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安生道别后，项义没有回家，而是在村子里四处闲逛。他想在离开前，最后看一眼故乡的景色。

傍晚时分，他站在山顶，这里是埋葬妻子和村书记，以及那位流浪诗人的所在。原本放在兜里的那张报纸，此时被压在他脚后的土地上，正随着山风起伏抖动。那股冲劲，仿佛撤去石块，便要立时飞向远方。

计划经济被废除后，商品交易不再受限，村里建起几间小作坊。项义遥望整个村庄，目光在手工生产区逗留片刻，其中一间作坊，正是项虹的工作地点——算盘组装厂。随后他找到自家院子，数十年一成不变的土屋。

方才他劝服了安生，现在轮到劝服自己，而面对自己，是无法假装自信的。他望着山下熟悉的土地，不经意想到宝县，那是多么未知的地方，未知到令内心产生恐惧。其时他对未来实无半分把握，除了迷茫，便是迷茫。那种滋味，是连手都不知该放在何处的不安感。

隐忧，这个词很能概括项义此刻的心情。他并不是胆小之人，很多人害怕走夜路，村子里夜间少有灯火，然而项义不怕；很多人害怕毒虫毒蛇，村里频繁可见，所以项义不怕；很多人害怕高处下望，尤其是没有护栏的山顶，此刻项义正站在这里，迎风而立；还有人害怕狭窄的空间，害怕烛火忽然熄灭，害怕声音戛然而止……这些项义都不怕，可是他现在心中充满了害怕，他怕失败。而今四十岁的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要么成功，要么余生嗟叹，再无选项供他选择。

夜幕渐渐降临，星繁点点，闪烁当空。项义没怎么留意过夜景，此刻方知原来如此繁华。这片生他养他却让他不断想要逃离的土地，骤然因离别在即变得值得留恋。天完全黑了，信心在悄然中建立，他挪动步子，向山下走去。

“改革开放的消息公布之后，大城市迅速街知巷闻，一夜之间，个体户如同雨后春笋，在城市角落遍地开花。”“未来的几年，我们将迎来全面复兴，中华民族终于站起来了。”“市场经济将是未来的发展重心，让我们携手努力，迎接崭新的风貌。“这些印刷在报纸上的油墨，此时漫延扩散到项义脑中，与黑夜揉成一团。不知不觉，他已走到学校门外。

操场和平房教室一片漆黑，只收发室亮着昏黄的灯光。灯光映照小白上身，投射在窗格上。项义望着她的影子出神，心想：“明天她知道我离开村子，会不会难过呢？她会等我回来吗？”柔情一起，不再彷徨于成功与失败中间，他想当面向小白道个别。

他正在默默鼓足勇气，忽听近前一个声音问道：“你蹲在这里做什么？”项义并未听到脚步声临近，蓦地里听到小白问话，而且声音如此之近，不由得一惊，急忙起身，道：“我……我……”小白问道：“你是特意来找我的？”项义咽了咽口水，道：“不……我刚好经过这里。”小白鼻中一哼，道：“看你紧张的，有话就说吧。”项义道：“不是，我真是碰巧经过的。”他还没想好说什么，突发状况让他猝不及防，只想马上回避。

小白看出他的紧张，道：“安生都告诉我了，他还猜到你会来找我呢，所以有话就直说吧。”项义冷汗直冒，问道：“他都说了什么？”小白道：“你对他说过什么，他就对我说过什么。”项义责备道：“他也太不讲究了，我不是这么安排的。”小白见他气急败坏，不禁莞尔，道：“进屋说吧，里面没人。”项义摇了摇手，道：“不行，这么晚了，还是在这里说吧。”小白道：“那你说吧。”

项义挣扎片刻，趁着脑子一热，说道：“小白，我要走了，我是来和你道别的。”小白道：“原来安生没有骗我，你真的要去南方。”项义道：“他没骗你……”刚说了几句话，勇气大量外泄，不知接下来说什么才好。只听小白说道：“这几次把报纸给你之前，我都仔细看过了，果然我的感觉没错，你真的要离开这里了。”

项义自觉有愧，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了个“是”字。小白问道：“你还会回来吗？”项义道：“我自己走，所以……我肯定会回来。”小白淡淡一笑，问道：“你把女儿留下，是怕我担心你一去不归吗？”项义道：“不是，就算不为女儿，我也会回来的。”说到这里，不由得脸又红了。小白问道：“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项义道：“我……我……。”他的心里话是：“我放不下的人是你，将来我要回来娶你。”可是这样的话，当面如何能说，终于只蹦出两个“我”字，声音便戛然而止。小白问道：“你放心不下我？”项义耳中嗡了一下，点头道：“是。”小白嘴角上扬，微笑道：“义哥，你放心去吧，我会等你回来的。”

项义心中大喜，问道：“你肯等我？”小白道：“其实不只是你在等机会，我也和你一样。如果不是保持现在的关系，儿女情长，难免不会英雄气短……”她顿了一顿，笑容加深一些，道：“你不是普通人，我也不爱普通人，这么说，你应该懂了吧。”项义激动得连连点头，道：“我懂，我懂。”小白道：“等你的理想实现了，我的理想也就实现了。义哥，你一定能成功的。”

项义没想到她竟会如此支持自己，瞬间充满信心，同时不禁产生疑惑，问道：“你认为我能行吗？”小白道：“当然啦，我的意中人怎么会失败呢，就算一次失败，两次失败，第三次他一定成功。”项义振奋起来了，道：“就算一千次失败，我也一定要成功一次。小白，你等我，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小白道：“我等你，如果不成功，就别回来见我。”项义一愣，随之发现小白眼中狡黠的笑意，郑重点了点头。

小白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走，今晚？还是明早？”她想项义晚上来找自己，定然是最后一面了。项义道：“等我告诉虹儿她们，今晚就走。”小白为他整了整衣领，道：“人心险恶，尤其是利益之争，你要加倍小心。”项义第一次与她相距如此之近，不禁感到难为情，道：“我会小心的。”小白道：“对人家讲道义之前，也要先分清对方是什么人，有的人知道感恩，有的人恩将仇报，可要提前留意才行。”项义道：“好，我会的。”

小白放开手，道：“那你走吧。”项义道：“那我走了。”小白道：“走吧。”项义道：“我走了。”小白道：“路上小心。”项义道：“我会小心，你也是，你多保重。”小白眼圈一红，道：“快走吧，天都黑了。”项义明知天黑，还是抬头向上望了一眼，道：“小白，再见。”小白含泪点头，道：“义哥，再见。”项义急转过身，向家的方向跑去。

项义到家后，召集三个女儿开会，告诉她们自己的决定，并布置今后的生活安排。

项虹刚刚成年，找到组装算盘的工作，收入非常稳定。项雪受年龄限制，不能像大姐一样去上班，不过她也没有闲着，通过养蜂酿蜜，再将蜂蜜和蜂王浆拿到镇上去卖，换取粮食和钱。项云已经十一岁了，学会了做饭和做家务，日常可以照顾自己，甚至还能为姐姐分担生活压力。

项义对三个女儿还算放心，何况安生答应照顾她们，小白也会从旁帮衬，更是没什么好担心的。项虹作为大姐，主动担当责任，承诺父亲会照顾好妹妹们。项义答应她们会带漂亮衣服回来。

一家人吃了顿晚饭，期间项虹为父亲打好行囊，带上干粮。饭后项义背上行囊，向女儿们道别。三个女儿送到门外，项云忽然说道：“爹爹，你一定能赚到大钱，我相信你。”项义笑道：“云儿，你要努力读书啊，等爹回来，给你带最好看的衣服，比谁家女孩穿的都好看。”项云道：“我才不稀罕呢。”

项义奇道：“喔？那你稀罕什么？”项云道：“要是送我礼物，就送我一个铅笔盒吧，我被笔头扎了好几次了。”说完，一家人哈哈大笑。项义道：“行，我还要给你买花书包，好不好？”项云道：“有铅笔盒就行了。”项义点点头，道：“回去吧，我走了。”项虹道：“爹，你路上注意安全。”项义道：“没事儿，放心吧。”项雪望着父亲，没有说话。项云待父亲走出几步，挥手喊道：“爹爹再见，你早点儿回来呀。”项义心中一紧，回身说道：“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