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从铺子里出来,又往柳湘莲家走去。街上行人稀少,只偶尔几个背着背包的匆匆过客。
尚未拐进磨坊胡同,忽见贾琏的好友、景田侯之孙裘良从大街对面过来,骑着高头大马,浅色缎子衣裳,白玉簪子,就是脸色黑了点儿,显得不那么玉树临风。马后边,一个小厮赶着一架马车,周围跟着五六个人,车上放着个暗红箱子。
“老五这是去哪儿?”贾琏一见,勒住马问道。裘良在裘家排行老五,贾琏才有此一说。
“原来是二哥,”裘良一见贾琏,喜上眉梢,打马上前,拱拱手,笑道,“昨儿冯紫英请兄弟几个喝酒,叫人去找你,人说你没在家,倒是错过了。”又说,“今儿早朝,丁寿刚刚升任了兵部尚书,这不,奉我家老爷之命,去送礼呢。”
哦?
贾琏一听,立即把喝酒那事儿忘记了,注意力全都放到了后半句,全心起琢磨皇帝这个任命来。
这个倒是有点儿出乎意料。
先不说有多少人眼睛通红的盯着这个位置,丁寿才四十多岁,搁普通人中间年纪不小,有时候,还要自称个老朽什么的。
但在普遍五六十岁的一部大员中,还是显得太年轻。
又加上当京官的时间短,资历不够,兵部尚书这个职位本不该他任。
但是皇帝的命令,即使资历不够,即使年轻,又不是违反律法,也可以试一试。
就是皇帝这么做的意图叫人难以理解。
贾琏想了想,难道是丁寿的那一道揭发孙绍祖的奏本,叫皇帝有了什么想法?要不然,最近没听说丁寿干了其他事儿呀?
又点点头,现今官场,放眼望去,不是二皇子、三皇子的人,就是五皇子、皇后的人,有忠心、有能力、资格又够的人,确实难挑出几个来。
丁寿虽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虽然被贾赦压得喘不过气,但总体上心向皇帝。这种情况下,皇帝任命他为兵部尚书,并不奇怪。同时,也给众人一个信号,跟着他走有肉吃,跟着几位皇子走,有牢里的窝窝头吃。吃肉还是吃窝窝头,自己选。
这样也好,随着丁寿的进一步升职,他就不信,丁寿还对贾赦言听计从。没人愿意被人指着鼻子骂,特别是身处高位、整天被人奉承的人。
可又有些担心,万一贾赦再发疯,丁寿顶不住可怎么办?以丁寿此时的能量,能办下的事儿可都不是小事。看来,去扬州之前,需得和贾母通个气儿。
“二哥,”贾琏只比裘良大几天,只因两人关系好,和前世大学宿舍一样,老大老二、大哥二哥的乱叫。裘良坐在马上,拉着贾琏的袖子,笑道,“过几日,我要还席,你可不能不来了。咱们几个,难得聚齐,你家老爷逼得再紧,你再想努力用功,也不能不出门不是。”
裘良并没和往常一样,调侃贾琏和“小嫂子”的夫妻关系。两人吵架之后分居的事儿,交好的关注着贾家的人家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和贾府同属于四王八公的裘家自然也得到了消息。只是并不知道两个才新婚的夫妻为什么会吵。
问贾府的下人,他们不知道是得了嘱咐,还是真的不清楚,全都一问摇头三不知。
这样的情况下,裘良怕莫名其妙触到贾琏的痛处,回避了他和王熙凤的关系,转而问起读书的事儿。
贾琏听了,笑答道:“这是自然,你定了日子后,打发人来找我,去扬州之前,总得和众位兄弟们在聚一聚。”又问,“准备在哪儿聚?”
裘良提议去酒楼,“前儿新开了一家酒楼,楼里来了个唱曲儿的姑娘,听说嗓子极好,咱们去那儿如何?”
贾琏毫不犹豫拒绝,不仅仅是不愿和外面的女人乱来,也怕再遇见个皇子什么的。偶遇一次就已经叫他心惊胆战了,再来一次,他的小心脏会承受不住。
再者,喝醉了之后,万一被人扔到哪个女人的床上,他怎么解释?小说中的情节虽然一部分是想象,但艺术高于生活来源于生活,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啊。
这种事儿他宁愿提前预防,不愿事后后悔。遂建议道“我记得你家后花园有个亭子,那儿凉快,咱们去哪儿吧。”
裘良一脸遗憾,“在家里喝酒太没滋味。”裘良的爹,三等镇国将军裘子宁管家极严,对几个儿子也很上心,并不允许裘良和几个哥哥到烟花之地胡混,把唱曲儿的女子带到家里来,更是想都不要想。
这也是贾琏提议到裘良家去的另一个原因。
除了裘家,冯紫英那些人,只要不在嫡长子出生前弄出个孩子来,家里长辈并不管那么多。
贾琏坚持到裘家去,“只你家有亭子,其他几家都没有,去了关着窗闷头喝酒,怪没意思。”
裘良无法,只得道:“那你一定要来。”
贾琏保证一定回去,裘良这才蔫头耷脑地告辞。可他的手还没有来得及拉马的缰绳,只见裘家一个小厮气喘吁吁地跑来,跑到裘良身边,一边喘息,一边摆手,道:“五爷,不...不用去了。”
“哦?怎么了?”裘良疑惑问道,贾琏也转身看向那小厮。
小厮狠狠吸了几口气,胸脯不再上下起伏了,才说:“丁大人闭门谢客,别说咱们家,就是南安王府、北静王府的人都被拦在了外面。”
贾琏愣住,随即又拿扇子猛拍了下手,啪的一声,在空空的街道上异常清晰。从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官员果然不一样,看得清、看得透。这时候,自然是该做孤臣。只有孤臣,才是置身事外、不参与夺嫡的唯一办法。
皇子们拉拢不成,无可避免的,心中总要有点儿不爽快。但是,二皇子没拉拢成,三皇子、五皇子也没拉拢成,大家大哥莫笑二哥。谁都没有吃亏,谁都没有占便宜。这样一来,所有的人又都会平衡下来。丁寿反而最安全。
以后,皇子们不仅不会生气,还会反过来讨好丁寿,毕竟他掌握着军中人员的升迁调动,位置特殊。
贾琏觉得,丁寿现在这样就极好。如果他投靠了一方,不仅皇帝不满,也会惹得其他两方不满,从而一起针对他。
又望着丁寿家的方向想了想,这样看来,丁寿倒是个难得的明白人,更难得的是,还没有上哪条船,又和贾府有天然的关系,将来说不定能一起合作一把。
一旁的裘良却没想那么多,既然不叫送了,当即就调转马头,大手一挥,没心没肺地喊道:“走,回家喝酒。”喊完,又嘱咐贾琏,“二哥,过几日一定要来。”
贾琏点头,羡慕地看裘良带着人走远。他也想过这种万事不操心的生活,但原著中贾琏抄家流放的命运就像是把利剑悬在头顶,想不操心都不成。
叹惜一声,直等到裘良走得没影了,贾琏才转身去柳湘莲家。
此时的太阳升得老高,地上薄雾消散,天色大亮。
柳湘莲刚刚起床,正坐在正屋内的椅子上发呆,施儿一旁弯腰小声说着什么,柳叔正在厨房熬粥,香气飘满了整个院子。
贾琏跨进院门,吸吸鼻子,一股小米的香味儿扑鼻而来,点点头,看来柳叔的手艺不错。不用人带领,自来熟地进了堂屋,一进门就笑问柳湘莲:“如何?昨儿喝了那么多酒,今日头晕不?”
柳湘莲没起身,一手支着下巴,一边自下而上地翻着眼看贾琏,脸上的表情疑惑而不解,“昨日...”犹豫了下,“咱们结拜了?”
贾琏不客气,自顾自地在柳湘莲旁边坐下,笑道:“自然,要不然,我今儿来干什么?”拍拍柳湘莲肩膀,笑说,“听说我有了个兄弟,我们家老太太赶着要见你呢,这不我赶紧过来,看看你酒醒了没有。没有的话,我带了醒酒汤,你喝一碗,和我赶紧走。”又见柳湘莲皱眉,好像不乐意的样子,又笑道:“昨日天...”又觉得“拜天地”这几个字太容易让人误解,就换了个说法,“皇天后土都拜过了,你还想赖不成?”
柳湘莲沉默不语。他是世家子弟不假,家世却已经败落,和贾府这种依然受皇帝看中的人家没法儿比。
经过这几日的事儿,他是看中贾琏,见他济危扶困、仗义疏财,他眼里心里也是一团炭火一样,恨没有早日和他结交。
可结交,不是结拜。
他并不想攀附贾府,也不想叫人说他攀高枝儿,更不想叫人以为他是想借贾府的势往上爬。
贾琏见柳湘莲眼神乱飘,一副不打算认账的样子,就知道他昨天趁着柳湘莲醉酒时结拜的事儿做对了。
原著中的柳湘莲虽然和贾宝玉极好,但从没提过和贾宝玉结拜的话。反而是薛蟠,商家子,士农工商,虽然万贯家财,却社会地位低,薛蟠的爹死后,薛家也败落了。柳湘莲和他结拜并不会被人说闲话。
又看他打薛蟠的时候,在赖家没动,哄骗薛蟠到了城外无人处,才动手;又看出薛蟠不惯挨打,只用三分力,而不下死手,就知道他并不是一味蛮干、而是有勇有谋的人。
但和原著中给了定情的祖传宝剑之后又要回来一样,柳湘莲和贾琏结拜后,也后悔了。
贾琏自然不会放手,“兄弟,香也烧了,誓也说了,头也磕了,皇天后土都拜过了,却是反悔不得了。”
柳湘莲只低头瞅着眼前的青灰地砖不言语。
贾琏想了想,手拿扇子一笑,“你呀,真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你要是少听点儿外人的闲话,也不至于过到如今这步田地。你昨日不也拉着我说,以后只听我的,不再听别人的挑唆了么?怎么今天一醒,听了别人几句混话,就变了?”
柳湘莲抬头,“我说过这话...么?”
他昨天喝得不省人事,中间这一段的记忆就像是被人挖走了一样,一片空白,实在想不起来自己说过什么。
“当然啦,”贾琏睁着眼说瞎话,反正雅间只有他们两个在,他想怎么编就怎么编,“你还说,你没有兄弟姐妹,父母又去的早,没人教导,想跟着我,叫我多教导教导你呢。要不然,我哪里敢有这种心思?”
柳湘莲眯着眼看着门外,竭力回想昨天有没有说过这话,想了半天,好像似乎可能说过?
“我说兄弟,你不能这么坑我啊。”贾琏站到柳湘莲面前,不容他回避,盯着他道,“我昨日晚上回家已经给我们家老太太、老爷太太说了和你结拜的事儿了,他们都高兴的不得了,叫我立即带你过去,我来找你了,可你这...”贾琏装作生气地跺脚,“你今日给我弄这一出,你叫我回去怎么给家里人说?老太太还欢天喜得要见你呢。你这说不认就不认了,你叫我怎么给我们家老太太交代呢?万一老太太受不住,有了个好歹,你说我还活不活了?”
柳湘莲抬眼瞅瞅贾琏,没那么严重吧?
贾琏严肃点头,“你也知道我们家老太太年纪大了,身子骨不好,受不得一点儿刺激。”
“我...”柳湘莲皱眉起身。
“你是什么意思?”贾琏并不叫他说完,冷了脸问,“昨天结拜,今天不认账?拿结拜兄弟耍着玩儿?”
“呃?这个...”柳湘莲张口结舌。
“即使不是结拜兄弟,”贾琏又问,“你就是这样对待朋友的?言而无信?”
柳湘莲无言以对。
“你要是不信,去问问施儿,昨日是他拉你起来的。再不行,问问酒楼的店小二,他给我们买的香烛;你要是还不信,问问昌儿他们也行。”
柳湘莲退后一步,跌坐在椅子上,弯腰捂脸。
贾琏上前一步,继续质问:“是不是你觉得我无才无德,配不上做你的兄弟?”
“不不不,”柳湘莲急忙抬头站起,“兄长说哪里话,你要是无才无德,我岂不是畜生不如?”
“那你是为什么不认?”贾琏悠闲地扇着扇子问,连续逼问之后,有点热了。
“呃...”柳湘莲理屈词穷,伸手抓了抓柳叔刚刚为他打理好的头发,支支吾吾道,“我...我是...”他不想被人说成攀附权贵,可这话不好直接说。他对与贾琏交往也无恶感。
“哎呀,”贾琏拿扇子拍拍他肩膀,“管人家怎么说呢,咱们高兴就成。日子是过给自己的,又不是给别人看的,在乎那么多干嘛。”
半晌,柳湘莲才叹息一声,外人说几句闲话就说吧,“如今到了这个地步,也只好就这么着了吧。”
结拜确有其事,不认伤人心,他倒是不怕贾琏报复,就是觉得这么做对不起朋友。
“哎呀,这才是好兄弟呀。”贾琏喜笑颜开,拍着柳湘莲的肩膀笑道,“咱们意气相投才结拜,管其他人怎么说呢。难道他们说我不好,你从今后就不和我说话了不成?”又说,“别管他们,咱们自乐咱们的。”
之后,叫柳叔端来一碗粥给柳湘莲喝了,又叫施儿拿来纸、笔和印泥。
柳湘莲看着桌子上的印泥,不解地望着贾琏,难道结拜还要写个文书、按个手印不成?
贾琏却是掏出五百两银子放到桌子上,推给柳湘莲,说道:“你没个营生,虽然房子不卖了,可指望着什么生活呢?说不得只好我这个做兄长的多破费一点儿,帮你出点银子,你去买一百亩地,你家人口少,这么些地,一年的收入足够你们吃饱穿暖了。”
柳湘莲手无余钱,将来贾府真有了事儿,他想帮也帮不上。贾琏只能先破费一点儿,帮他把家业立起来。将来贾府万一败落,他想救也能拿得出钱救,而不是看着干瞪眼。
柳叔一旁老泪纵横,他终于不用在挨饿了。施儿也是眼眶发绿,他也不用饥一顿饱一顿的了。
只是柳湘莲满面通红,又羞又愧,忙把银子推到贾琏那边,死活不肯收,“我有手有脚,以后自然出去找点活计做,挣了钱,总饿不着我们三个。兄长的银子,我不能收。”
柳叔一旁跺脚急。
贾琏笑笑,自然又推了回去,说:“你先别忙着推辞,这银子可不是白给你的,你得先写下个欠条给我,十年后还清。当然,也不是白给你用。十年的利钱总共五十两,十年后,你还我五百五十两银子。如何?”
这相当于白送。
此时的地价,即使京城周围,即使是上好的田地,也才五六两银子一亩,五百两银子,好地都能买上百亩了,一年的租子也能收三四百两银子了。别的不说,只要俭省些,一两年的功夫,家业都能整治起来了。钱也就能还上了。
柳叔看得心热,可惜柳湘莲面子上过不去,任凭贾琏磨破了嘴皮子,就是不肯要。
贾琏最后也急了,直接拿了银子递给柳叔,“你别听你家少爷的,先拿着这银子,去买几亩地,往前就过年了,正好收租子。”
柳叔是下人,即使和柳湘莲感情再好,也不敢代他做决定,只是佝偻着背、满面愁苦地望着柳湘莲,哀求道:“少爷,你要是不接,说不得,我只能把琏二爷昨儿给的银子和米也还给他,咱们三个空着肚子,坐在这里挨饿吧。家里已经没米下锅了...”说完,双手捂着脸呜呜哭起来,哭声凄惨,叫贾琏听着怪不是滋味。
柳湘莲也红了眼,叹一声,上前扶起柳叔,看着桌子上的银子咬咬牙,“哎,都怪我,”拉住柳叔的手,“拿去暂且先买几亩地。”
“哎。”柳叔忙擦了擦泪,抱起银子,叫上施儿,风一样出了门。
等他们两人一走,柳湘莲走到桌边站直,拿起笔,看着那张白纸叹息片刻,之后运笔如飞,不一时,一张欠条写好,拿给贾琏,“兄长的恩情,我柳湘莲时刻铭记在心。多余的话不说,大哥且看以后。”
他不是那肉麻的人,说了这两句,再没有别的话。
贾琏并不在乎,他做这些只是看不过眼,也是真心想改变柳湘莲的命运,当然还有一点点自己的小心思,并不是真的想叫柳湘莲说这些拍马屁的话。
接了借条,贾琏珍重放进衣襟里面,笑道:“记着,十年后,我可是要来要账的。”那时候,贾府会不会被抄家,基本也能看出个大概来。
柳湘莲也大笑:“大哥尽管来,别说是银子,就是这条命,大哥想要也尽管拿去。”
二人相视而笑。
之后,两人说了会儿话,等柳叔回来,把新买的地的地契奉上,柳湘莲放好,一起出门去贾府见老太太。
贾母昨日因王嬷嬷驳了贾琏的面子,又听说贾琏结拜了个兄弟,想安抚贾琏,叫他今日带过去叫她看看,想给贾琏长脸、不叫他心有芥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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