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里中有大木,镠幼时与群兒戏木下,镠坐大石指麾群兒为队伍,号令颇有法,群兒皆惮之。——《新五代史》
镠游衣锦军,作《还乡歌》曰:“三节还乡兮挂锦衣,父老远来相追随。牛斗无孛人无欺,吴越一王驷马归。”
且说那王迟,虚惊一场,庆幸逃出了龙潭虎穴,命令手下快速前行。可走着走着,心头一紧,他哎呀叫了一声,左右手交替扇自己的嘴巴,两行泪水拥了出来。手下人见状,连忙拉住问询。他擦着泪水道,自己带领着兄弟们,远离家乡,投奔契丹,以为可以避难趋福,可是这一切岂不是一厢情愿?倘若到了那里,无人接纳,进退维谷,如何是好?到那时,葬身异乡不说,家里人也遭受牵连。
此言一出,众人皆掩面而泣,整个船头,哭声一片。
“有了!”王迟哈哈大笑道,“天无绝人之路!”
他命令调转船头,原路返回。众人纳闷,以为他要回去向邓奎请罪,他摇摇头解释道,据其观察,刚才那艘契丹船,并非什么追捕家奴,恐怕和自己一样,是逃难的。否则,船头怎么就那么几个人呢?除了那个贵族,其余兵士,不仅面容憔悴,而且呈现出紧张的神色来呢?现在我们就是要追上那艘船,将那个贵族抓去,然后带到契丹,作为见面礼,投名状。
如果那契丹贵族果然是追捕家奴呢?有个手下问道。王迟望着苍茫的大海,滚滚的波涛,思索了一会儿,叹息道,如果真是如其所言,那我们依旧抓住他,然后把它交给李嗣源,立功赎罪,到那时,一切凭天由命啦!
话说到这,众人只得依着王迟的主意,调转船头,划桨推波,一会儿就追上了停下休息的耶律倍,两船距离不足十米。他们高声叫着,声称要登船拜会契丹公子,并协助他追捕逃犯。耶律倍的侍卫哪能让他们如愿,持刀弯弓以对。王迟的手下都是亡命之徒,见此情状,也拉开了架子,有的还从舱中拿出挠钩,准备登上船。一场火拼就要到来。
正此时,耶律倍登上船头,见此情景,自知情势危急,千万不能让他们得逞。事已至此,只能如此了。他怒目圆睁,一个箭步,腾空而起,如一只越涧之猛虎,飞跃到对方的船上。
王迟等众人顿时就惊呆了,这哪里是人,分明是神啊!两船相距接近十米,怎么就能一跃而至呢?正惊悚间,但见耶律倍掌劈腿踹,不一会儿,王迟他们就倒下一片。
王迟他们被这股气势所震慑了,一个个张口结舌,呆若木鸡。
王迟惊魂未定,他完全推翻了自己当初的判断,这哪里会是逃难之人?他双手抱拳,冲着耶律倍深施一礼道:“将军息怒,将军留情,小可愿助你一臂之力,别无它意,还望首肯。”听他这么一讲,船上之人也纷纷抱拳,点头称是。
耶律倍冷笑一声道:“反叛之臣,任你巧舌如簧,也逃不过那恢恢天网,还不放下兵戈,束手就擒。”
那王迟一听,眼珠发僵,嘴巴发硬,不知所措了。这契丹人怎么知道自己的身份?其他人也是面面相觑。
过了好一会儿,王迟缓过神来,拱手问道:“请问将军是是哪一位?求您收留我们,保全我们一条小命!”
耶律倍顿了顿道:“我乃契丹国人皇王,耶律倍是也。”王迟等人早就听说阿保机长子的威名,他不仅能征惯战而且精通汉文,是东丹国的皇帝。他们呼啦一下全都跪倒,齐声泣道:“请人皇王活命!”
耶律倍道:“是何人并不重要,我只听说良犬不弃旧宅,忠臣不事二主。真正渡你们出苦海之人在那里——唐国安心公主。”说完,手指对面船头上端坐的静儿。
静儿强打精神,微微颔首,她感觉浑身都在出虚汗。
王迟等人一听,李嗣源的宝贝女儿安心公主在此,赶忙连连求饶:“公主在上,请受小人一拜,我等并无叛心,实则王公俨胁迫,一时昏头,才酿此大祸。可我们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朝廷之事,还望公主恕罪。”
静儿点头作答。
耶律倍道:“看你们亦有家业,谁人愿意背井离乡,远别亲人故旧?只要你们能服从朝廷,安分守纪,洗心革面,不在走老路,公主自然能解救你们。”
王迟们无不点头称是。
耶律倍又道:“我们出来时,比较匆忙,连续数日,行走海上,你们可有补给?”这句话太关键了。耶律倍说这话时,肚子还在咕咕地发牢骚,好在王迟们没有听到。
那王迟一听,喜出望外,终于有了讨好的机会,忙命手下放下小舟,装上几袋粮食及蔬菜,甚至还有猪肉、咸鱼,当然少不了淡水。原来,这王迟是个有心人,他看到王公俨难以成事,早有准备,只不过郑毅奇袭这招太高明,事情发生太突然而已。
静儿单独召见了王迟,了解到了中原的一些变故。耶律倍赏赐了他一副镶金马鞍,静儿又给明宗写了信,叙述了别后的经历,契丹现状还有王迟之忠。王迟及手下感恩涕零,不仅免于流浪他乡,还可以得到宽宥,大家把静儿当菩萨来看。王迟信誓旦旦,向静儿承诺,他年如有机会报答,一定是肝脑涂地,在所不惜。静儿含笑看着他们拔锚回家,内心感到十分惬意。
耶律倍和手下,包括静儿在内的所有人,也赶忙烧火做饭,饱餐一顿。虽然饮食有所不适,但也个个吃得心满意足。
大家聚在一起,谈笑风生,终于可以有了安身之所。他们竞相向静儿询问中原人的生活习惯,风俗人情等。静儿一一作答。别人都欢乐溢于言表,唯有耶律倍回到舱中,闷闷不乐。
是啊,从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转变为乞食他乡的流浪汉,谁又能释怀呢?耶律倍明白,大唐不是自己的乐土,即使李嗣源能够容纳自己,他的儿子女婿焉能正眼瞧之?千辛万苦,逃到中原,准备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了,情何以堪?耶律倍痴痴独坐。
静儿看出了他的心思,来到他身前道:“难兄饱读诗书,应该知道郑庄公与母亲、弟弟的事情吧?”
耶律倍道:“难兄略知一二。”
静儿道:“共叔段骄横,其母偏爱,庄公最后杀其弟,并发誓不与其母相见。难兄,如果有可能,你不会效仿庄公吧?”
耶律倍慨然道:“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我怎么能效仿他阴险无情呢?”
静儿又道:“那难兄自觉你和你兄弟谁更适合做契丹之主呢?”
耶律倍沉默了一会儿道:“也许我不如二弟,他更有雄才大略,更能振兴契丹。和二弟相比,我个人的骨子里,多一分幻想,少一分现实,多一分柔情,少一分硬骨。”
静儿笑道:“既然如此,那难兄又为何‘羞见故乡人’呢?”
“可是,可是……”耶律倍欲言又止。
静儿又道:“难兄何不效仿泰伯让国的故事,既心平气和又不玷污契丹的美名呢?”这句话,语气平缓,却如闪电般,一下子触动了耶律倍的心,驱散了他内心深处的阴冷与黑暗。
耶律倍扑通跪倒在地,冲着静儿连拜三次,先是涕泪横流,继而仰头大笑。静儿闪在一边,双手搀扶,又哪里能扶得起?耶律倍欣喜万分,他紧紧拉着静儿的手道:“听闻难妹一言,难兄茅塞顿开,多日积怨,一时冰释。愚兄感谢之至。”耶律倍还要拜,静儿急得也跪下了,她笑着说难兄对我有救命之恩,这下我们算扯平了,再磕来磕去,似乎是拜天地,我们感激对方要彼此以身相许吗?
耶律倍大笑,静儿也笑,二人携手而起。
静儿忽地又道,眼中闪现一丝狡黠:“不行,我还有一事相求。”
耶律倍做出嗔怒的样子道:“我们兄妹之间,说什么‘求’字,难兄尽管吩咐,难兄义不容辞。”
静儿无比惋惜地说道:“我在北国时,收集了很多你们契丹人的书籍,整理了很多笔记,可惜都叫水给泡烂了,我刚才在舱下看到很多书籍,能否让我一看啊?”
听说静儿也喜欢读书,耶律倍大喜,他平生喜欢汉学,搜集了很多图书,即使在逃难之中,也不忍舍弃。汉学浸润了他的灵魂,左右了他的思想。可以说,汉学既毁灭了他,也成全了他。毁灭的是一位草原英主,成全的是一代绝世奇才。这兄妹二人相见恨晚,打开书箱,一同畅游书海。静儿发现,耶律倍通晓天文、阴阳、医学、文学、书画等多方面,是一位博学多才的儒家学者。
耶律倍也发现,眼前这位安心公主,不仅才貌过人,而且在很多方面,观点高屋建瓴,振聋发聩,令人心悦诚服。二人不免彼此称赞。那耶律倍是实至名归,静儿实在是有些羞愧。她难以解释,只得暗中祈祷这些珍贵的书籍能够得以完整保存,自己能够把它牢牢装进脑子里。
正此时,一个侍卫进来请二人看海上壮景。
兄妹二人于是登上船头,但见浪花翻滚,天边而来,气势恢宏。草原民族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倍感新鲜,兴奋异常。静儿看那深蓝的海面,犹如一块巨大柔软的布料,而那泛起的玉浪,就是上面的点点水磨白。渐渐地,这水磨白由团团的蘑菇状,变成了一条玉带,横贯东西,鼓浪而来。波浪之下,似有青龙,气势逼人;波浪之上,好像有万千水兵,持刀舞枪,呐喊而至。契丹士兵与侍女不时欢呼叫喊。
静儿告诫大家,赶快下舱躲避,扯下风帆,抛下铁锚,一会儿将有大的波涛。果然,很快,巨浪滚滚袭来。这一番,如玉山盐岭,铺天盖地;那一轮,似白鲸雪鲨,蜂拥而至。整个船体在波涛中剧烈摆动,一船人都陷入恐慌之中。他们挤在一起,闭紧了双眼,不住地祈祷。耶律倍则平静地抓住舱板,他已经躲过了两场死亡,肉体的与精神的,如果上天还来索求,他不会拒他的生命绝。静儿倚在一角儿,双手摩挲着那块凉凉的玉函,心想,一切厄运都将过去,眼下只需要勇敢地承受。
侍从中突然有人提议,大家一起呼唤海龙王,乞求他能大驾光临,体恤弱小,保全性命。众人此时还有什么选择的,一齐喊了起来—
海龙王——海龙王——
海龙王能来吗?这些可怜兮兮的草原英雄们啊!
也奇怪了,没喊上十几句,风声便弱了,船摆就小了,再过了一会,舱外竟然如前时一样平静了。整个舱中人一时间屏住了呼吸,有人偷偷在掐自己的大腿,疑惑犹在梦中。突然,欢呼声不可遏制地迸发出来。
万岁——万岁——他们兴奋地冲向甲板,包括那对难兄难妹。
海面上,出现了一艘巨舰,桅杆上高挑一面锦旗,上书一个大字——钱。
耶律倍喜出望外,静儿心中暗暗称奇。
那艘大船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吴越之主,号称海龙王的钱鏐。
那钱鏐为何在此出现呢?原来他此次是携子元瓘进京朝贡,拜见唐明宗。明宗好相抚慰,又加以赏赐,封其为尚父、太师吴越王等号。在归来途中,遇到了耶律倍与静儿。
耶律倍立于船头,见到钱元瓘,不禁欣喜异常,原来二人已是老友,当年耶律倍治理东丹国时,曾和吴越有商业往来,两人皆一世豪杰,文武双全,故惺惺相惜,一见如故,遂成莫逆。元瓘见耶律倍在此,十分惊异,忙邀上船。钱氏之船,如若水上宫殿。全船长约百米,宽二十余米,满载货物可达三百吨。全船有几十个舱,士兵水手杂役达千人,在当时,堪称世界一流。
耶律倍简述了自己的遭遇,元瓘连连慨叹,为其不公平命运不平。耶律倍倒是一脸轻松,满目含笑。元瓘惊异,耶律倍坦言是受了大唐公主的教诲。元瓘忙拜见了静儿,又带其见了钱鏐。钱鏐见静儿举止脱俗,大方有礼,亦十分喜欢,想赠送礼物,静儿婉言相拒。钱鏐更奇,于是在船中大摆酒筵,痛饮一番。席间钱鏐讲到了自己侍奉中主,保境安民、和平共处的立场,得到静儿的首肯。于是,钱氏父子力邀兄妹二人到钱塘一游,二人欣然前往,遂来到江南。
元瓘曾建议他们以兄妹相称,去掉“难”字,二人均反对。耶律倍认为,苦难临时,战战兢兢,避之不及;苦难之中,摧心愁肠,百转千回;苦难之后,一切平淡,大彻大悟。说到底,这苦难是磨练意志,砥砺思想,校正方向的老师。静儿说,苦难是一面镜子,首先显示对手,接着认知旁人,最后看清自己。天降大任于斯人,最重要的是要其了解自己。没有这些磨难,自己将是井底之蛙,这是我的收获。就这样,二人依然以“难兄难妹”相称,以上便是静儿从契丹逃脱后的前前后后。
钱氏父子见耶律倍和静儿都支持自己,一颗心落地。不久以后,耶律倍帮助钱元瓘用火攻,打败了徐温,解了杭州之围。李嗣源也重新恢复了对钱鏐的封号,并且在北边用兵对吴施加压力的同时,又从中斡旋。徐温见得不到便宜,于是顺水推舟,答应了钱鏐和亲的请求,钱鏐之子娶了吴睿帝杨溥的妹妹,两地重现不仅实现了和平而且成了亲戚。
静儿请求归唐,钱氏父子百般劝留,并在西子湖畔分别建了两座府邸,一名“静园”,一名“瞻楼”。前者取静儿名字,后者表示耶律倍虽然远离故土,依然不忘家乡,时刻远瞻。二人在元瓘的帮助下,广收天下奇书,遍交江南才人,一时间,杭州城成为江淮一带文化中心。在这里,耶律倍改汉名为刘倍,画了许多反映契丹风情的作品,如《双骑图》《千角鹿图》等,表现了他对故乡深深的思念。元瓘也不甘示弱,写了大量诗歌,并结成《锦楼集》,受到很多人的嘉评。静儿更是大开眼界,她遍访名家,如如饥似渴地学习各种艺术,一时间成为集大成者,广受赞誉,远近闻名。四面八方的文人墨客接踵而至,静儿与之切磋琢磨,日夜不辍。又有许多名士贵族,一掷千金,前来提亲,都被静儿一一拒绝。静儿心中只有人一个,那就是她的毅哥。
毅哥,你在哪里啊?她时常在梦中醒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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