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有玉无龄

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能蹲在穹的旁边。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要穹没有举起她的小纸板。

当空的烈日已经移到了这条巷子外面，穹仍旧把头埋在双臂间。我怕她中暑，用手作伞挡在她的头上。

直到看着穹一抖一抖的肩膀，我才反应过来，她之前眸子里浸染的是悲伤，把头埋在双臂间是在遮挡自己的泪水。

我想要把她揽入怀中，却在即将触碰的那一秒还是搓搓手指放下了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我连触碰穹的勇气都没有了。

“呀！原来你们在这里！”杨新霸的声音和两个人的脚步声从我们背后响起，穹连忙抹掉泪水，挺直背转回头，而我看着被穹的泪打湿的地方，发怔。

穹的泪落在地上，变成了很大的一个圆，溅起的泪花形成了几个小小的远离圆心的小刺，一刺一刺得仿佛在阳光下闪着光。

而实际上是，这滴泪很快在阳光的照耀下，消逝得无影无踪。

一转头，便看到杨新霸偷偷在穹的耳边说了句什么，穹原本隐下去的眼泪又涌了上来。

我捏紧拳头便要找杨新霸算账，而齐有龄满是褶皱的手却挡在了我的面前，对我摇摇头。

我不解他的意思，只见他抛掉了拐杖，被一个跟他长得十分相似的女孩儿搀扶着，颤巍巍地走到穹身旁。

这个女孩儿，自然是我和穹都曾在属于齐有龄的世界里见过的，他的女儿，齐有玉。

齐有龄佝偻着腰，放开女儿的搀扶，郑重地对着穹鞠了一躬。

“谢谢你啊，姑娘。”我听着原本只有苍老的声音现在多了几分喜悦。

穹连连摆手扶起齐有龄，急忙在小纸板上写下，“不用谢，齐先生。以后，你要对有玉……”

“会好的，我肯定会好好对有玉的。”齐有龄挡住穹的小纸板，摸了摸穹的头，笑得慈霭得像个子孙满堂享受着天伦之乐的老爷爷一样，道，“好孩子，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放心。”

穹点头，却是笑中带泪。

全新的齐有玉站在旁边她的父亲，拉了拉她父亲的衣袖，眼神里满是一个初生婴儿对父亲的依恋之情。

齐有龄感受到那只小手牵扯着自己衣服的力量，也回头摸了摸自家女儿的头，眼中摸舐犊之情和失而复得的欣喜，真是再明显不过。

“老人家，这是我目前为之做过的最快的引渡。”杨新霸看着真正算得上是重获新生的齐有玉，道，“您真的不会后悔么？”

齐有龄听到这个问题，一笑，挽过女儿的手，拿出放在上衣内侧的那本染着炉火气的日记道，“这本本子啊，跟了我几十年，都快被我翻破了。我之前是做文学评论的，但对于这本本子上的任何一个字啊，我都没法评论些什么。这里面每一个字啊，都像泰山一样压着我。我……”

齐有玉静静听着，眼神虽是迷惘，在看到齐有龄落泪的那一刻，她仍是本能般地为齐有龄拭去眼泪。

齐有龄哽咽着，最后咽下哭泣，对着杨新霸说，“我不后悔。我知道我本来余生不长了，现在更是短暂。但，你不仅仅是引渡了有玉，你更是拯救了我。原本，我就是个活死人，现在有玉又回到我的身边，我就被你救活了。所以，也谢谢你。”

齐有龄说这话的时候，我觉得他的眼里有光。

然而，杨新霸这个煞风景的却说，“老人家，不必对我道谢，引渡是我的使命。再说，我实际上是夺走你一半寿命的侩子手。”

齐有龄被这话堵得，眼里的光暗淡了下去。

我实在看不过去，在老人家面前对杨新霸“客客气气”地说，“引渡者，你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就请你麻利地滚远点，好么？”

齐有龄怕是没有见过我们俩这场面，对我摆摆手，道，“诶，别，小伙子这话也不是这么说的……”

“好好好，林大少爷，我这就走得远远的，不在这碍你的眼。”杨新霸仍是嬉笑着，一眨眼，这张笑脸就不见了，再一眨眼，这个人就出现在巷子里，背对着我们，一挥手，不见踪影。

齐有龄呆呆地看着杨新霸瞬间移动的神功，用手推推老花眼镜，直到确定那人真是一下子就消失了，才回过神来，对着齐有玉说，“有玉啊，这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啊！”

“您可以带她去看看。”我看着面前这个女孩儿提议道。她现在的懵懂其实也是种幸福。

齐有玉的上一世，心心念念想要爸爸却求而不得。如今，从她有记忆的一开始，便与自己的父亲相伴。至少对于上一世的齐有玉来说，这一次，她梦想成真了。

“对对对。穹姑娘，小伙子，我也准备和有玉离开这地方了去其他地方看看了。卖了房子，在剩下的时间里，能去多远就去多远的地方，也算是补了遗憾。有玉，你觉得怎么样？”齐有龄最后那语气软的，跟很多女儿控的父亲是一模一样的。

齐有玉点点头，目光从这满是垃圾的巷子望出去，望得很远很远。

我也希望他们可以一起到达那么远的远方。

“好！我这就收拾，要准备有玉路上吃的，穿的……”齐有龄在齐有玉被引渡完之后，一改之前那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佛系老爷爷，开始变得絮絮叨叨的，有了人间烟火气。

穹拉了拉我的衣袖，我也顺势抱起穹。齐家父女忙忙碌碌地准备旅程，也到了我们该离开的时候了。

齐有龄见我们要走，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将放在菩萨旁的一本《心经》取下，递给穹。

穹双手接过，不解其意地看着齐有龄。

齐有龄笑道，“穹姑娘虽然能用简单的佛理说服我，但实际上是没有深入佛法的。这本经书，赠予你吧。若遇到意难平的事情，可以翻翻，以姑娘你的聪慧，我相信你是能够有所了悟的。”

“谢谢您。”穹在纸板上写下谢意，并将纸板分成两半递给了齐有玉。

“同样谢谢你。”齐有玉第一次在纸板上写字，写得还有些稚嫩，但力透纸背，透着诚恳。

齐有龄在旁边看着，叹道，“这字，和日记里的一样啊，唉……”

“老人家，引渡本就是一件有点神奇的事，不必叹气。以后有缘再见啊，穹实在是有点重，我都快抱不动了……”我话还没说完，就被穹用小拳头捶了一下头，疼。

“嗯，我懂的。再见啊，小伙子，穹姑娘。最后再谢谢你们。”齐有龄和齐有玉对我们挥挥手。

穹也伸出双臂，在我怀里挥着，我不忍去看这离别场景，抱着穹踏入满是垃圾的巷子里。

等我们走出巷子，李叔已经为我们打开阿斯顿马丁的门了。

我抱着穹上车，阿斯顿马丁提速还是很快的，那个巷子一下子就在我们的视线里消失了。

穹蜷在车椅上，像只球状的小动物，边吃着我喂的pocky，边垂眸翻着齐有龄给她的《心经》。前面的李叔专心地开着车，大抵是我之前太宅了，李叔也没送过我几次，不知道该找些什么话题。全车就我一个人最不务正业了，仿佛一个动物饲养员一样。

“穹，杨新霸出来的时候跟你说什么啊？”就算是动物饲养员也要时常和小动物沟通沟通。

小动物穹翻书的手停了一下，抬头看我，眼里还有一抹神色莫名。

“杨新霸告诉我，齐有龄原本剩余寿命只有两个月，引渡之后，就只剩一个月了。”穹写完，默然，继续翻着《心经》。

我原本要继续送出去的一个pocky停在原地。

原来，穹的泪是因为这个。

重获新生的齐有玉，她这次新生的寿命也不过是短短一个月；而同样重头开始的齐有龄，他也只剩一个月来补偿一生的遗憾。

一个月后，有玉无龄，有龄无玉啊。

短短一个月，或许他们两人连s市都无法走出，这个无奇不有的世界就主动放弃他们了。

我把pocky送入自己嘴里，给自己一丝甜味。望向窗外。只不过开了两三分钟，窗外的景已经从满是垃圾的巷子变成了游人如织的步行街。再过几秒，便到了cbd，西装革履的精英白领们步履匆匆，还有些许背包客穿梭其间。背包客们停下来拿起手机仰视着拍下摩天大厦的，精英白领们看着场景一笑而过，他们都知道他们不会挡他们的路。这两类人交织着，很是和谐。

无论你是急步快走，还是慢走欣赏，或是驻足观看，那一秒都在你们足下走过了。

我不再看他们，把视线重新粘在我家小动物身上，看着小动物认真看书的模样，问，“穹，你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追求限量级跑车么？”

“因为要显示自己有钱？”穹头也不抬地回答。

“唔……真正的有钱人不会刻意显示自己有钱。”

“为了吸引女性朋友？”

“这说法好学术。为了泡妞开超跑的人的确有，但我爸绝不是一个喜欢三次元美女的男人，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穹看着我信誓旦旦的样子，眼里明显露出了鄙夷的目光，继续写道，“那，是为了收藏？”

“也不，他有这精力，是宁愿多收藏几个限量版的手办的。”我爸走后，家里满满的手办都空了，唉。

“那是？”穹这个聪明的小动物总算对我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我摸摸她的头，为她打开车门道，“那是因为人对于速度的追求和时间的珍视。穹，你看，我们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