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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暝色入高楼》第八章 长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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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城另一头。

从傍晚开始,直到入夜,耗子身后还坠着几个武师。

今天这次栽跟头,完全是意外,就是人常说的“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耗子可不承认他手法有问题,硬要总结原因的话,恐怕就是喝酒上头,摸了不该摸的东西。

他原本远远地坠着那个公子哥,直到公子哥带的人与另一队人大打出手,周围围了一圈人的时候,他才动手。

如果是往常,他偷了几个钱袋子多半就跑路了。但,一来昨晚在烟罗坊门前一次大丰收,让他有些瞧不上今天的收入,二来就是喝了些酒。

眼见那个公子哥周围的家丁武师都去和对面斗殴,只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耗子的心思就跟着活了起来。那双绿豆大的小眼睛便盯着公子腰间的玉佩挪不开了。

酒壮怂人胆,一个想不开,他就摸了过去。

说来也是巧,就当他的手刚碰到那块玉佩时,路边唰的窜出一个影子,不偏不倚正好撞到他身上。这一撞那还得了,耗子偷得东西洒了一地,而且那公子哥还正好看见他站在身后摸自己的玉佩!

这边打着驾呢,后边就有人敢摸自己东西,真不把小爷当回事儿啊!就当这公子哥要发怒时,又是一队人跟着冲了出来,直直的撞入两方人中间。这一队人,直把周围人撞的七荤八素,就连那公子哥都给撞到了。

耗子也是财迷了心,瞧的空隙一把就将那块玉佩薅了下来。趁着那边乱成一团,耗子脚底抹油,扭头就跑。

这下公子哥可忍不了了,架也不打了,撞自己的人太多也管不了,盛怒之下把所有人都命令去抓耗子。

耗子这跑了这么久,酒早醒了,知道能追着自己这么久的,那肯定是有几把刷子,不好对付的主,就寻思着在下个路口把玉佩扔路了,自己赶快抽身。

一到路口,耗子这玉佩还没来的及扔,就见一个人影蹿了出来。这可把耗子吓了一挑,扭头就走。由于这是个“丁”字路口,耗子和那个人的逃跑方向正好一致。

“嘿嘿,兄台有缘啊!”那人道。

这可不是自来熟,之前不就是这人把自己撞了个跟头,坏了自己好事。

“有缘有缘,有个屁缘,老子被你害惨了!到现在还没脱身!”耗子抽空回头瞧了一眼,好家伙,两路人居然合到一起了!

别说,追这个人影的那五六人他也眼熟,不就是傍晚喝酒时坐在他身后的那桌吗。

那人笑道:“兄台,你这体力不错呀,跑了这么久,脸不红气不喘的。”

耗子一边跑一边道:“少跟老子套近乎,谁是你兄台!”

那人也不生气,道:“你若再嘴巴不干净,信不信我把你掀飞咯!”

好汉不吃眼前亏。

耗子笑道:“嘿嘿,我这人就这毛病,勿怪勿怪。兄台这是为啥被追啊?”

“可不跟兄台一样。”

“哟,同行啊!”

那人点点头。

“兄台有没有能保命的地方?”

耗子蹙了蹙眉,保命的地方有,奈何身后的人跟的太紧,自己根本甩不掉,这扬城里能进去就保住小命的,除了衙门,就是烟罗坊了。

衙门是不能去的,而至于烟罗坊……他怕碰见魏一。

……

烟罗坊内,丝竹管乐,舞裙香暖。

舞台之上左儿穿着一身红色对襟襦裙,身姿婀娜,翩跹起舞。

魏一笑道:“不戒师傅好雅致啊,来烟罗坊喝酒?”

昏昏沉沉的沈茗见魏一坐下来,便迷迷糊糊的靠在魏一的肩膀上睡着了。

不戒和尚神情温和,笑眯眯道:“魏施主说笑了。贫僧此次前来,还是有一事不明,想请宫老板指点迷津的。”

魏一笑道:“我家老板没空,不如和我说说,看看我能不能帮助师傅。”

“阿弥陀佛,那贫僧就先谢过魏施主。贫僧想知道,烟罗坊有没有人见过我的两个乖徒儿。”

“叫啥?”

“一个叫圆觉,另一个叫圆悟。可能单说起来魏施主没听过。他俩人因为一起行走江湖,所以也有人称他俩为‘幽冥双鬼’。”

魏一笑道:“不戒师傅就是太含蓄,直接问‘幽冥双鬼’不就好了,不用跟我客气。这俩人我杀的,昨天交的货。说起来,这俩人功夫挺差的,我还以为是野狐禅呢。”说到这魏一一脸醒悟的样子,赔笑道,“哎哟哟,我忘记这两人是不戒师傅教出来的,不戒师傅莫怪。”

不戒和尚面色不变,嘴角的笑越发慈悲,就像是佛像一样:“阿弥陀佛。有劳魏施主指点。虽然我那俩徒儿平时顽劣,但命不该绝。既然魏施主出手,那贫僧自然要为施主了结这段因果。贫僧这里有个故事,还望魏施主倾听。”

魏一怕沈茗摔下去小心的扶住她。同时手中暗运真气,为她消解被不戒和尚送入身子里的内劲。

“洗耳恭听。”

不戒和尚双手合十,笑道:“我那两个徒儿是贫僧于一处山涧中捡回来的。一男一女,同在一个篮子里……”

不戒和尚此时的声音很诡异,忽远忽近,似男似女,听起来极不舒服。坐在不戒和尚身边的赵海听到这个声音顿时就觉得头晕耳鸣,胸口发闷。

这是不戒和尚的独门绝技,由佛门“狮吼功”演化而出的诡异功法“妙音法相”。如“狮吼功”一般将真气以声音的方式发散出去,而与“狮吼功”不同的是,不戒和尚把“狮吼功”刚猛的法力方式改的阴柔诡谲,从而引起敌人体内真气的共鸣,达到用自己的声音勾动敌人经脉,扰乱内息的作用。

轻则气息陡变,经脉受损,重则走火入魔,爆体而亡。

便就是短短两天,赵海就受了三次“妙音法相”的攻击。第一次是幽冥双鬼,第二次就在今日上午,如今又来。只庆幸这功法只对体内存有真气的人有影响,对普通人无效,所以对于体内真气早已干涸的赵海来说,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赵海抬头看去,此时魏一坐的笔直,嘴角还挂着一抹笑意,似乎听的还很认真。虽说这故事毫无趣味,不过是在说幽冥双鬼的一生琐事。

“……两人根骨奇佳,天资聪颖,是练武的好苗子。贫僧心中喜欢,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魏一?你今天怎么会在这儿喝酒?”

婉儿不知几时窜了过来。

“哦,这不是陪大师傅喝酒吗。你这是忙完了?”魏一笑道。

赵海听他声音十分轻松,似乎根本没受这“妙音法相”的影响。

婉儿冲着不戒和尚笑了笑,然后道:“茗儿喝大了?”

魏一刚好把不戒和尚留在沈茗身体中暗劲散去:“是啊,刚巧你来了,快把她扶到屋子里去吧,估计要睡好久呢。”

婉儿点点头:“嗯,交给我吧。”

婉儿将沈茗扶起来后,魏一耸了耸肩膀,笑道:“大师傅请继续。”

不戒和尚动了动嘴角,又缓缓道:“贫僧含辛茹苦将他俩养育成人,圆觉相貌堂堂,圆悟亭亭玉立,本以为自幼学习佛法,会皈依我佛,没想到此二人早已成就好事,并且有了俗家名字……”

“诶?魏一,你今天是发财了吗?平时在烟罗坊里连花生豆都不舍得点呢……”

不戒和尚眉毛一立,有完没完啊!一个两个,都不拿佛爷的“神功”当回事儿啊?!怎么来一个不会武功,来一个不会武功,合着你们这烟罗坊是唬人的?就这还叫阎罗殿?

个个来我的“妙音法相”里打岔,却都平安无事,搞得好像佛爷我神功没用一样!

魏一转过头笑道:“秋彤啊,对了,刚好有事要求你呢。我屋子里那个小姑娘不知道醒没醒,我方才出来后,就没时间回去。我怕她醒了见屋子没人害怕,若是乱动伤到了就不好。能不能求你帮个忙去看看啊。”

秋桐道:“有什么好处么?”

魏一道:“回头,我请你吃饭?”

“好,一言为定!”

“对了,你的毯子我洗了,现在应该干了,你收回去吧。”

听了这话秋桐眼睛一亮,脸颊微红,道:“哼,算你有良心。”然后蹦蹦跳跳的离开了。

魏一转过头,看着不戒和尚道:“师傅继续,请,请!”

请?请你个大头鬼!你当佛爷我跟你闹着玩呢,讲这些有的没的!

不戒和尚十分郁闷,因为他的妙音法相对魏一似乎不起作用。

魏一见不戒和尚嘴角的笑意渐渐变冷,神色不善,便笑道:“师傅是不是说累了?来,喝杯酒润润嗓子。”

一边说,一边给不戒和尚斟了一杯酒。

“既然不戒师傅说累了,不如先歇歇,让我给师傅唱个小曲儿?”

不戒和尚深深吸了一口气:“洗耳恭听。”

“献丑了。”

魏一手指一扣酒杯。

“叮——”清脆的响声不大,却压住了满堂喧嚣。

魏一缓缓唱了起来。

是吴语。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长恨歌。

他的声音清清朗朗,歌声婉转悠扬,不徐不缓,配着吴侬软语,就似那长安宫苑融化在了江南水乡。

魏一双眼半闭未闭,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他的手指扣着酒杯,发出一声声的脆响。

他,就好似午后闲茶,在戏台前,听音聆乐。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整个烟罗坊忽然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在听着魏一的歌。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这歌声,好似一副长长的卷轴,把人带回了大唐盛世,带回了金碧辉煌的大明宫,带到了华清池,看到了那倾国倾城的杨玉环。

赵海听得出神,不戒和尚听得也出了神。

但就在魏一唱到“春宵苦短”时,他猛地惊醒过来,连忙双手合十,默诵《清心咒》。他额头上冷汗涔涔,心砰砰的跳个不停。

不戒和尚根本没有察觉自己何时着了道。

这声音堂堂正正,不似靡靡之音,也不似耳畔呢喃。听便听,不听便不听。远不似他的“妙音法相”,

但偏生,这歌声似有魔力,软软糯糯的吴侬软语,在魏一那清朗的声音下竟别有滋味。

尤其是,他的神态,他击杯子的声音,不戒和尚就坐在他的对面,看得清楚,听得清楚。声画相交,让不戒和尚心神不受控制的想要去倾听。

舞台之上,所有人都沉醉在了魏一的歌声里。

丝竹声也渐渐听了下来。

左儿,也停了下来。

她本是老早就发现不戒和尚,本来见沈茗着了道就要出手时,魏一便来了。

“魏一唱歌这么好听啊。”左儿浅浅一笑,回过头来示意乐师,配着魏一的歌声奏乐。

因为魏一是面对着不戒和尚,其他人只能听见歌声,看不到魏一的神情,所以并未如不戒和尚那样心神不定,反而是一片清宁。

乐师顺着魏一的曲调和节奏,徐徐拨弹了起来,左儿就在这歌声中再次起舞。

广袖长舒,裙袂飞扬。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酒楼中的酒客沉醉在魏一的歌声里,看着舞台上的左儿,就像是大明宫的杨贵妃,跳的那只霓裳羽衣舞。

歌声,琵琶声,鼓声,扣杯声,彼此交织,一声接一声的勾动着所有人的心神。

不戒和尚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清心咒》念了有念,这歌声才渐渐停歇。

歌声听了,左儿的舞也停了。

静悄悄的酒楼里,不知是谁大喝了一声:“好歌!好舞!”

这声音一出,所有人才回过神来,大声喝彩。

不戒和尚满头大汗,睁开眼,缓缓的道了句:“施主了得,贫僧佩服。”

说完,便急匆匆的大步走了出去,把赵海留在了座位上。

左儿从舞台上走了下来,走到魏一身边笑道:“咱们魏公子原来还会唱歌呐,这么好听,要不要考虑……”

左儿话还没说完,却见魏一缓缓站起来,冲着左儿笑了笑,然后一步一步向着后院走去。

他的步子轻浮,似乎要站不住了。

左儿几步赶了上去,却见魏一脸色惨白,一只手扶住门框,嘴里喷出一口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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