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须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仁风暗结珠蓓蕾,先春抽出黄金芽。——卢仝
其水,用山水(即泉水)上,江水中,井水下。——陆羽
时间是个令人叹息的东西,它总在不经意间,悄悄溜走。这一晃儿,就到了后唐的天成四年,静儿得不到郑毅的消息,常常抚镜叹息,决意回到中原钵盂村。她邀耶律倍同归,耶律倍婉言拒绝。他说唐国和辽国相互对峙,自己怎么能安居敌国?自己再也不愿看到血腥的厮杀,厌恶贪欲带来的争夺。江南太平,文化繁荣,足以安享人生。这时钱鏐已经辞世,钱元瓘主政。静儿便去去元瓘。元瓘说安心公主执意要回,也不强留,恰好半月后为明宗寿诞,自己将乘船祝贺,可以同行。静儿大喜,忙归来准备给明宗的礼物。耶律倍闻讯,也来祝贺。
这一日,归期将至。耶律倍请静儿去西湖踏青。静儿欣然前往。一行人徐行慢走,但见在白沙堤上,杨柳依依,莺歌燕舞;绿水岸边,男女老少,相携相伴,到处呈现出一片祥和的氛围。静儿不觉动了思乡之情,又想到了郑毅,不禁黯然销魂,归心更炙。
耶律倍一番安慰,又从侍从手中取来一只洞箫,轻轻吹奏。静儿依歌而唱。
词曰:“春色美,草绿惹人追。争高纸鸢戏飞鸟,弄色粉桃羞清眉。踏青人未回。夏日暖,光媚溢心田。芰荷伞底停红鲤,杨柳帷中隐鸣蝉。长思蒹葭边。秋水凉,溪水漫平岗,短裤泥腿捉河蟹,长锨斗笠理稻秧。野有菊花香。冬雪痴,万物涂凝脂。夜观青冥花千朵,晨得红墙梅一枝。相思不相知。”
这是静儿自己填词谱曲的《四季歌》,此时在江南已经广为传唱。当唱到“相思不相知”时,静儿潸然泪下。
耶律倍转身望去,只见湖面,花舟流连忘返,水面鸟儿翩翩齐飞,不禁也是泪落双行。
随行侍从,无不勾起思乡之情,个个掩面而泣。
静儿见众人如此,抹去泪花道:“不好,天公不美,下雨了。”
众人仰头望时,始知静儿在取笑。一侍女调皮道:“不,天公好好的,不会破坏我们踏青的情致,是公主下的雨,都淋到我们面上了。”众人皆笑。
耶律倍给了大家多多银钱,让他们各行其是,去寻一方乐土。
静儿叹息道:“当年周顗因国破家亡而哭泣,却遭到王导的斥责,我们这些人,饱食终日,因个人私情落泪,又该得到怎样的批评呢?”
耶律倍喃喃道:“是啊,想到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愚兄自感德行不够,深愧长羞。”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静儿脱口诵道,“老杜这种先忧后乐的精神的确令后人汗颜。”
耶律倍道:“难妹,你可知这‘先忧后乐’的出处?”
静儿笑着答道:“是刘向的《说苑》里的吗?先忧事者后乐,先傲事者后忧。”
耶律倍微笑摇头:“其实孟子的《梁惠王》中,也有类似的句子。乐民……”
静儿猛地想起,忙伸手去掩耶律倍的口道:“我记起来了,我记起来了。是‘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
耶律倍称赞静儿学识大有进益。
静儿忽有感慨,她幽幽地说道:“还有一个人说过类似的话,并因此名扬天下,可惜难兄永远不可知道了。”
“哦,他是谁呢?”耶律倍眉端蹙起,低头思考。
望着苦苦思索的耶律倍,静儿心中叹息,人类长河中,有多少英雄豪杰擦肩而过啊!他们抱着同样的治国安邦的愿望,却终因一时不济而功败垂成,倘若一朝,他们能聚会一处,天下岂不完美?百姓定能安康。她痴痴地想。这时耶律倍问道:“难妹,请你明示,愚兄实在想不出了。”
静儿道:“难兄,你说这天下如何?”
耶律倍道:“不错啊,万民同乐。”
静儿冷笑道:“前时,我看到一群营田军,他们日夜修缮海塘,可是却穷得娶不起老婆,甚至穿不上像样的衣服。”
耶律倍诧异道:“有这事?元瓘告诉我,这吴越之地,天下乐土呢!”
静儿道:“前时为我们修建的静园瞻府,耗费百万,这都是钱塘百姓的血汗啊!我不忍居住。”
耶律倍不语。
静儿又问:“难兄,你说这天下能够统一,只有和平没有战争吗?”
耶律倍蓝蓝的眼睛闪烁着,他觉得这些问题很好回答,却难以成为现实。他看静儿那双清澈的双眼,再也无法沉默,便随口说道:“等那些圣贤仁人聚在一起,就可以了。”
静儿出神地咀嚼着这句话,她想起那个骑虎老人送给她铜镜时说的话——宝镜重圆,盛世再现。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宝镜,头脑中出现了郑毅的身影。
“我一定要找到我的毅哥!”静儿失声喊出来。
耶律倍给弄糊涂了。
正这时,一匹快马跑来,来到二人面前。一个官差离鞍下马,拜倒在地,道:“我家主人请二位议事。”兄妹俩知道,这是钱元瓘的人。
二人于是骑马至杭州府,得知吴国大丞相徐知诰请二人作客,请其欣赏由日本国进献的宝物。元瓘担心二人不去,便极力怂恿,声称吴地乃贤士荟萃之地,渊薮聚集之所,二人可以结交天下。他并向静儿保证,事后可以专门送静儿回唐国。
静儿心知肚明,那吴国国力强大,元瓘得罪不起人家,于是笑道:“大王不必费心,我亦有意去吴,只是不知难兄意下如何?”说完,注目耶律倍。
耶律倍早已对吴心驰神往,之前怕元瓘多心,今有此事,自然心花怒放,忙表示愿意听从吩咐。元瓘大喜,忙令人备车,另派百人的卫队来护送。静儿拒绝了,就这样,二人只带几名贴身侍从,起身赴吴。
扬州城里,徐知诰正为眼疾发愁,他请了很多名医,效果都不明显。他不知道,每天都吞服的长生之药,正是致病的原因。不,还有更重要的一个,那就是潜藏在他内心深处的一个结儿。这个结儿,好似一个毒瘤,刺激着他的神经,有时会让他歇斯底里。又如一颗星辰,就在头顶,让他难以企及。这个结儿释放着魔咒,一会儿是尖牙利齿,啮噬着他,令他寝食不安;一会儿是朝阳明月,诱惑着他,让他坐卧不宁。
对酒当歌,
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
去日苦多。
······
他默念曹操的《短歌行》,眉端如一座小山。
这时,有人来报,称唐国安心公主与契丹人皇王耶律倍已经出发。他大喜,激动得一拍茶几。他命令一定要妥善安排二人起居,平安地护送二人到达扬州。
这是的静儿和耶律倍二人,正在舱中兴致勃勃地欣赏江南美景呢!
静儿道:“难兄,我们也到浔阳江上弹奏一曲如何?”
耶律倍道:“可以呀,你扮琵琶女,我就演白乐天吧。”
静儿脱口道:“我们若能拍个电影该多好啊!”
耶律倍诧异起来,问道:“难妹要百个江鹰做什么?捕鱼吗?我听说这江南人家都养鱼鹰来捉鱼,就如我们草原上的训鹰。”
静儿早已已经乐得合不拢嘴了。
静儿感慨地说,如果把这些生活都记录下来该多好啊!
耶律倍说,这个容易,愚兄是丹青高手。
静儿笑着说她可以把声音“画”出来。江面上,一群背上的绒毛吹得皱开的水鸟,逆风而上,发出一阵阵悦耳的叫声。
静儿指着水鸟道:“对,就这个叫声——嘻嘻哈,嘻嘻哈。”静儿笨拙的模仿,惹得船头的侍从都笑起来。
耶律倍点着她的额头道:“你学那群长尾水鸟的名字叫‘乐鸥’是吧,要不怎么总‘嘻嘻哈,嘻嘻哈’呢?”众人又笑。
静儿噘着嘴挑衅道:“我学得不像,那你学呀,你学个试试?”
耶律倍当然不肯,他冲着一个侍从叫岩兀的努努嘴。
岩兀向二人施礼后,开始了表演。只见他的口型不断变换着,有时也辅以手指,或低头或仰面,有时还晃着脑袋,无数种的鸟鸣声从其口中发出来。那声音时而圆润悦耳,时而浑厚深沉,时而悠长细腻。那声响,宛若溪水长流,卵石颗颗见底;好似高山巍峨,静观日升日落;又如柳枝悠长,轻抚池面之水。静儿听得如痴如醉,美丽的双眼,一会睁开,一会闭上。她羡慕不已,抓住岩兀的胳膊,嚷着要学。
耶律倍笑着指着岩兀说,他已经学了十年了。
静儿吐了个长长的舌头,只得作罢。回头解下耶律倍所带的一块玉佩,掷给岩兀,当做奖赏。岩兀不敢接,直到耶律倍颔首,才喜滋滋藏起,千恩万谢。
这天中午,停船靠岸,他们寻个环境优雅的的旅店。阳光很足,众人口渴,静儿唤小二泡上好茶。没过多久,茶水上来,耶律倍啜了一口,却直皱眉头。耶律倍说在东丹,用雪水烹茶,味道极佳。后来闻听江南多泉,以泉煮茶,天下第一。可今天才知,徒有虚名而已。静儿平时爱喝鲜橙多,对茶不大了解,偶尔也喝过几回大麦茶,那是在韩国烧烤店里,解腻罢了。今天一向,自己的自来水怎么能和一千年前的林中雪相提并论,只得不语。
熟料一旁侍立的店小二一脸不屑,他冷笑道:“客官言之差矣,我们洪州‘日中泉’名扬天下,公子难道没吃过猪肉还没有见过猪跑?”
耶律倍受此奚落,又自知鲁莽,故用沉默还回应。旁边的岩兀怒目向前,被他用眼色制止。
静儿一拍案几,故作发怒道:“那为何不将你那‘日中泉’所沏茶端来,难道会少给你钱不成?”
小二真以为静儿动了怒,语气软下来道:“客官不知,这泉水取之殊难,颇费人力,想喝此茶,须早预订。”
众人一听,面面相觑,皆心中纳闷。
静儿问道:“这泉水在何处,是不是在深谷幽壑?”
小二笑回说:“客官错了,这泉在水底,且仅于日中之时喷涌,须趁时采集。”
静儿看看窗外道:“日中已近,速去取来,一切费用由我来出。”
小二又小回道:“客官又错了,这里的‘日中’乃‘日落其中’之意,即夜半时分。”
静儿来了兴趣,声称今晚住下,可以同他们一起去取水。
小二再笑,急得静儿瞪圆双眸,问自己是不是又错了。
小二恭敬回答:“客官真错了,取此水务必三五之夜,彼时月明当空,日隐水中,阴阳倒转,乾坤挪移。那时,泉水才从水下泉眼中涌出,至朝阳喷薄而止。”
静儿听罢,差点儿倒在地上,心说早知喝茶如此费事,渴死算了。那边岩兀再也忍耐不住,一把扯住小二的衣领,红着眼,哇哩哇啦嘟嘟囔囔说了一大串契丹话,看那意思是说你若要戏弄我们可给你好看。
这回轮到小二发呆了,原来这不是汉人啊!
耶律倍喝止了岩兀,说这茶不喝也罢。
静儿来了犟脾气,甩给小二一大串铜钱,执拗要饮这‘日中茶’,明天便是十五,约定取水,同时命其找好客房,小二连连点头允诺。
当天晚上,一行人早早休息静儿家在北方,虽在杭州已住有两年多,可这般燠热的晚上还是令她难眠,想着日中泉的事儿,又想到了毅哥,更是难以入睡。
江都府里,同样难眠的还有一位,那就是吴国睿帝杨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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