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夏已至,天亮得越发早了。
不过刚到卯时,火红的朝阳便从极远处的云雾里冉冉升起,照得山峦鎏金,水波粼粼。
晨风清冷,吹得湖中高低错落的荷叶丛东摇西晃,露出来几尾正绕茎而嬉的赤尾龙鱼。
湖旁架水用上好的白玉起了座小亭,上头挂了块好匾,匾上苍劲有力地刻着“鱼龙阁”三字,气势如虹。
小亭内,一个相貌俊逸非凡的白衣男子正在闭目打坐。
乍看过去,不过是与平常习武之人丝毫无异的打坐调息,可若是走进了看,便会很容易地发现那男子的四周漂浮着些细羽般的淡金色光影,或沉或浮,在空中悠悠打转。
朝霞与山峦、湖泊和一小亭。
这男子似在画中,又好似遗世独立,只不过是这幅墨绿山水画中的一个无心过客,意外入了画景。
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来人每近一步,男子四周柳絮般的光影便消隐一分。
最后融于满池夏色。
“大哥,刚收到消息,老胡已经出城了,正往西去。”
男子轻叹一声,“知道了。”
来人犹疑片刻,斗胆问:“咱们不拦住他?”
“拦他?谁能拦得住他。”
来人被问住了,一时无话可说,只得撇了撇嘴,咬牙切齿得骂了句“都怪他娘的重启赵”。
“罢了,随他去。”
属下说了这般大逆不道的话,男子却置若罔闻,似乎于他而言这“重启赵”不过是个犄角旮旯里无足轻重的叫花子,而不是云河当今傲睨万物的九五之尊。
这方才骂人的也不怵,见自家大哥都这般说了,只得照办,他接着道:“方才十一府的书童来了口信,说是感谢大哥你高抬贵手,改天想请大哥赏脸,小小一叙。”
男子缓缓睁开眼睛,似乎颇有兴致,他扭头问:“原话?”
属下挠了挠脖子,笑说:“是那传口信的白面小子叫得大哥,想必不是殿下的原话。”
白面小子?
应该就是颜儒胥了。
上回不过看了他一眼便吓得他几个月都不肯来府里一趟,打鱼杀猪的本事忘了个干净,胆小如鼠的性子倒是一点儿没变。
“泼皮。”
属下一愣,“啥?”
“荷花快开了。”将迟道。
“年年都开,这有啥好看的……”
属下探头探脑得往湖里看了看,左看右看不过是一丛绿乎乎的叶子,再过些日子也不过是开出几朵大花来罢了。
他抽了抽嘴角,忽然蹲下来看着自家大哥,皱着眉头压声问:“大哥,你跟我说句实话,如果那人不过来把老胡救走,你是不是真打算让老胡死在那老王八的手里?”
“咱们进府前,我说什么了?”将迟侧首看着他,瞳色如墨。
无名无姓,无来无去。
老胡有了个心上人,便把这些全都一股脑的忘了个干净。
属下不禁一怔,随即了然,点了点头。他又挠挠脖子,不过这次愁眉苦脸的,力气也大了几分,直抓得脖子起了几条红印。
烦郁片刻,他叹了口气,问:“大哥早上想吃啥?”
“银耳枇杷羹。”将迟想也不想,答。
属下咧嘴一笑,“其他几个弟兄都说想吃黄焖鸡,老孙也馋得很,一大早起来,都已经做好了。”
“那你问个屁。”
“咋骂人呢?前阵子你还教训杨老刀,什么奸巧语,秽污词,市井气,切戒之!说得倒是头头是道……”
将迟督他一眼,笑道:“记得倒挺清楚。我今儿便再教你一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我可从不说这些个无赖话。”属下自信一笑,“此‘朱’非我莫属。”
将迟颇感欣慰,拍拍他的肩膀,起身离去。
“干嘛去?”属下慌忙起来,问。
“吃枇杷羹。”
属下一怔,茫然地挠了挠脖子。
怎么又给猜出来了?
秦环城接连下了几日的瓢泼大雨,总算来了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
嫔妃们平日里都是些好争好闹的性子,一天不找姐妹“谈心”便浑身难受,这场初夏的大雨把她们活活堵在各自的寝殿里闲了四五天,如今好不容易碰着天放晴,便立即纷纷打扮得花枝招展在王都四处斗起了艳,一个个反应迅敏牙尖嘴利,指桑骂槐的功力几日不见飞速增长。
若她们自个儿寻个去处彼此痛快骂上一场便罢了,奈何唱戏的总不愿孤芳自赏,这倒苦了整日奔波劳碌于王都各处的丫鬟太监们,每十步便会碰着个主子,三跪九叩行一路的礼,平日里一炷香可走完的路程,今儿个一个时辰都不定能走完。
重毓刚打三皇子府里出来,不过走了百来步便碰着了两个后妃,一阵嘘寒问暖下来直问得她口干舌燥,忙打个哈哈借口脱身。
重燕本说给重毓安排辆轿子送她回府,奈何重毓在府里关了近一月,想着今日气象不错正好晒晒太阳,谁知会和这些个整日闲得没事干的妃嫔娘娘们想到一处去?
这一路可怎么走得完?
这青天白日的,纵是重毓有飞檐走壁的心思也没有脚踏王都的胆。
她思来想去,只得绕了路途遥远曲折的小路,一走便走了两个时辰,从太阳当头走到夕阳西下,走得满头大汗,这才远远得瞧见了自己的府邸。
就算是这样,也免不得在路上碰到了几个偏生不走寻常路的妃子。
都说三千佳丽,重毓如今不禁暗暗庆幸重启赵后院里头只有百来位俏佳人,若真上了千位,恐怕届时树枝上池塘里都能挤满人。
府里的下人们前段日子被遣散了许多,此番重毓拖着疲惫的步子从大门一路走到寝殿,除了守在门口的两个侍卫之外,一个人也没见着。
人少才好,不然总觉得不安生。
重毓暗暗感叹着,越发觉得这个举措实在英明。
她今天算是把这辈子的话都给说完了。
待重毓死气沉沉地推开寝殿大门,正想找四哥送她的那把紫檀滚漆躺椅,一进门竟看到椅子上躺了个人——
这幕吓得她浑身一颤,顿时清醒了不少。
待看清来人,重毓上去便踢了一脚椅腿,直踹得躺椅前后猛晃,惊得方才还在呼呼大睡的重阳连连尖叫,一不小心便跌下来摔了个大屁股墩。
“原来十哥不仅医术高明,打鼾的本事也十分了得。”重毓坐在一侧的矮凳上喝了口茶,见重阳正龇牙咧嘴得摸着屁股,出声讽道。
重阳哎哟哎哟得叫唤了几声,又踉踉跄跄得扶着东西坐上了躺椅,他白着脸揉着发痛的尾骨,边强挤出一个笑脸来,“阿毓,你可把你十哥摔惨了。”
重毓冷哼了一声,“摔惨了便去躺个七八天。”
重阳讨好得看着她,“那可不行,额还想着和你砍戏嘞。”
“不看。”
重阳大叫起来,瞪着重毓,说:“你八哥也在的,他让你带着你那个书童一块去砍!额特意从邻城请来的有名舞班子,可好砍嘞!”
八哥?
重毓不禁想起近些天来王都里的风言风语。
这重阳左看右看哪怕是一刀劈了他从横截面看,也是个不中看不中用的草包,重飒何故这般亲近他?
“去嘛去嘛,也让你那小书童开开眼界。”重阳孜孜不倦地劝说。
“我那小书童不爱看这个,再说了,你在那儿他肯定拘谨得很,看得也不舒服。”
还真一书童当回事儿了……重阳不禁暗自骂了几句,又想着自己答应了那人,想方设法也得把那小白脸带过去,只得觍着脸接着说:“没砍过怎么知道好不好砍?好阿毓,你就把他一块带过去,让他就当额也是个书童。”
重毓狐疑的看了眼重阳。
重毓略微后撤了些身子,打量着他,问:“你师父是谁?”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