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女儿的日记

齐有玉的妈妈贾秀文不同于这个村里的其他女人。

她有美貌，村里女人们会的女红和烹饪她也都是一把好手。

在她原有的计划里，她会嫁给村长，成为村里女人都羡慕的女人。

然而，一个叫齐有龄的男人改变了她一生的计划。

这个男人有气质，羽毛球打得好，字也写得好，会吹口风琴。

听说他还会弹钢琴，钢琴在当时是一种只有在电视上才看的到的乐器。

更重要的是，村里几个待嫁的年龄跟她差不多的年轻女子好像也看上了这个从城里来的男人，每天嘀嘀咕咕着城里的路有多宽，墙有多高。

贾秀文看着那个坐在高高的田埂上吹口风琴的男人，确定了自己的新计划。

贾秀文不同于那些忸怩的只敢在背后讨论男人的女子，她会在集体休息的时候，拿着自己亲手泡的凉茶，静静地听齐有龄吹口风琴。

悠扬的口风琴声在田埂上回荡，里面藏着贾秀文的城市幻想。

那时的齐有龄，刚从s市到这片土地上来。

他和这里的人格格不入。这里的男人，表面上憨憨的，眼中的光却让他不得不收敛起自己锋芒；这里的女人，看着他的时候，眼里也有躲闪的异样的光。

当时的齐有龄，缺少的也不过是一个可以在田埂上静静地自己吹口风琴的人。

一年后，齐有龄娶了怀有齐有玉的贾秀文。

六年后，齐有龄突然间离开了贾秀文和齐有玉，打碎了贾秀文所有美好的幻梦。

梦碎了的贾秀文格外清醒，迅速和村里一个家境不错的男人结了婚生了孩子，并用新男人家殷实的家境堵住村里女人说她二婚的嘴。

因此，在十一年后，发现齐有玉在大年初一的早上还没有回来做早饭，反而在整个村里消失的贾秀文顿时想起了多年前齐有龄离开的那一天。

“找！所有人都给我去找！沿着小溪找！那个丫头就是头白眼狼，老娘辛辛苦苦养她这么大，她竟然敢逃！”贾秀文的尖利的声音惹得整个别墅的人都不得安宁。

齐有玉享受了不到半天的新年的幸福，就被贾秀文派出去的人抓了回去。

贾秀文看着日益高挑的齐有玉，发现她的腿一天天地变长了，感觉过不了多长时间，齐有玉就会和她的父亲齐有龄一样，拥有一双修长的腿了。

贾秀文抓起满是刺的荆条就朝齐有玉的腿上砸去，“我让你跑，我让你长腿就跑！”

齐有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怀里的日记本沾上血迹，痛苦的哀鸣吓退了别墅里的其他人，震起了在房梁上歇息的鸟儿。

别家迎接新年的鞭炮声，也掩盖不了这悲鸣。

后来，村里人记不得村里有叫齐有玉的人，他们只记得村里有个女的齐瘸子。

后来，贾秀文如愿以偿地给齐有玉和村长的儿子订了亲。

虽然这个村长的儿子吃喝嫖赌抽样样不落，一醉酒还喜欢耍酒疯，全村的有女儿的人家都不会考虑他，但是他们家给的那一笔彩礼，让贾秀文觉得总算值了一回儿，至少自己的儿子结婚不用愁了。

后来，齐有玉把自己从六岁记到十一岁一天都不曾落下的那本日记本寄给了s市的著名文学评论家，齐有龄先生。

后来，齐有玉在自己和村长的儿子结婚当天，误食了农药，结束了自己仅仅二十岁的一生。

最后，贾秀文念在自己和齐有玉母女一场的份上，用齐有玉的彩礼的零头草草地办了一场葬礼。

一段过往故事尘埃落定，就此了结。

一直苦苦挣扎到现在的人，只有齐有龄。

当齐有龄在一个普普通通的下午，收到一个普普通通的包裹之后，他的人生发生了巨变。

包裹里，是他亲生女儿的带血的日记。

稚嫩的字迹，不掺文才，最直接地记录着发生过的事情和当天的心情。

“今天，爸爸给了我这本日记本，告诉我以后要每天都写日记。要今日事，今日毕。听爸爸妈妈的话，养成好习惯，做一个好孩子。”

“今天，爸爸给我吹了一首新曲子，叫《友谊地久天长》。爸爸跟我说，这是一首改编自苏格兰民歌的曲子。我问爸爸苏格兰在哪里，是在哪个村子里？爸爸跟我说，苏格兰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如果我长大想去，就要好好学习。”

“今天，爸爸给了讲了一个叫冰雪皇后的故事，我也好想跟着冰雪皇后坐雪橇。”

“今天，妈妈非要让我洗碗，可是水太冷了，爸爸就给我烧了热水偷偷帮我把碗洗掉了。爸爸是我的大英雄！”

“今天，爸爸说要带我去上学。妈妈说这附近哪有人带女孩子去上学的，女孩子只要会做家务就好了。爸爸和妈妈为这事吵了很久，最后还是爸爸胜利了。爸爸说，明年就带我去上学，这样我自己就能看懂故事书了。为了读懂故事书，我要上学。但是，我也不想要爸爸妈妈为我吵架。”

“今天，爸爸不见了。妈妈说他不会回来了，但我觉得爸爸总会回来的。他说过我是他的无价之宝的！”

“今天，爸爸还没有回来。妈妈显得很开心，家里多了一个新的叔叔，妈妈却让我叫他爸爸。我没有叫，妈妈就打了我。”

“今天，小弟弟出生了。妈妈很开心，但我又多了一个人的衣服要洗。冬天的水很冷，这个新爸爸不会给我烧水。只会嫌弃我地板没有擦干净。”

“今天，弟弟又踢了我几脚，妈妈没说他，只让我让着弟弟。可是，我只要不小心碰到弟弟，我就要挨打，我不想挨打。妈妈真的好凶，但爸爸一开始就跟我说过，要听爸爸妈妈的话。现在爸爸不见了，我还是好好听妈妈的话吧。”

“今天，弟弟去上学了。我比弟弟大那么多，妈妈却不让我上学。妈妈说，我要是上学了，就和那个男人一样跑了。我知道妈妈说的那个男人就是爸爸。可爸爸为什么还不回来带我去上学呢？明年都已经到了。”

“今天，快要过年了，我也很想和其他人一样穿新衣服，但妈妈肯定不会给我买的。这件衣服，风都可以透过去。唉……”

……

在女儿的日记里，最后写的是，“新的一年到了，我走出了村子！”

然而，后面层层渗透进去的，是深深的暗红色的血。

收到日记本的齐有龄发疯一般地连夜回到了当年被自己抛弃的村庄，等待他的，却是一座新建的墓碑，上面写着，“齐有玉，贾秀文之女”

贾秀文穿着白衣，宛如鬼魅一般，指着墓碑对齐有龄笑着说，“你终于回来看你的女儿了，在那里面，你进去看啊！”

尖利的叫声刺痛了齐有龄那颗原本自己都以为麻木了的心。

齐有龄看着“齐有玉”三个字，几乎要在墓碑前昏厥。

齐有龄在齐有玉的墓碑前抓了一把泥土，颤抖着手装进自己的背包里。

转过身来，用尽全身打了贾秀文一巴掌，“你这样的人不配做有玉的母亲！”

“你就配做齐有玉的父亲了么？！”贾秀文尖叫着，尖利的指尖就扑了上来。

村里的人听见动静围了过来，看着两个在地上拼了命扭打着的两个人，不知道该不该插手。

他们那架势，仿佛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最终，齐有龄用贾秀文的血染红了齐有玉墓碑前的土地。

当他站起来的时候，拿着锄头钩子扁担的村里人都退后了几步。

齐有龄用混着泥土和血的手指着在场所有的人，撕心裂肺地吼道，“我女儿的死，你们都是帮凶！你们夜里睡不着的时候，记得想想这个被你们害死的女孩！”

“齐有龄，你说的冠冕堂皇，你才是害死齐有玉的凶手，你自己难道不知道么？”趴在血污里的贾秀文仍旧尖叫道。

齐有龄被说中了心里的恐慌，急急地踢了贾秀文几脚，便带着那把泥土。离开了这个美丽而又荒诞的地方。

后来，贾秀文当然不肯白白挨打，以故意伤害罪把齐有龄告上法庭。

为此，齐有龄输了官司，赔了银钱，丢了差事，没了在s市文学界的地位和声望。

但这些，齐有龄已经不在意了。

到了耳顺之年的齐有龄开始烧香拜佛，家里的佛象前除了香炉之外，还摆放着一罐泥土。

而齐有玉的那本日记，齐有龄每天都随身携带。

有一次，齐有玉在念着大悲咒的时候，不小心碰到这本日记，诵经之声戛然而止，空空的屋子里只剩一个老人静静落泪的声音。

“有玉啊，爸爸对不起你……”迟到了许久的道歉，在这屋子里也显得突兀。

我和穹呆在齐有玉和齐有龄这对父女的世界里，久久不能抽离出来。

其中的悲伤，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沉溺进去。

当我们最终清醒过来的时候，故宫博物院里的人所剩无几，杨新霸更是早就不见人影。

只有我和穹手中拿着的羊皮卷上的“齐有龄”三个字，还证明着我和穹刚刚看到的，不是一场虚无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