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拉着柳湘莲找了个靠窗的雅间坐了,伙计摆好菜蔬后,又把小厮们打发到门外,起身亲自给柳湘莲斟了杯酒,殷切问道:“贤弟这是怎么了?我瞧着,怎么像是受了气一样?”
柳湘莲低着头,想着贾琏昨日说的话,既后悔,又感激。后悔自己不该误交朋友,感激贾琏的提醒。
贾琏见柳湘莲低头望着桌子边的花纹出神,笑道:“贤弟有什么事儿,尽可对我说一说,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总能帮你想想法子。”
不经意间抬眼,看到对面商铺的名字,一笑,这是没钱使来卖房子来了。叹口气,说:“贤弟别怪做哥哥的多事,你那宅子当真卖不得。不说别的,我只问你,你卖了房子,准备住到哪里呢?柳叔怎么办呢?他那么大岁数的人了,谁敢收留呢?难道要叫他将来和程老伯一样,沿街乞讨不成?即使不为柳叔想,你也该想想你父母。你打算拿你父母的牌位怎么办呢?你手里又没有个闲钱,即使想赁房子,谁敢不要钱的赁给你呢?”
柳湘莲被问得满面通红,以袖遮面,不敢看贾琏。
“贤弟听我一句,别管那些找你要钱的人,自己个儿回家好好过日子吧。”贾琏坚持不懈地劝说,“娶一房媳妇儿,生个孩子,和和美美的,一家人过日子,不比你这样萍踪浪迹的强么?”
柳湘莲听了,脸色更红,想要走,贾琏拉着,动不了身。又见贾琏并没有因他昨日恶劣态度而生气,深深敬佩他的胸怀气度,遂又羞又愧地说道:“兄长如此行事,倒叫我无地自容了。往常我还沾沾自喜,我这样子扶危济困,虽不是燕赵壮士,也算得上豪爽任侠了,昨日经兄长一提,才知道错了。百善孝为先,我连父母的牌位都保不住,算什么侠士呢?”
贾琏见柳湘莲真心悔改,大喜,知道后悔就好。知道后悔,就知道错了,知道错了,将来就会改变,他改了过去的行为方式,命运自然随之变化,贾琏想要改边柳湘莲命运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又怕他心里过意不去,钻牛角尖,忙笑道:“人年轻时候谁还不犯点儿错呢,明白过来就好。我小时候,也是爬高上低,玩火斗鸡,叫全家人跟着操心。大了,知道不好了,自然也就不了。”
原身贾琏小时候是贾母养着的,又是嫡孙,当时凤凰宝贝蛋一样的贾宝玉还没出生,贾母对他也是当眼珠子一样疼。所以养得他胆子挺大,又淘气,爬树玩水的事儿没少干,叫贾母很是头疼了一阵子。
柳湘莲听了这话,勉强笑笑,紧皱着眉头,深深叹息。纵使知道错了又如何,五十两银子他哪里拿得出来?说不得只能辜负贾琏的期望,卖了宅子先还债。要说借钱,昨日经过那几人的冷嘲热讽,他已不愿再和任何人有金钱上的往来,宁愿卖房。
“兄长,我今儿实在有事,不能和兄长...”柳湘莲想完,起身就要告辞,可话只刚说了一半儿,就听“砰”一声,一个敞着怀、露着胸前浓密黑毛的大汉踢门进来。
他像是铁塔一样往门口一站,双臂一抱,斜眼瞅着柳湘莲怪叫道:“柳大爷,我那一百两银子药钱呢?我一家老小可指着这个吃饭呢。”又指着已经没什么痕迹的左眼,说,“看看我这眼,不仅疼得厉害,今儿一早起来,看东西都模糊的很,想是要瞎了,以后再看不清了。我把话先放到这儿,今儿这钱要是治不好,以后少不得还要找柳大爷破费一二。”这家伙是准备赖上柳湘莲了。
贾琏被那放炮般的声音吓了一条,还没来得及斥责,听到对方的口气,看向柳湘莲,要债的?
柳湘莲被人追上门讨债,还是在贾琏面前,更加无地自容,又不敢耽搁,就低声把昨日的事儿说了,末了说道:“这事儿和兄长无关,自有我来料理。”一抱拳,“今儿不能陪兄长了,来日再聚。”转身要走。
贾琏忙起身一把拉住,笑道:“先别忙着走。既然你认了我当哥哥,你就是我兄弟,你的债自然也是我的债。我知道你手里并没有钱,想要还债,自然得卖房,只是那房子却是卖不得。既然如此,这个债,少不得我做哥哥的帮你还。”说完,看向满脸喜色的大汉,笑道:“这位壮士说对不对?”
那泼皮大喜,只要银子到手,管他是谁的呢,连连点头,“自然自然,这位少爷说得一点儿不错。父债子偿,弟弟的债兄长还,天经地义。”又见贾琏穿着不俗,以为是位来京做生意的富商,深悔刚刚那一百两银子要的少了,遂又急忙加了一句,“刚刚是我记错了,不是一百两,是二百两...”讹诈的话是张口就来。
贾琏并没有听那泼皮说话,随便他要多少,他一文钱都不打算给。而是看向柳湘莲,柳湘莲也没听那泼皮加价的话,倒是万分焦急,额头冒汗,跺脚道:“万万不可,此事乃是我一手造成,无论多少银子,自该我还,和兄长无关。”又说,“能听兄长昨日那一番醍醐灌顶的话,已叫小弟受益匪浅,再不敢麻烦兄长别的事儿,这就别过,等我打发了他,自当亲到府上拜望。”再次转身要走。
贾琏还是拉住他的衣襟不放,笑盈盈道:“贤弟先别忙,你回了家,家里也是没钱,不如我暂时替你给了如何?”
柳湘莲自然不同意,那泼皮却是愿意,柳湘莲家里穷的一文钱都没有,卖宅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卖出去,不如现今就拿现银的好,于是急忙点头,“这位少爷说得对,”又指着自己不青不红不肿的眼睛说,“我这眼睛耽搁不得,”又咧着大嘴笑道,“二百两,少一文都不成。”
柳湘莲一听大怒起身,指着那人吼道:“你这是讹诈。”
那泼皮见柳湘莲恼了,想起昨日挨的打,脊背一弯,两腿肌肉一紧,忙后退一步,不巧正撞在门槛上,踉跄了几下,才重新站稳,之后对银子数目更是不肯退让,“就是二百两,少一文咱们见官去。”
贾琏听了,忙拉柳湘莲重新坐下,暗暗朝他使了个眼色,柳湘莲见了,低头片刻,想着贾琏的身份应对这种讹诈的泼皮比他要合适,再者,听贾琏昨日一番话,他也并不想真的卖了宅子,以防将来落得个衣食无着,只得一叹,说:“那就麻烦兄长了。”心里暗暗发誓,以后有了机会,一定会好好报答贾琏,还他这份恩情。
贾琏见柳湘莲点头,就放开他,直接问门口那大汉,“好,既然这样,那么我来问你,你说我兄弟欠你银子,那欠条呢?”
“什么欠条?”那大汉一愣,然后反应过来,两手一摊,说,“没有欠条。”
“没有欠条?”贾琏故作诧异地反问。
那大汉点头。
贾琏又看向柳湘莲,柳湘莲也跟着点头,“当时一团乱,并没有欠条。”
“当真没欠条?”贾琏故作惊诧地又喊了一声,实际上心里乐开了花,问,“那我怎么知道我兄弟欠了你多少银子呢?”
大汉皱了眉。
“这衙门断案,还要有个人证物证呢,”贾琏把扇子啪一下放在桌子上,虽然坐着,个头儿比大汉低,气势却很足,“你这上下两片嘴皮子一碰,就说我兄弟欠你一百两银子。哦,后来又变成了二百两。那我是不是也能说,你还欠我一千两银子呢?”说毕,立即问道,“对了,我那一千两银子你打算什么时候还?”
大汉急了,“我什么时候欠你银子了?”
“我兄弟又什么时候欠你银子了?”
“昨天晚上,他亲口说的?”大汉跳脚。
“你也是昨天晚上亲口告诉我,你欠我一千两银子,今儿正午前还清。一码归一码,你先还我那一千两。”贾琏胡搅蛮缠的本事也是一流。对付这种泼皮,只能用比他更赖皮的手段。
“你等着,我看你是不想在京城混了。”泼皮凶恶地威胁贾琏。
贾琏笑了,“是吗?”看看门口,嗯,昌儿等人不在;又看紧握双拳、气得满面通红、不是他拉着马上就要扑过去的柳湘莲,想了想,动手终归不好,若是伤了他,再被他讹,即使到了官府,即使官员们向着荣国府,说不得也要出几两银子消除影响,不如“和平”解决的好。再者,他从小在新时代长大,能动口就绝不动手。毕竟,都是文明人不是。
遂起身到窗边,看着下面挤得满满的人,扇子一合,扯着嗓子大喊:“哎,街上的人听着,我现今被歹人讹诈,麻烦哪位壮士到我家去,给我家老爷传个话,就说有人欺负我,叫他带着兄弟们速来找回场子,揍他丫的。话带到了,将来定有重谢。”
街上做生意的、走路的那些人听了,猛然间哄堂大笑,全都抬头看向贾琏,七嘴八舌地道:“你这小哥儿,你家是哪里?”“你姓什么?”“你有几个兄弟?”
又有人劝,“小兄弟,那人心狠手辣,不知道伤了多少人,你还是花钱消灾吧。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那怎么可能呢。
贾琏要是真的把钱给泼皮,以后还怎么混?柳湘莲也并不是真的欠他钱,不过是个四处讹人的闲汉而已,他才不会给。
于是不顾底下的嗡嗡声,只管自己继续吼:“我家就在宁荣街,荣国府,我爷爷是先时的荣国公,麻烦哪位壮士去一趟,我家老爷知道了,一定有重赏。”
此话一出口,正仰着头看他笑话的人一个个张口结舌、目瞪口呆。
贾府?
他是贾家的人?
皇帝看中、连皇子都要靠后的荣国府?
贾赦屡次作恶,却被皇帝袒护、每每都毫发无损的荣国府?
又见贾琏身上那上好的官缎衣裳和腰间的玉带,一个个倒吸冷气,真的是荣国府的人?又疑惑,既然是大家公子,那身边的小厮呢?身边怎么没人帮忙,还需要他亲自来叫人?
众人心里有些怀疑。“小哥儿别开玩笑啦,好好吃酒去吧。”街上的人并不信。
贾琏也并没有叫他们相信,而是一边巴着窗户,一边斜眼瞅着那要债的大汉,大汉听到“宁荣街,荣国府”的时候,已经是冷汗淋漓。
民不和官斗,他即使再傻,也知道这个道理。又看向柳湘莲,他虽是世家子弟,可家世不是已经败了么?怎么会牵扯上荣国府?慢说是荣国府,就是个京城的七八品小官,他也惹不起。他姐夫只是京兆尹的捕快,并不是什么大人物。
柳湘莲见大汉瞅他,遂好心解释道:“这位是荣国府的琏二爷。”
琏二爷?贾赦的嫡子?荣国府正经的继承人?他倒是没怀疑贾琏的身份。柳湘莲绝不会平白撒谎败坏自己名声。
只是看着贾琏似笑非笑的脸,两股颤颤,心脏狂跳,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他昨儿为什么要去找柳湘莲要银子?现在好了,惹了不该惹的人了。
贾琏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问道,“既然我们谁都说不过谁,干脆去衙门打官司去?”
那大汉冷汗满面,连道:“不敢不敢。”官府自然向着贾琏,他哪里敢去?
“那怎么办?”贾琏回过身,双手一摊,“我兄弟还欠着你银子呢。”
大汉急促地呼了几口气,忽地,噗通一声跪下,啪啪左右开弓,扇了自己两巴掌,原本就红的脸更红,“二爷饶命。我今儿瞎了眼,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二爷,还求二爷看在我上有老下有小的份儿上,饶我这一次,我以后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再也不敢做这样事儿了。”
贾琏听得腻烦,总是这一套,做错了事儿,下跪认个错就行了?哪有那样便宜?饶了他,那被他害得那些人就只能活该吗?他上有老下有小,被他欺压的人就不是上有老下有小了?他家老人和孩子是人,被欺压那些人的父母和妻儿就活该冻死饿死?
一旁的柳湘莲倒是看着不忍,对贾琏说道:“兄长饶过他这一次吧,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对,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贾琏冷笑一声,“但能不能饶恕,我们说了不算。刚刚我听楼下有人说,他欺压过不少人,既然如此,就去问问那些人,看他们愿不愿意饶恕他。”
大汉一听,吓瘫在地上。
柳湘莲先是皱眉,又释然,不再说话。
贾琏刚想叫人过来带他走,忽见门口闪出两个身穿公服的公人来,那两人一见贾琏,就满脸堆笑,说:“不劳烦二爷,府尹大人正好派我们来找他,没想到,他竟然来了这儿,又冲撞了二爷,这可真真是该死了,”
京兆尹的公人?
贾琏打量了两人几眼,又见大汉的脸色比刚刚更加灰败,猜测应该不是一伙的。心里疑惑,这两个公人出现的时机怎的这么巧?又看看窗户,难道刚刚他们两人就在楼下,他没有看到?可为什么...
还没想完,又见对面酒楼的窗户忽然打开,一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对贾琏微微一笑,遥遥敬了杯酒,一口喝干,指指那两个公人之后,又笑着关了窗户。
贾琏看清那人面貌之后,心跳猛地一停,手一瞬间握紧,把扇骨捏的咯吱作响而浑然不觉。
对面那人,竟是贾琏一直以来都极力避免见到的三位皇子中的一个,他最最不看好的、也认为最不可能登上皇位的皇子:三皇子。
他实在没有想到,以往戏文上看到的皇子微服什么的,今日果真遇到了。
但,这并不令人高兴。
三皇子舅舅杜承纪掌军权,粤海之地一家独大,所有军士的提升都必须经过他,粤海几乎成了他的私人领地,是皇帝极力想要除去的人之一。
若皇帝对三皇子有意,即使为了将来的稳定着想,也绝不会此时除掉杜承纪。除非,皇帝心里另有人选,为了将来的新皇帝,为了朝局稳定,必须朝杜承纪下手。
贾琏望着对面那扇窗户,恨得想要扇自己,这一溜儿那么多酒楼,干嘛非得来这一家?换一家不成么?不远处那家离柳湘莲家近,菜色还好,比这里强多了。
可若说现在走吧,又有点儿欲盖弥彰。
三皇子虽然只是个皇子,或许没机会坐上那个位置,但毕竟是皇家人,若是贾琏做得太过,下了对方的面子,对方虽不至于弄死他,但给个小鞋穿穿,还是轻而易举。
叹口气,怨念地望着那两个公人,问两人“为什么会正好过来”?
公人答的也爽快,“本在街上巡视,忽见一个家丁过来,说有人要对二爷不利,我等不敢怠慢,立即来了这里。”
不用问,那家丁肯定不是昌儿他们,又转头看那窗口,刚刚干嘛要打开窗户朝底下人喊话呢?直接上手揍这家伙一顿不好么?将来即使赔几十两银子又如何?破了财,不至于像现今这样进退不得。
不过,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贾琏也没好办法。无论惩不惩治那个泼皮,三皇子派人报信的事儿已经做下,该施的恩也已经施下,接不接只看他了。
贾琏挥手那两个公人带着泼皮离开,两个公人一左一右架着那泼皮下楼去,到了门口,一堆被那人欺压过的百姓呼啦一下围了上去,把三人圈在中间,浩浩荡荡一起去往衙门。
等人走了,贾琏无心四顾,坐在位置上又静静想了想,这件事儿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报个信儿而已,他并没有性命之忧,也不是打不过,没有三皇子依然能应对,没必要上纲上线。
杜家和贾家都是功勋之家,三皇子在军中势力已经够强,没必要再来撩拨贾家。贾琏有预感,贾家投靠三皇子之日,就是三皇子和贾家共同的死期。皇帝绝对不会允许一个掌握军中绝大部分势力的皇子出现,也不会任由贾家妄为。
从三皇子刚刚只派人报信而不是亲自过来的动作看,他显然明白现今的形势,所以很克制。报信儿,大约只是想给贾琏留个好印象,即使拉拢不成,也不要成为敌人。现今看,他倒是个聪明人。
只是,越聪明的人,越难对付。刚刚那些也仅仅是贾琏自己的猜测,三皇子到底怎么想的,他也不知道啊。万一猜错了,三皇子其实是个糊涂蛋,一直想拉拢贾家,但今日只是因有别的原因,没这么做呢?
贾琏手心冒汗,看来,要催催贾母,赶紧收拾齐东西到扬州去了。谁知道以后出门会不会再遇到个阿猫阿狗什么的。京城很小,皇子挺多,这一次遇到三皇子,下次说不定就遇上微服的二皇子、五皇子,那两位可不一定好说话。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