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经清楚了，只是事情复杂些，等我问明白，就到这会儿了。出事么，确是出了，但并不是咱们亲家那里，是国子监司业李准李大人家，并不是咱们国子监祭酒李大人家。老太太、太太且放心，大奶奶且放心。”到晚饭时，凤姐才到贾母处说话。

“不是就好，不是就好。”贾母拉住李纨，拍着手安慰道，“这么着你也就安心了。”

“国子监司业家出了什么事？”王夫人因见家里女孩儿尚未到，问道。

“说起来也是凄惨且吓人，竟是遭了强盗贼了。”凤姐压低了声音，解释道，“我那里听到不好，就忙让人先去亲家问，亲家说这话怎么说，家里女孩儿都好好的。遂又想到他家大人的同僚属下，国子监另一位李大人，本是一处同事多年，自然关切，故此就派人去问了，那边家里却先说没这回事。”

“他自家丢了姑娘，自家还不知道？”王夫人奇道。

“这怎么可能。但是既然人家父母家人这么说了，外人问一句也就打住了，故此我这里得了消息，就想着，既然都是传言，就且让人往园子里带话，说是虚惊一场，也就完了。哪知道琏二爷从外边回来，说是李准大人家里，刚派人去京兆尹报案了，说是家里女儿丢了，遍找不到，实在急了，方才报案。他有事去京兆尹府里，正巧听到。”

“这里边别是有什么内情吧，要这么着，她们姐妹那里，既然已经知道了，你就说，皆是讹传，并没咱们家什么事，就打住，别往深了说。”王夫人嘱咐道。

“太太说的是。”凤姐忙点头。

一时众姐妹过来吃饭，贾母又道，“如今宝玉晚上吃什么？今儿是不是又不得过来吃饭了？回去跟他说，就再怎么着，也不能逼得孩子连饭也吃不好，或是累病了，岂不更耽误工夫？”

王夫人应了，说道，“我们老爷刚让人传话说，这几日他歇在书房了，忙得怕顾不上宝玉功课，也正好，先命他写篇文章出来，倒不为强逼他如何，只是要先写了，才知道哪里写不好。”

“他如今说话倒是和缓了些。”贾母一笑。

“老太太说的是。”王夫人也高兴。

贾政前几日热情高涨、壮志满怀的盯着贾宝玉的课业，没几天，上司就开始查他的‘课业’了，逼得他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几十年前辛苦读书的岁月，径自关起门来在书房里乱翻一气，也不知如何下手，一时间简直是焦头烂额。

贾宝玉刚在他面前诚惶诚恐的哆嗦完，等过几日，他大概就要跟上司一起，站到天子面前去诚惶诚恐的发抖了，说来也真是亲父子，倒是一般境遇了。

他一个营缮司员外郎，轻易不得见天子，若是问他办惯了的那些差事也还好，如今是工部四司得了皇上旨意，让他们各自说说工部差事，自己管的，别人管的，都可以说，随意说。

这可愁坏了贾政。

他为官多年，唯有认真处置职责上的事、恪尽职守而已。

骤然让他说说工部如何，他难道乱说妄言不成？

还是得说自己手中职责部分，这么着，即使无功，也不易有过，如此就好。

可是——从何说起呢？

贾政愁啊，愁着愁着他就想起贾宝玉来了。

自己这几天指定是顾不上他了，若任凭他接着放羊，也不甘心，故此吩咐下去，让宝玉交给他一篇文章，题目嘛，倒也是现成的。

《试论工部职责》。

吩咐完，顿觉心里痛快不少，喝了半杯茶，积攒些力气，接着胡乱翻书。

宝玉很晚才从外边回来，也不及换衣服，先到林黛玉处，黛玉正等着他，一看样子，问道，“借不出来？”

“不是，是早借出去了。啊，也不是。”宝玉坐下，端了茶灌下去，方道，“是不外借，但是可以抄，因借的多，他们自己见这东西这么‘贵重’起来，也找了人正抄呢，我问了问，他们给找人抄一份拿出来，也不贵，就给你定了两份，留一份在家里，等你入禁苑任职时，再带一份去。我想着这个资料么，随拿随有才好。”

“都是什么人要借这个？”黛玉给他道了辛苦，问道。

“今儿我也算涨见识，要这个的，竟是什么人都有。这种档案，本来是共有四份，有两份分开存档，还备着一份，单为了皇上那儿或是尚书省要这个，另有一份供调取外借，这是他们往日的章程，你往日若要，把你的官印一盖，等前边人借阅完，你派人去取就是了，可如今不成了，就关于竹子这个，头半个月六殿下借出去了，过了几日，八殿下又要，他们哪里敢用章程去回绝亲王，只得把一份存档的送过去，前几日开始，几十口子往那儿排队要这东西，户部急了，说是一份存档一份备着皇上看的绝对不能动，谁的面子也不成，想要就在户部抄，并且，他们自己也抄着呢。”

“少说些空口白话吧，我往日还没官印呢，这个何时能得？”黛玉问道。

“我多出了钱，几个人轮着抄呢，你放心，总能尽快。”

“……我那几十两银子可够你买这个的？”

“好妹妹，饶了我吧，我就是一时嘴快，可没你这么记仇的。”宝玉赶紧拱手。

“我听说个事儿，先告诉了你。”黛玉笑道。

“什么事？”

“舅舅让人传话，让你做《试论工部职责》一篇，五日内交上去，我就想着，这满园子的人都被我‘征用’了，你如今可怎么着呢？”黛玉托腮垂眼，幽幽说道。

“……姑娘如今大了，且和善些吧。”宝玉一听这话，头仿佛要垂到地上去，顿了半晌，讷讷的说道。

“依着我的主意，这几日多问问舅舅身边平日帮着他理公文、理政事的相公们，心里先有个大概，再发愁也来得及。”黛玉成心逗他，看他蔫了，方道。

“我先回了。”宝玉魂不守舍般，告辞飘了出去，也不知听见没听见。

“姑娘如今很会欺负人。”紫鹃看着宝玉蔫巴巴了无生气的背影，忍不住吐槽道。

“娘娘宫里有一株樱树，娘娘每日闲了，就常看着樱树，花开也看，花谢也看，冬也看，夏也看，有个齐美人，最爱到凤藻宫请安，娘娘就拉着她说那棵樱树，说哪枝上那片叶子，颜色十分可心，哪枝上又有新叶，哪枝上经了一夜雨，落了多少，让她心疼，也不知明年这一枝还是不是这么多片叶子了。”黛玉轻缓的叙说道。

“姑娘？”紫鹃颇为意外的看着她。

“紫鹃，这些日子在宫中，我想明白的第一件事就是，人不能自己逼死自己。”黛玉郑重的看着她，“我在宫中陪娘娘解闷，说起几本书来，娘娘说，许皇家藏书里就有，待太后娘娘召见时，替我求一求，我心里也盼着。待那一日，娘娘从太后那里得了懿旨，命她参与禁苑编修，她是一路哭着回来的。”

“娘娘说，自从进了那见不得人的地方，这些年就这么过来了，她以为自己一辈子也就这么着了，哪知道能有这番造化。不止她，我也是如此，这话我没同任何人说过，我以前伤心起来，真觉得不知道哪一日，自己或许就要死在这潇湘馆里，那日进宫，我以为自己的命真的是快到头了。结果怎么着，这不是又活下来了么？”

“大晚上的死呀活的，姑娘也不知道忌讳些。”紫鹃哭道。

“我说一句就能把自己给晦气死？往日我不说，就能活了？”黛玉倒反过来安慰她，“你看看这个家里，只忌讳在嘴上，却不忌讳做，一个个说的比唱的好听，实质怎么着？我算着，过不了多久，里边儿就该尽空出来了。所以咱们就此把什么心思都放下，踏实些，方能长久。”

“奴婢还是第一回听姑娘说这些‘踏实长久’的话。”

“我以前说不出口，那会儿心里仿佛过了今天没明天一般，看着什么都不得长久。喜聚不喜散，看着繁花似锦，等骤然散了，大概就是一片灰烬罢了。如今么，如今一年才那么点儿银子禄米，真有个万一，还要指望紫鹃姑娘辛苦些为家里算计了。”黛玉说着说着又将玩笑开到紫鹃头上。

“姑娘如今惯会口没遮拦的。”紫鹃嗔她。

“我说什么了？我咒谁谁死？我要有这能为，早入司天台占星去了，还有功夫在这儿跟你废话？”黛玉故作不满道。

紫鹃听得拱手作揖的求饶，只求她赶紧别说了。

贾府里因着这一日的讹传，四处上夜的都被贾母逼着十分上心，到夜里，贾母思量来思量去，终是将鸳鸯打发去凤姐那里传话，命她明日派人去国子监司业李准府上问候一番，就说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别不肯开口，倒薄了两家的交情。

当日贾珠进学时，这人就是国子监司业了，贾母为了孙子，很是笼络了国子监的两位司业一番，套着交情，多有走动，这些年也没断了，这会儿李家出了如此大事，还是该更关切些好。只不过未必不是什么不才之事，故此也别太关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