是涂了些胭脂。腰间还悬着把古剑,却连剑穗都烂掉了。众人看得有趣,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方自强瓮声瓮气道:“我就是看不惯你这样的酸秀才,自命风流,还附庸雅,其实除了掉书袋子,没有一点本事,那句‘百无一用是书生’的话真是太贴切不过了。”

燕自怜笑止道:“师兄快别说了。”随即又向那书生道:“这位大哥,我师兄心直口快,口没遮拦,万勿见怪。”

那书生哈哈一笑,道:“‘宁做百夫长,不为一书生’,你们走江湖的看不起读书人,那也平常得紧。你们见我文绉绉、酸溜溜,还悬把剑附庸风雅,是以觉得可笑,是也不是?哈哈……”他自己倒先旁若无人地笑了起来。

方自强瞪了他一眼,朝燕自怜道:“区区一个穷书生,师妹何必对他这么客气?”

常自明接口道:“江南能人异士甚多,师兄万勿以貌取人,惹祸上身。此次江南一行,我等有大事在身,何必节外生枝?凡事三缄其口方是。”燕自怜和欧自惜一齐点头。

方自强心里不服,但也不愿再辩,当下低着头只顾喝酒,心说:“你们要我做哑巴,我就当自己没长舌头好了。”

欧自惜朝那书生道:“兄台过来与我们同饮一杯如何?”

那书生道:“正有此意。”当下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燕自怜怕他摔倒,上前扶了他一把。他也不推辞,朝她咧嘴一笑,露出了两排雪白的牙齿。燕自怜心里一跳,感觉脸有些发烫,忙把眼光移开。

待那书生坐定,燕自怜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却发现他也正笑眯眯地看着她,不由一阵羞涩,脸有些变红了,心里也升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第一眼看那书生,但觉他平淡无奇,泯然众人,可看第二眼时才会发现错得有多么厉害。只见那书生五官搭配得妙到毫巅,俊眉朗目,红唇贝齿,皮肤白皙,举止优雅,若不是他长身玉立、颔有微须,还真会让人以为是哪家千金小姐女扮男装出来游玩呢!

那书生笑容可掬,脱口道:“姑娘生得好美。”

燕自怜的脸顿时通红,可心里又觉得很满足。她貌似天仙,称赞她的话不知听过多少,却从没有象今天吃了蜜桃般甜美。那是一种微妙的、也是难以宣之于口的感觉。她忍不住又看了那书生一眼。

这一眼,更让她觉得他的与众不同。他有“铁笔秀才”欧自惜的俊秀儒雅,却又多了份精明干练;他有“小捕王”常自明的刚毅坚忍,却又少了些江湖风尘;他有“铁金刚”的率真可爱,却又添了不知多少文采精华。

燕自怜只觉心里乱乱的,一种斩不断、理还乱的感觉涌上心头。

***

那书生一抱拳,含笑道:“打扰诸位。”大大咧咧提壶便倒,一饮而尽,咂咂有声,连呼美酒。他一杯接着一杯,竟是旁若无人,喝得神采飞扬。

燕自怜抿嘴一笑,道:“昔日太白饮美酒,醉书狂草退蛮兵。今日又逢酒中仙,江南落拓一书生。”

那书生摇头晃脑,神情悠然地道:“酒里乾坤大,书中岁月长。读破万卷书,提剑走江湖。”

欧自惜笑道:“原来兄台文武双全,饱读诗书,失敬失敬。”

燕自怜又是一笑,道:“只怕是文不成,武不就,一生随波还逐流。”

那书生神情落寞,道:“韩信功高身名裂,武穆壮志水东流。丈夫空怀济世愿,万古功业同时朽。”

燕自怜肃然起敬,道:“如今朝迁腐败,君臣昏庸,兄台空怀壮志,报国无门,那是可惜得紧了。”

那书生展颜一笑,道:“多谢姑娘美言,在下是任天地之变幻,独东西而逍遥,见不平遂拔剑,受毁谤但无妨。”

常自明道:“不知兄台尊姓大名,可是江南人士?”

那书生道:“在下李无为,四海为家,萍踪无定,但爱江南山水秀绝,故而遁迹于此。”

常自明道:“李兄久在江南,见闻当多,我等打听一人。”

李无为道:“请讲。”

常自明道:“李兄可识得江南赫赫有名的‘正义鹤王’?”

李无为道:“‘正义鹤王’何许人也?在下倒是孤陋寡闻了。”

众人听他不知,颇为失望。

方自强道:“连名满天下的‘正义鹤王’都不知,真是个书呆子。”

李无为道:“在下虽然才识疏学浅,但比起兄台来,倒也不敢妄自菲薄。”

方自强哂笑道:“你倒是说来听听。”

李无为道:“孔孟文章是大道,司马史记冠古今。李杜诗篇万口传,韩柳雄文闻者惊。兄台这就不知了吧?”

方自强哈哈一笑,道:“我等江湖人,刀头舔血,剑底游生,学那劳什子作甚?你若是能道出些武林中事,方才显得本事。”

李无为道:“这又有何难?当今江湖人才辈出,群雄纷争,但要道来,却也简单。”

方自强眼露不信,道:“我等洗耳恭听。”

李无为呷了口酒,道:“当今江湖的格局是:一捕二商三镖王、四庄五族六闲人、七派八帮九重天,诸位是否认同?”

众人面面相觑,没想到这穷书生如数家珍,真把武林中各方势力和重要人物一齐讲了出来,惊奇之余,也有些钦佩。只有方自强在暗自嘀咕:这穷书生一定是从哪儿偷听来了顺口溜,他除了念些“子曰诗云”,又能懂得什么?

常自明却道:“李兄博闻广见,深藏不露,佩服!

李无为道:“博闻广见那倒不敢妄自菲薄,至于深藏不露,那可就愧不敢当了。想那‘正义鹤王’,在江南恐怕三岁孩童都知道,但他形迹诡秘,从来没有人能见到他的真面目,就象是神话中的人物,焉知他不是有些人以讹传讹、无中生有出来的?”

欧自惜道:“‘鹤王’干下多少轰轰烈烈的大事,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当真是家喻户晓,李兄怎能说他是无中生有?若没有‘鹤王’主持正义,还不知有多少血海深仇难以昭雪,有多少罪魁祸首依然逍遥法外。现下连‘枪王’都出动了,扬言要为爱徒复仇,那还假得?”

李无为道:“‘银河枪王’柳风云前辈的大名是如雷贯耳了,但不知他为何要找‘鹤王’的麻烦?”

欧自惜道:“还不是为了他的大弟子诸葛心儿?江湖上传闻诸葛心儿奸杀了‘龙凤帮’龙飞凤舞中的凤二姑娘,龙大少自知难与‘枪王’为敌,才求助于‘鹤王’。结果一个月后‘枪王’收到诸葛心儿的二杆金枪,他自是必死无疑。”

李无为道:“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光凭两杆金枪怎能判其生死?真是荒谬。”

欧自惜道:“李兄有所不知,‘枪王’组织有个铁一样的规矩:枪在人在,枪亡人亡。况且诸葛心儿人称‘金枪公子’,乃是孤傲无比之人,哪有丢了双枪还苟活于世的?”

李无为叹道:“世事难以预料,未曾亲眼所见,岂能妄下结论?江湖上流言飞传,三人成虎,实是难以信得。”

方自强大声道:“‘鹤王’岂能是假?我等千里奔波,为的就是请他主持正义。若不能见到他,我等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殺师灭祖之徒逍遥法外,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恩师?”他此言一出,众人脸色尽皆黯然,燕自怜更是泪眼盈盈。

李无为道:“江南何其大,找一个人不啻大海捞针,况且‘鹤王’行踪不定,也不知是老是少,是男是女,不知你们如何找法?”

燕自怜道:“纵然走遍天涯海角,历尽千辛万苦,只要能找到‘鹤王’,我们也在所不惜。倘若真难以如愿,我们就只有跟杀父仇人拚个你死我活了。”她的眼光坚定而勇敢,很难相信是出自一名美貌娴静的少女,李无为不禁露出了敬重之色。

常自明等人也齐声道:“血溅五尺,在所不惜。”

李无为沉思了片刻,道:“你们既然决心如此之大,我也不能让你们失望,有一个人或许能带你们去见‘鹤王’。”

燕自怜师兄妹均是又惊又喜,齐声道:“谁?”

李无为微笑着道:“杨大眼。”

***

杨大眼,五大世家中江南杨氏的大公子。

江南杨氏富甲一方,以营建构造之术名扬天下。江南名园建造前若不求教于它,就如同得不到名家鉴赏的书画,再不凡也难有身价。一旦有杨氏子弟的参预,必然能够名播大江南北。苏州拙政园、无锡寄畅园、杨州日涉园、金陵瞻园,这些江南名园,无不凝结杨氏子弟的心血。

江南杨氏在建筑业,便如同孔子于教育、杜康于造酒一样,宗主地位难以动摇。

但江南杨氏在江湖上也极有地位,五大世家中仅列于历史悠久的蜀中唐门和南宫世家之后。它的可怕之处在于它的奇门营造之术,你若是不小心闯进杨氏子弟布下的奇阵,就很难活着走出来。

江南杨氏的现任族长是杨林泉。杨林泉游戏风尘,行踪不定,但名头不在五大绝世高手之下,即使近年来他深居简出,很少在江湖露面,但只要听到他的名字,人们还是会肃然起敬。

杨大眼便是杨林泉的独子,也就是江南杨氏未来的主人。

***

欧自惜道:“莫非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狐狸先生’?”

常自明道:“莫非是那个与竹大侠齐名、号称‘大眼湿青衫’的自然盟二当家杨大眼?”

方自强道:”莫非是少小离家老不还的杨氏大公子?“

燕自怜道:“莫非兄台识得这位杨公子?”

李无为一口饮尽杯中酒,大声道:“我识得这位与竹大侠齐名、号称‘大眼湿青衫’的少小离家老不还的‘狐狸先生’杨大眼杨公子!”

众人听他一口气说了这么长一句话,先是一愣,然后都笑起来。忽听有人道:“李大哥,亏你还有心思在这儿说笑。”

众人随声望去,酒楼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位美少女。只见她皮肤雪白,瓜子脸,一双眼眸甚是灵动。身着一袭薄薄的绿衫,勾勒出她玲珑的身段。不施脂粉,天然雕成,仿佛是迎风而立的一朵亭亭绿荷。众人不由暗赞了声:“好一位俊俏的姑娘!也只有江南才会孕育出如此清丽脱俗的女子。”

李无为见是她,甚是高兴,招呼道:“南荷小妹,过来饮一杯如何?”

那少女身影一晃,已到了桌前,然后笑嘻嘻地在李无为耳边说了句话。李无为脸上的笑顿时有些不自然起来,他眉头微皱,似乎在想一件麻烦的事。

那少女咯咯道:“李大哥的头是不是又痛了?”

李无为苦笑了一下,忽听窗外水面上有人大声喊道:“大哥,小弟救驾来也,还不快走!”

李无为大喜过望,道:“还是四弟机灵。”他朝燕自怜等人一抱拳,道:“李某有事先走一步,后会有期。”

燕自怜急道:“我们如何去见杨公子?”

“南荷小妹会带你们前去。”话音未落,他的人已在窗外。只见一只渔船箭一般驶向竹苇深处,有个身材矮小的红衣人立在船头,正兴高采烈道:“李老大跑得快、水小姐气得慌、展一笑笑得欢……”

众人见李无为“落荒而逃”,又是吃惊,又是好笑,燕自怜还有些淡淡的惆怅,不知何日才能再见到他。只有那少女南荷在“咯咯”笑个不停。

忽听楼下一阵马嘶,然后有人“噔噔噔”跑上楼来,就象是一团火。仔细一看,原来是一领红衣下裹了个少女。只看了一眼,众人不禁暗暗喝彩:“这姑娘长得好看!”只见她柳叶眉弯弯,丹凤眼楚楚,瑶鼻檀口,红唇贝齿,如同画上的美人一般。身着华衣,腰束玉带,脚蹬蛮靴,手里执着根乌黑的马鞭,英姿飒爽中带着三分娇蛮和任性。众人暗暗想:这样的女孩子,不是哪门公侯的千金,便是谁家富户的小姐,却不知她怎么会上这种场所来。奇怪的是居然没有伙计上前招呼她,而且似乎在有意躲避她。

那少女眼珠子骨碌一转,已把酒楼看了个遍。然后噘着嘴、板着脸,装出一副很生气的样子道:“李无为,躲哪儿啊?快出来!”

南荷使劲抿着嘴,忍着笑道:“李大哥早就走了。”

那少女气乎乎地道:“脚底抹油溜得快,算什么男人?”

南荷笑道:“李大哥见了水小姐便头疼,没奈何,只好溜之大吉了。”

那少女俏脸通红,瞪着南荷道:“一定是你为了讨李无为欢心,赶来通风报讯,要不然他怎么走得了?”她使劲跺了跺脚,恨声道:“下次逮着他,打断他的腿,看他还能脚底抹油。”说着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气也渐渐平了。

她这才向众人打量,看到燕自怜时,眼光马上打住,傻乎乎地道:“姊姊莫非是天女下凡?”

燕自怜见她模样可爱,问得有趣,微笑着道:“妹妹也好美。”

那少女高兴了,一把拉住燕自怜的手道:“姊姊不是本地人?”

燕自怜道:“我们从京师来……到江南来看一看这青山绿水。”

那少女道:“我叫水无心,家离这儿不远,不知姊姊肯不肯赏光?”

燕自怜与她萍水相逢,本想推辞,但见她热切的眼光,一脸的期盼,又有些不忍,不由犹豫了一下。

南荷在一旁道:“燕小姐还要去找人哪。”

那少女水无心气冲冲瞪了她一眼,突然露出狡狯的笑容,道:“小丫头伶牙俐齿,尽会讨你家李大哥的欢心,是不是长大了想嫁给他?”然后象偷吃了三斤糖的狐狸吃吃地笑了起来。

南荷小脸涨得通红,再也说不出话来。

燕自怜望了眼三位师兄,常自明见她已有意动之色,不忍拂其意,便道:“我们在江南象没头苍蝇般乱闯也非良策,既然水小姐盛情相邀,我们就相扰了。”

水无心甚是高兴,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往桌上一扔,道:“今天我请客。”燕自怜还未答话,已有个掌柜模样的人过来,满脸讨好地道:“这些既然是水小姐的朋友,帐就不必算了。这些英雄美人能够光临敝店,那是敝店的荣幸。”

水无心却不领他的情,瞪了他一眼,那掌柜顿时变了脸色,连退三步不敢再多话。水无心拉着燕自怜的手便往楼下闯。南荷、常自明、方自强和欧自惜都跟在后面,看着水无心横冲直撞,旁若无人的模样,各人脸上都是似笑非笑,心想:真是个任性刁蛮的小姑娘。

来到店外,水无心一回头,望见南荷,道:“小丫头跟着干嘛?我又没请你。”

南荷笑着道:“这可是李大哥吩咐的,我还要带燕小姐去见杨大少呢!”

听到“李大哥”,水无心挤了挤眼道:“看在李无为面子上,我不跟你计较,不然他可要恼我小心眼了,我水无心是那样的人吗?”

南荷忍着笑道:“水小姐名字就叫无心,那是天底下最没心眼的人,李大哥若是恼你小心眼,岂不是他的糊涂?”一句话把众人逗乐了。燕自怜在心里暗暗猜想,不知李无为和这位水小姐是什么关系。

***

众人随水无心一路走去。

春雨方歇,四野一片绿油油的。碧树摇曳,青草如茵,天空蓝得象一汪水。一条小河蜿蜒流过,白亮白亮,就象一条银蛇在无边的绿海游动。到处是五颜六色的野花,是天女不小心翻了花篮,给大自然绣上了锦绣花团,天地间弥漫着一股醉人的芬芳。那儿是一片桃林,远看如飘浮的红霞;这儿是一片竹海,近听如波涛在汹涌。过了一片蛙声四起的稻田,又是一畦油光碧绿的菜地。农夫们打着膊、赤着脚,吆喝着牛儿,见到水无心、燕自怜等一行人,亲切地打招呼,一副悠然自得、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生活。

这时,农田中有人喊道:“水小姐,你哪来这么多朋友?这位小姐可生得比你还俊!”

水无心甚是得意,笑骂道:“蔡癞痢,你也懂俊丑?回家去看看令夫人的尊容吧!”

农夫们哈哈大笑起来,不住与那姓蔡的打趣,倒忘了与水无心等人搭话。

水无心对燕自怜道:“乡下人说话粗俗,姊姊不要见怪。他们种的是我家的田,平时说笑惯了。哎呀,看我没头没脑的,我还没有请教姊姊的芳名呢!”

燕自怜便笑着向她介绍了遍,水无心啧啧赞道:“姊姊人美,名字也好听,我娘见了一定喜欢。”

南荷道:“水庄主待人最是和霭,对农夫们尚且客客气气,不要说燕小姐仙女般的人了。”末了又加上一句:“就是我见了也喜欢。”

水无心笑盈盈地道:“恐怕不是你喜欢,而是你家李大哥喜欢吧!”

南荷道:“李大哥与燕小姐乃是初次见面,喜欢不喜欢我就不知道了。”

水无心“咯咯”笑道:“燕姊姊绝世容貌,李无为要是不喜欢,那才是瞎了眼。”

燕自怜师兄妹见她胸无城府,口没遮拦,不免有些尴尬,但见她天真烂漫、活泼可爱的样子,又不好责备,只好一笑了之。

水无心又道:“李无为一定也喜欢你得紧,不然也不会要你整天跟着他,是不是?可不许撒谎。”

南荷小脸一红,没再说什么,可眼眸中却闪烁着喜悦的光芒。

哪个少女不怀春,何况又是对真心喜欢的人呢?

转过一座小山,常自明忽道:“看,那是什么?”

众人随着他的手望去,只见一堆乱草中隐隐露出几辆镖车。车上面铺的草,似乎是人临走时匆匆盖上的,但要不是常自明眼锐心细,旁人一时也真难以发现。

常自明和欧自惜急步上前,仔细端详片刻后道:“是江南扬威镖局的镖车,押镖的是镖局的副总镖头‘满天星雨’章伯威。”

水无心奇道:“你们怎么知道?”

欧自惜道:“镖车上插着的是‘扬威’镖旗,江南独此一家,别无分号。再看镖车上嵌着袖箭、飞刀、金钱镖、铁蒺藜不下二十余件,扬威镖局除了章伯威,再无此身手者。”

南荷钦佩地道:“二位眼光锐利,一语中的,倒象是出身公门一样。”

燕自怜道:“我这两位师兄确在公门当差,而且名头还不小呢!”此时她不由想起父亲来,心里涌上一阵悲意。

水无心抚掌道:“原来是公门高手,了不起。”

常自明笑了笑,道:“姑娘过奖,不过我还是有些不明之处。”

水无心一愣,道:“什么?”

常自明道:“扬威镖局是江南第一镖局,‘金刀’周阳更是镖行三镖王之一。一把金刀威震四海,强人闻风丧胆,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动他的镖银?”

欧自惜道:“而且‘满天星雨’章伯威也绝非等闲之辈,光凭他的外号便够吓人了。江湖上也不知有多少好汉栽在他诡异的暗器下,可居然有人从他手里劫走了镖,岂非大怪事?”

两人面面相觑,重新又检视了一番,却仍然没有什么收获。

这时候远处隐隐有喝骂声,紧接着一道青影旋风般从身旁奔过,由于速度太快,没人看清他的容貌。

燕自怜、常自明师兄妹都是一愣,随即齐声道:“竹大侠!”

那青影微微一顿,道:“原来你们也到了江南,明日可到安平镇吴家花园一叙。”

话音未落,人已绝尘,当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这时,又有一群镖师模样的人气喘吁吁地跑来,当先一人四十余岁年纪,满脸阴沉,目光冷鸷,正是以暗器闻名江南的“满天星雨”章伯威。他们见只有常自明等一干人在左近,便围了上来。

常自明抱拳道:“章镖头,我等皆是路过之人,请勿误会。”

章伯威打量了他一番,道:“我与你素昧平生,你如何认得我?”

常自明道:“章镖头名满江湖,在下虽未谋面,却闻名久矣。”

章伯威脸色一缓,道:“诸位从哪里来?”

常自明道:“我等自京师来,以图江南山水之乐。”

章伯威见他们男女参半,衣着亮丽,确象是结伴出游的,便点了点头道:“诸位好行。”

旁边一位矮瘦的镖师忽道:“章大哥,这些人来路不明,行踪可疑,说不定便是自然盟一伙的,可不能轻易放走他们。”

章伯威闻言又细细打量了他们一番,不禁有些生疑。方自强、欧自惜和常自明三人身强体壮,一看便知是惯走江湖的,而水无心、南荷也身手敏捷,象是学过武的,他们不早不晚从这儿经过,确实惹人猜疑。章伯威便问道:“不知诸位可识得竹青衫?”

常自明道:“竹大侠与我们有救命之恩,但他来去匆匆,总无缘一见。”

章伯威冷笑道:“你们果然是与自然盟一伙的,章某险些走了眼。”他振臂一呼,道:“弟兄们,把这几对狗男女给我擒下!”众镖师轰声答应,拥了上来。

常自明急忙道:“各位请别误会,这次劫镖之事,我们确实豪不知情。你们想一想,若真是我们劫了镖,还会傻乎乎地在这里等你们抓?”

章伯威哼了一声,道:“任你们狡辩,我也不会相信。我劝你们还是束手就擒,免得受那皮肉之苦!”

水无心大怒,道:“你们这些狗镖头太过无礼,怎么不分青红皂白诬陷好人?要打便打,本姑娘还怕你们不成?”

那矮瘦的镖师走近她,嘻皮笑脸地道:“美貌小姑娘,只要你向章大哥求个饶,我林大果一定手下留情,辣手摧花之事我可不忍心做。”

话音刚落,鞭影忽起。“啪”地一声,林大果脸上已着了一鞭,顿起一条长长的血痕,象是狗在脸上撒了泡血尿。林大果捂着脸,暴跳如雷,大骂道:“反了,反了,臭丫头下手如此狠毒,全无怜香惜玉之心,诸位快帮林某出一口恶气。没想我驰骋大江南北、威震太湖内外、一代名镖头林大果会栽在一个黄毛丫头手下,可恨啊可恨!”

他手舞足蹈之际,已有数人扑上。水无心身影一晃,已到了他们身后,然后用小蛮靴朝他们屁股踢上一脚,那些人便一齐来个“恶狗吃屎”,惹得水大小姐笑个不止。

章伯威忽然大喝一声,道:“住手!”众镖头一齐煞住身子,不解地看着章伯威。

章伯威面沉如水,朝水无心道:“姑娘刚才使得是‘明月过山墙’,姑娘可姓水?”

水无心收起皮鞭,得意洋洋地道:“本小姐就是姓水,那又怎样?”

章伯威脸上微微变色,道:“原来是水大小姐,适才多有冒犯,得罪之处请小姐海涵。”他朝众镖师一挥手,道:“走!”林大果哭丧着脸,道:“章大哥,如此太便宜这臭丫头,我这口气可实在咽不下去。”章伯威狠狠瞪了他一眼,喝道:“住口!”唬得林大果再不敢多言。一干人恨恨而去,隐隐听到他们在说:“今天丢了镖,只有请总镖头出面了……竹青衫约我们去安平镇吴家花园,不知是何居心……”

***

看他们走远了,燕自怜笑道:“看来他们把我们当作劫镖之人了,难道真是竹大侠劫的镖?”

常自明摇了摇头,道:“竹大侠侠名素著,断不会无缘无故去劫镖,我看其中必有蹊跷。”

燕自怜问南荷道:“南荷姑娘,李公子让你带我们去见杨大少,不知杨大少现在何处?”

南荷道:“杨二哥现今正在吴家花园。”

燕自怜道:“这就巧了,竹大侠不是也邀我们去吴家花园吗?”

南荷笑道:“竹大侠和杨二哥本就是一路的。”

常自明道:“竹大侠和杨大少合称‘大眼湿青衫’,他们都是自然盟高手。这自然盟可真是是龙卧虎哪!”

欧自惜道:“自然盟创立才数年,便迅速崛起,跻身武林八大帮。门内高手如云,能人异士极多,但他们身份隐密,因此没人知道自然盟的真正实力。江湖上闻名的只是‘大眼湿青衫、花儿展颜笑’四大高手,反不知其首领是谁,此人含光韬晦、深藏不露,当真了得。”

方自强道:“这样的人,倒要见一见才好。”

燕自怜朝南荷道:“你对自然盟挺熟,你是不是也加入了自然盟?”

南荷摇了摇头,道:“我虽非自然盟弟子,但也差不了多少,我是看着它成长起来的。”

常自明心里一动,想要再问时,南荷已蹦蹦跳跳地走开,只得作罢。

水无心道:“今天碰到这些狗镖师,真是晦气,燕姊姊,咱们走。”

燕自怜笑问道:“刚才那章镖头为什么一听到你姓水便罢手不战?”

水无心道:“自然是他见本小姐武艺高强,自知不敌,只能乖乖开溜了。”

燕自怜不以为然,心说:人家堂堂大镖师,怎么会怕起你这样的小姑娘了,多半是看在你家有权有势才撒手而去的。不过她见水无心洋洋得意,不忍令她扫兴,遂没有再问。

水无心象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回头问南荷道:“今天李无为明明在酒楼,怎么我一上去便没影了,难道他跳了河?”

南荷道:“虽非跳河,却也差不多。”

水无心皱眉道:“他怕什么嘛,我又不是老虎,难道会把他吞下肚?男子汉大丈夫,连女人都怕,还逞什么英雄?”

南荷道:“李大哥别的都不怕,就怕小姐你。”

水无心怒道:“为什么?”

南荷笑道:“三更半夜逛酒楼,未付银子人已溜;女扮男装游妓院,撩得姑娘尽心痒;大打出手闹赌场,输了不肯付赌帐;光天化日下江河,十万男子驻足喝。你说,这些事还不让李大哥头痛的?”大家忍不住大声笑了起来。水无心脸红红的,骂道:“小丫头,就你多嘴。”

***

又转过一座屏风似的青山,眼前是一片柳林,柳丝低垂,绿芽如豆,枝柯摇曳,百鸟啁啾,美丽得就象画一样。一条宽宽的石道穿过柳林,道的尽头矗立着一座大庄院。

这庄建得极有气魄。背依大山,旁傍绿水,飞檐斗拱,楼宇重重,一副恢宏气象。朱红色的大门上有两个衔环的虎头。一左一右两座石狮,不怒而威,极其雄壮。门上高悬一匾,赫然写着——水月山庄。

燕自怜倒不觉怎样,她早料到水无心出身大户人家。可方自强、欧自惜和常自明都是大吃一惊,他们绝没想到,所到之处竟是武林四大山庄之一的水月山庄!

***

水月山庄,在江湖历经百年,虽然尘世变化,始终屹立不倒,在江南乃至整个武林中都具有很高的威望。

四大山庄不似五大世家依赖本家弟子打天下,可说是招贤纳士、藏龙卧虎;虽不如七大门派历史悠久,但它们在百年中都曾有过不逊于七大门派的辉煌;它们也不象八大帮扩充势力,雄心勃勃,多是偏居一隅,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但绝没有人就此小觑四大山庄,因为四大山庄的每一位庄主都是惊才绝艳,在江湖上大大有名。

天外山庄庄主上官鹤踪,江湖五大绝顶高手之一,号称“幽冥棍祖”,一条棍如有魔力,纵横天下无敌手。其夫人南宫彩衣,是南宫世家的当家南宫华衣的亲妹子,一身武功也是出类拔萃。门下弟子众多,门客如云,声势极壮。

碧叶山庄庄主叶满林,风流自赏,孤高绝顶,一手快剑神鬼莫测,是江湖上的名剑客之一。更兼与江南杨氏遥相呼应,互为犄角,是一股举足轻重的力量。

会英山庄庄主徐老夫人,年事虽高,但老当益壮,刚烈过人。她的两个宝贝孙子虽然不成材,没学到她一半本事,但爱好交游,朋党众多,在湖广一带颇有影响。

水月山庄庄主水一清,虽是女流之辈,但武功非凡,更兼与当世的数位绝顶高手都有很深的渊源,任谁也不敢小觑。而水月山庄雄踞江南,其声威也只有江南杨氏才能与之相提并论。它们两家与杨威镖局乃是江南武林的三大支柱。

水一清虽然很少在江湖上走动,但关于她的传闻却很多,而且大多十分香艳,因为水一清在二十年前是江湖公认的第一美人。常自明师兄弟想到要去拜见她时,都是既紧张又兴奋,同时也在暗暗想象着这位水庄主是如何的绝世容貌。

***

水无心嚷着:“到了,到了。”一边奔向大门,使劲地用铜环在大门上敲。燕自怜看她心急火燎的样子,暗暗好笑,心想:她名字虽姓水,但脾气却象火一样烈。

少顷,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满头白发但精神矍烁的老头走了出来,他含笑道:“小姐回来啦,夫人正等着你哪。”

水无心扑上前去,拉着他的手,撒娇道:“丁爷爷,娘要是骂我,你可不能干看着。”

丁爷爷道:“夫人如此疼爱小姐,岂有责骂之理?倒是我屡屡让你从眼皮底下溜走,要给她埋怨一通呢!”

水无心得意地道:“其实她责骂我也不怕,就当耳朵突然不灵了吧!”她一把拉过燕自怜,又道:“这些都是我新交的朋友。”她一眼望见南荷,又补充了一句:“她不是。虽然认识了很久,却算不上朋友。”

丁爷爷扫了众人一眼。常自明等见他眼内精光一闪,如刀锋般锐利,但一闪即逝,便知他是位身怀绝技的高手。

众人上前行了礼,燕自怜含笑道:“我们冒昧前来拜访,请前辈不要见怪。”

丁爷爷哈哈一笑,道:“你们这些年轻人,男的象豹一样精壮,女的如花一般美丽,是我们想请也请不来的客人,而且若是我不放你们进门,这位公主一样的大小姐还不把我的胡子都拔光?”

水无心笑得花枝乱颤,伸手便去抓丁爷爷的胡子,众人都被她逗乐了。

丁爷爷一把将水无心搂在怀里,领着众人入内,一边对燕自怜啧啧赞道:“燕小姐好标致,倒似我家夫人当年的容貌。”他望了眼南荷,又道;“这位小姑娘也不赖,再长大点,肯定也美得不得了。”

水无心听他称赞燕自怜时,喜上眉梢,真比称赞自己还高兴,待他又称赞起南荷时,却小嘴一撇,露出满脸的不以为然。

***

庄很大,踏进去就有种“侯门深似海”的感觉。放眼望去,但见屋舍交错叠掩,檐脊鳞次栉比,竟不知有几重几落。

方自强、欧自惜和常自明都是忐忑不安,脸上露出崇敬之情。毕竟名动江湖的水月山庄非捕王府所能比拟。捕王府虽然有权有势,但在江湖上的地位和影响,却和四大山庄有云泥之别。

南荷俏丽的脸蛋上也收去了笑容,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只有燕自怜面带微笑,不紧不慢跟着水无心,一边观赏着四周的景致。

长廊幽静,朱栏玉砌。廊下有水,碧波涟涟。风送花香,浪打青萍。暖风拂荡,惬人心怀。燕自怜暗赞:好美的景致,倒象是仙境一般,此地的主人也一定是位神仙般的人。

庄子这么大却听不到一丝嘈杂声,这位庄主一定很爱静。生活在静谧的环境中的人,脾气也肯定好。那么无心的娘必定是位娴静淑雅、和霭可亲的人了。

瞧这庄子庭院深深,布局却井然有序。规模宏大却不乏精心构造,装饰华美但全无浮夸之气,非胸有丘壑、腹藏玑珠的人不能营建。水无心的娘一定是位锦心绣口的女才子。

风中花香醉人,庄里一定栽种了不少花。爱花的人一定爱美,能够朝夕与花为伴,洗脱尘世的俗气,真不知她是何等绝代佳人。

燕自怜一路观赏一路想,又是赞叹又是景仰,真恨不得立刻看到这位名声赫赫但又带着点神秘的主人。

穿过曲折的长廊,踏上一座古色古香的石拱桥,便看到了一扇圆月拱门。拱门上刻着三个字——啸水居。字虽不甚端正。但极有气势。燕自怜觉得这字与周遭的确良景致甚是不协调,给人的感觉就象红妆美女舞大铁椎般别扭,但又隐隐觉得这“啸水居”三字另有深意。

却听常自明道:“这字仿佛有一种夺人魂魄的魔力,我竟不敢多看呢!”

欧自惜外号“铁笔秀才”,不仅点穴功夫了得,也写得一手好字,在书法上颇有造诣。他看了两眼,吃惊地道:“这几个字遒劲有力,一气呵成,妙就妙在其神而非其形,非盖世的英雄不能写出这样的字。”

丁爷爷叹道:“二位所言不错,写这字的的确是位盖世英雄,可惜这已经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物是人非,只有字依旧。可叹啊可叹!”

众人见他脸有悲戚之意,不敢多问,只有方自强自言自语道:“这字很好吗?我怎么看不出来?我觉得我写得还比它强些……对了,师父给我取名自强,不正是自己比别人强的意思吗?”他不禁有些洋洋得意起来。

一行人走进门内。如果说拱门外庄严肃穆,令人油然起敬的话,那么门内却是另一番景象,仿佛就是世外桃源,令人神驰目眩,心旷神怡。

方自强、欧自惜和常自明裹足不前,屏气敛声,垂首而立,仿佛微微一动便是对主人的不敬。燕自怜和南荷也举步踌躇,唯恐一抬足便入了梦境,再也回不到现实中来。

***

这是一个很大的院子,两边是镂花的波浪形长墙。墙外除了蓝天白云,便是归鸦晚霞。一轮血红的残日蹲在墙上,象燃烧的一团火。于是便有了种天上人间的感觉。

墙上爬满了青藤挂满了丝萝,映得一潭春水碧幽幽仿佛远古时留下的玉。假山自水中傲然挺立,乱石嶙峋,千窍百孔,流着汩汩的清泉。一对鸳鸯在珍珠般飞溅的水珠下扑打着翅膀,惬意地鸣叫着,然后蹒跚地爬上岸,在葱绿的草地上老僧入定般蹲着。花儿东一簇西一堆,在毛茸茸的绿毯上绣上了错落有致的花案。牡丹,黄金蕊绽红玉房;芍药,红灯烁烁绿盘龙;蔷薇,朵朵精神叶叶柔;海棠,蜂翼蝶翅恋蕊尘……仿佛人间的花卉都已云集于此,满院子浮荡着令人心醉的芳香。几头小鹿在繁花中穿梭,在修篁中出没,看到生人驻足而立,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一片青竹在晚风中婆娑起舞,掩映着一座精致的画楼。层楼高峙,飞檐画栋,珠帘高卷,幔帐轻舞。楼前玉石阶上,站着五六名花一样的少女,长衫雪白,披发乌黑,灿烂的笑容让满天夕阳都失去了颜色。在她们中间,站着一位中年美夫人。燕自怜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她,然后眼睛再也难以离开半寸,而心头涌上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有一股热流涌遍了全身。

她虽然站在一群美丽的少女中间,可给人的印象却是群星烘托着的一轮明月。星光虽然灿烂,怎及得上月华夺目?

***

她的头发松散地挽着,用一条雪白的丝巾扎着,看上去就象一团乌云在天空飘浮。醉人的发香若有若无,清新如幽兰,芬芳若山桃。她的眼角似乎已有淡淡的皱纹,可是皮肤依然娇嫩如春花、洁腻似美玉。那绝色天香的容貌,不知比画图中的仙女美了多少倍,足以让任何自负的少女低下她们高傲的头;那千娇百媚的微笑,如同春风吹过大地,让人忘却了她身后同样带着甜美笑容的女孩。她一身雪白长衫,白得就象天山顶上的冰雪,长袖飘飘,绰约如仙子。一颦一笑,风情万种;举手投足,韵味无限。如果有哪一位男子见到她不怦然心动,那么他一定是瞎子;如果有哪一位女子见到她不心生忌妒,那么她一定是傻子。燕自怜已是美得出奇,可是与她相比,身上总象是缺了点什么,或许是一种成熟的风韵,又或许是一种对自己的信心。南荷在江南少女中也算是明艳照人,出类拔萃,可在她面前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而水无心的容貌只有她一半美,但这点美足以让她在女孩子中骄傲如公主。

天下竟有这等的美人儿,若是她年轻十岁,不知天下又有多少人为她发狂发痴?燕自怜看得如痴如醉,南荷看得神驰目眩,而方自强、欧自惜和常自明三人只看得一眼,便垂下头看着脚尖,仿佛多看一眼便是对她的亵渎。他们三人身为公门名捕,查案缉凶,行走天下,上至公主王妃、千金小姐,下至小家碧玉、村姑渔娘,乃至勾栏名妓、梨园优伶,不知见过多少美女,可从来没有今日的感觉,迷迷糊糊仿佛坠入了九天云雾。

她就是昔日江湖公认的第一美人、现今武林中地位崇高的水月山庄庄主水一清。“江南豪强数杨氏,武林称雄是水月”,唯一能和财大气粗的杨氏双峰并峙的,江南也只有水月山庄了。

***

水无心象小鸟归巢投入母亲的怀抱,这使燕自怜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但她记忆中却没有半点她的印象,因为从她记事起,和她相依为命的只有父亲。

我的母亲又在哪儿呢?燕自怜不由生出一股凄凉。

水夫人搂着水无心,带着爱怜的口气责备道:“又上哪儿去惹祸了?”

水无心顿时噘起了嘴,撒娇道:“没有嘛,女儿可乖得很。”

水夫人笑道:“我女儿的脸皮是越来越厚了,将来怎么嫁得出去?几个时辰前‘长根记’酒楼的掌柜和‘看满园’的老鸨还来诉苦,丁伯,你说是不是?”

丁爷爷含笑道:“今儿上午王老二和吴婆子一个劲夸小姐,以后让她常去呢!只是顺泰赌场的孙老板不识抬举,我已让小唐打发了。听说这姓孙的是当年长江龙的弟子,平时自吹自擂,不可一世,可动起手来却是面捏的人——不经打。”

水夫人皱着眉头道:“女孩子家成天疯疯颠颠,在外惹事生非,将来可如何是好?居然连妓院这种场所也去得,真是胡闹。以后若是再私自外出,就算丁爷爷为你求情,我也绝不轻饶!”

水无心连声道:“再不敢了,谁叫我一早没了爹哟!”

丁爷爷叹道:“相公是过世得早了点,不然夫人也不会形单影孤,小姐也不会疏于教导。一个文文弱弱的书生,却要去考什么状元,倒把身体给弄垮了……”

水夫人神色一黯,轻轻叹了口气。

水无心见娘不开心,忙道:“我带来几位朋友,娘要不要见见?”也不等水夫人开口,一把将燕自怜拉了过来,道:“这位是京师来的燕姊姊,我在酒楼上碰到的。娘,她可把您比下去了。”

水夫人笑道:“傻孩子,娘怎能跟人家燕小姐比呢?没的惹人笑话。”

燕自怜和南荷忙上前行礼。水夫人看了眼燕自怜,露出惊诧之意,怔怔地看着她。

燕自怜见她出神地看着自己,神色古怪,不由有些发窘,水无心在一旁奇怪地道:“娘,你怎么啦?”

水夫人象是猛然一醒,道:“哎呀,这位燕小姐真是太美了,娘都看呆了。”她把头扭开,正好看到南荷,她又是一愣,道:“嗯,这位小姑娘好生面熟,似乎在哪儿见过。”

南荷暗暗奇怪:我可重来没见过她呀。

燕自怜拉过方自强、欧自惜和常自明,道:“庄主,这是我的三位师哥。”方自强等三人忙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水夫人含笑点头,道:“丁伯,带三位少侠下去歇息,好好招待客人。我跟二位姑娘聊聊。”

丁爷爷答应了,带着三人往客房去了。

这时,天已经暗了下来。

***

深蓝色的天空露出几只朦胧的睡眼,眨呀眨,是被山风吹疼了眼,还是揉眼掺进了沙?

一轮明月亮晃晃地挂在檐角,象圆镜,如玉盘,素洁的光辉给大地镀上了一层银,小楼就沐浴在月光里。

宁静的夜,寒意在渐渐加重。可是一走进小楼,却温暖如春。几盏铜灯熠熠燃烧,照得楼内一片亮堂,再加上泻进来的一地月光,更是形同白昼。

燕自怜坐下来,一边打量着楼内。楼壁俱为雕花,或龙凤呈祥,或鸳鸯交颈,或并蒂莲花,古色古香中透出一股雍容富贵的气息。楼内陈设不多,但无不精致,而且摆落得井然有序。地板上铺着浅红色的地毯,与周围的壁色融为一体,踩在上面如同云端一般。忽见莲步缓动,白裙拖地,原来是侍女端茶点来了。

水夫人道:“这是我们江南出产的茉莉花茶,北方恐不易尝到,你们不妨喝两口品尝一下。”

燕自怜依言呷了一口,但觉这茶幽雅而清馨,鲜灵而芬芳,不觉啧啧称赞。

却听南荷道:“这糕点做得真漂亮,拿来观赏更好一些。芙蓉糕,甘露酥,松子枣泥麻饼,好东西可真多。哎呦,还有蛋松果,可是好久没吃到了。”她拿了块蛋松果却不急着吃,放在手心里笑嘻嘻地看着,倒象是遇到老朋友的神色。

水夫人笑道:“小姑娘懂得不少,恐怕也是哪一家的千金小姐吧?”

水无心哼了声,道:“左右不过是人家的一个丫头,却充什么千金小姐?”

南荷也不理会,自顾将那蛋松果掰着吃了。

***

水无心狼吞虎咽吃了几块糕点,说了声:“娘,我换衣服去。”竟一溜烟走了。

水夫人苦笑着摇了摇头,叹道:“这孩子越来越任性,我也拿她没办法,总是她爹爹过世太早,我狠不下心来管教她,以致惯成这样。女不教,母之过,把女儿溺爱成这样,我做娘的确实有许多的不是。”

燕自怜道:“无心妹子的爹爹……真的过世了?”这话一出口,她便暗骂自己糊涂,这不是勾起水夫人的伤心事吗?

水夫人走到窗前,一轮又大又圆的明月仿佛就在眼前,清冷无比,她不由入了神。过了许久,她才幽幽地道:“外子已经过世十多年了,那时无心还小,所以她脑海里恐怕对他也没什么印象。”

燕自怜不由生出一股同情,心想:原来无心自小没了爹,同我一样的可怜。

水夫人略微停顿了一下,接着道:“水家在江南是大族,有很多分支,他也是水家子弟,不过跟我们就隔得远了。小时候我们也曾一起玩耍过,渐渐年纪大了,来往就少了,关系似乎淡了。他虽然家境贫寒,但为人很有志气,闭门读书,勤学不辍。”

她顿了顿,道:“每次见到我,他总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我,我能从他眼里看出他的心思,可是我自从在西湖边上的月老祠遇见另外一个人,心里就再也没有装下过别人。”

燕自怜想:原来你已有了意中人,而且对他一往情深,才会对另一名男子的爱熟视无睹。

水夫人悠然道:“那年春天,我带几名丫鬟到西湖去游玩。不知不觉便来到了月老祠,那里一副对联写得真好,‘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为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也不知是不是月下老人在牵线,一根红线把他给牵来了。原来他也是来游春的,同行的还有两位江南名家子弟。后来我们便……”她的脸忽然红了,神情倒象个羞涩的小女孩。

燕自怜微微一笑,心想:后来你们便相爱了,不过,那个让你一见钟情,从此难忘的男子,也一定是位人中龙凤。这时,李无为的笑脸忽然浮现在她眼前,虽是初次相会,但他的容貌却异常清晰。燕自怜又是害羞又是甜蜜,感觉到脸上火辣辣得烫。

水夫人忽然回过头来,道:“你们相信男女是月下老人牵红线才结成一对对的吗?

燕自怜尚未回答,南荷已开口道:“我可不大相信,尘世中这么多人,月下老人就算跑断了腿也忙不过来啊!况且被红线牵着的也不一定就能美满幸福,你看人间多少痴男怨女啊!就算真有月下老人,一不留神便把红线给搭错了,那真是糟糕透顶。”

水夫人微笑道:“小姑娘年纪虽小,却有见识。”她叹了口气道:“我们虽然被红线所牵,两情相悦,但最终还是未能走到一起。其间的阴差阳错、横生枝节那也不用提了。唉,总之人间之事,不如意十居八九,那也是无可奈何,谁叫这是上天注定的呢?”

南荷道:“其实倒不要在乎是不是上天注定,关键是人要用心去追求。如果一个人没有用十分心去追求,那他就不能埋怨上天的不公,有苦果也只能咽下肚去。”此言一出,她立即觉得太过无礼,不由有此紧张地看着水夫人。

水夫人却并没有生气,只是喃喃自语道:“用心去追求、用心去追求……是啊,我当初要是能够勇敢地跟他走,也不会落得今日独守空房。说来说去,总是我太过懦弱,不敢拂逆了爹爹的意愿,导致他一怒之下拂袖而去,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我该知道他是个骄傲绝顶的人,怎么肯入赘到我们水月庄呢?”

燕自怜奇道:“入赘到水月庄?难道凭夫人绝世无双的容貌,他连这点委屈也受不了?”

水夫人猛然想起扯得太远了,忙道:“他是天下一等一的英雄好汉,宁死也不肯丢面子的。好了,不提他了。后来我嫁给了无心的爹爹,其实也不算嫁,而是他入赘到我们家来。他家境贫寒;无父无母,又在寒窗苦读,自知养不起我,自然对入赘到水月山庄不会有什么异议。”

燕自怜道:“他一定欢喜得紧呢!夫人绝色天香,性情和婉,而且武功高强,地位尊荣,江湖上恐怕没人会抗拒得了夫人,这真是上天对他的恩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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