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画痴

从我们进到这座屋子里来，已经过了四小时二十九分钟五十七秒。

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艾德华全部心思都在画上，穹的全部心思都在艾德华上，我的全部心思都在穹身上。

都过了这么长时间，穹也没有吃pocky，也没有吃其他东西，会不会饿啊？

“哗……”画卷被扔在地上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艾德华紧咬嘴唇，胸中像是憋了一口气，涨红着脸收拾画笔。

“先生，为何丢弃刚刚做的画，洛神哀婉之情画的很是动人！”穹把纸板递给艾德华，然后帮着艾德华收拾画笔。

“唉……姑娘，顾恺之是意存笔先，画尽意在的高人。那幅画，画尽意尽，不要也罢，不要也罢。”艾德华连连叹气，却是赞赏地看了穹一眼。

我听着看着他们这种神仙式的对话，有些无所适从。

穹说过，作为被引渡者，她有着非同常人的学习能力，但我没想过这种学习能力这么强。相比之下，我真是一无所知。

“艾德华先生，要是喜欢顾恺之，我可以让你有机会和他见面！”我插了一句，也是在提醒穹我们是有正事要办的，不是单纯过来艺术探讨的。

“年轻人，你的目的性太强，让我不得不怀疑你的来意。”艾德华被我扫了兴致，终是没有再和穹讨论下去。

他把我们引出房间，我们又回到了刚刚进来的地方。

艾德华坐在轮椅里，拿出一个像遥控器一样的东西按了几下。

几秒后，两个银白色的机器人就端着椅子和茶向我们滑过来。

“请用茶。”机器人替主人和善地说。

我尝了一口，是上好的龙井。

“你们能找到我，也应该是费了一番功夫的。说吧，到底是找我做什么？”艾德华端坐在轮椅里，十指交叉地看着我们。

我看看穹，这老画家大概对我已经没有什么好感了，要搞定他还是需要穹出马。

“艾德华先生，我猜你喜欢洛神？”穹对艾德华举起纸板。

“是，又怎样？这是显而易见的。”从艾德华透过黑框眼镜的眼神来看，他对我们很是防备。

被穹这么一说，我这才反应过来。如果不像穹一样好好地接触半次元人，就连半次元人喜爱之物我都会分不清，更不提什么引渡信物了。

“如果我们可以让你见到真正的洛神呢？”我灵光一闪，眼睛一亮，问艾德华。

“呵，且不提你们是否有这个能力。你们难道没有听过叶公好龙的故事么？”艾德华勾起一抹苦笑。

“这个成语倒是听过，不过具体内涵还是请您指教。”我放下姿态，拿出毕恭毕敬的后辈模样。

果然老艺术家还是吃这一套，对我也多了几份耐心，“叶公好龙，见到真龙反而吓得手足无措。后来的人因此一代代的嘲讽叶公，说他不是真的爱龙。而我看未必。”

艾德华对着机器人招招手，机器人就很有默契地过来给他倒了一杯茶。

艾德华闭眼抿了口茶，道，“如果叶公不是真的喜欢龙，龙也不会被他的真心打动来到人间。叶公，只不过是没有接受龙的能力而已。”

穿堂风吹过艾德华的画，发出沙沙声，隐约的还能听见一声叹息。

穹听完以后怔了一会儿，低下头，过了许久，写下，“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是。”艾德华看着穹，许久才道，“姑娘，我给你画过画吧？从你一进门，我就有这个印象。”

穹有些不解地看着他，我却恍然大悟。

“苍穹动漫周边店的那堵墙上的穹，是你画的？”我记起来动漫店的店员任不凡也提到过这个老画家。

“是。哪有怎样？”艾德华指着这个房间里各式的画，语气上扬道，“我年轻的时候不仅帮人画过人物，也画过山水，也画过各种我不想画的东西，只要有人出的起高价钱就行。有人出的起那个价格，让我帮他画一幅动漫里的人，这又什么好问的么？！”

“您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知道艾德华怎么突然就情绪爆发了，我不过就是随口一问。

“不是这个意思？呵，不然你以为我辞去了精算师的工作以后，是怎么养活自己的？单纯的为了艺术，我就只能饿死。饿死了我爸也回不来了，他……”艾德华蓦然低了头，杯中的茶泛起了涟漪。

穹默默把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却被艾德华一把推开。

我连忙挡在穹面前，穹对我摇摇头，在纸板上写下，“哥哥。艾德华的心结很重，我们慢慢来好么？”

我没有想到，穹一个被引渡者会比我这个真正的三次元人更懂得体谅人。

或许，这是穹与生俱来的温柔吧。

当我还愣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穹蹲在艾德华面前，澄澈的眼睛看穿艾德华表面的愤怒，用小手给他擦眼泪。

艾德华是个喜怒无常的人，我一直在穹的身后，准备随时护着她。

而，这次艾德华再没有再推开穹的手，只是用灰白的眼睛定定地看着穹，道，“我要是听从我父亲的话，或许孙女也和你一般大了。唉……我父亲他们那个时候，人们的思想很奇怪。说传统也不完全，说先进也不完全。我和弟弟分别叫德华、德中，但整个听起来又是外国人的名字。那时候他看我们国家的精算师那么少，他就让我去努力当精算师。我不喜欢，但还是听话了。当我觉得我可以不听话的时候，唉……”

“我的父亲思想境界是很高的，他最后在病床上还是选择原谅了我。可是，我无法原谅我自己……”

“我父亲他很好，只是他不懂艺术，也不懂他儿子……”

穹手上的泪越来越多。

原本像刺猬一样只把满是刺的后背留给我们的人，这次把他柔软的肚子展露给我们看。

我不知道艾德华曾经经历了些什么，但还是被这一抹柔软触动到。

“我也许是太孤独了，在你们两个年轻人面前还失态。”艾德华咳嗽两声，把哽咽之声收了下去。

“不，那个，心理学上说，有情绪还是发泄出来比较好……”我语无伦次的，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艾德华白了我一眼，摸着穹柔顺的头发说，“姑娘，你是我见过的，长得就像我画里的人。就算你的动作时刻在变，你的眼睛，还是画中人的眼睛。”

穹垂眸沉默了一会儿，再次抬眸时，眼中已有着亮光，最后下定决心在纸板上写下，“穹，其实就是从画里走下来的人。”

“什么？”艾德华惊得摔了茶杯。

“艾德华先生，实不相瞒，我们是协助引渡的人……”我也不再有所隐瞒，一五一十地把我们的故事说给艾德华听。

艾德华听后唏嘘不已，看着穹，叹道，“想我早年也算是去过不少地方，看过不少光怪陆离的事情。没想到啊……”

“所以，您愿意……”生命共享么？

生命共享对于我这样还算年轻的人来说不是太难，但对于艾德华这样的历经沧桑的老人家来说，我说不准。

艾德华淡淡一笑，“你们想知道另外两间屋子里是什么吗？”

我和穹猛然点点头。

“来吧，有缘人。”艾德华推着轮椅，精神矍铄地在我们前面引路。

艾德华所到之处，原本幽暗的地方就变得明亮，紧闭的门也自动开启。

我们这才看到，那些大妈们议论纷纷的两间屋子，一间满是和曹植的《洛神赋》相关的书，另一间满是和顾恺之的《洛神赋图》有关的书和画。

艾德华轻抚着一本泛黄的《洛神赋》，满目柔光，缓缓道，“这本书，是我从文玩市场淘过来的。自从我爸走了以后，这本书也跟我到现在了。不知道有多少人通过这本书，看到洛神而无法自拔。”

“您爱的到底是书中的洛神，还是画中的洛神呢？”我看着三间堆满不同东西的房间问。

艾德华看着穹，反问我，“年轻人，你喜欢的是动漫中的穹，还是我画在动漫店的墙上的穹呢？”

“我……我爱的是穹。”无论是动漫中的还是被画在墙上的。

“那我也是。”艾德华看着书与画，眼中的深情无法用文字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