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周五，黄昏时分是交通高峰期中的绝顶高峰期，从西北方向的五道口到西南方向卢沟桥附近的永定河码头，走走停停地用去了两个多小时。海无涯坐在出租车上，正好利用这段时间在脑海里细细梳理了一下有关运河美食女经理郭钰的各种信息。

今晚是崔合捧相邀已久的答谢晚宴。以海无涯的为人，不会因为帮过崔合捧的忙就心安理得地接受这次宴请，即使接受也不会同意安排在运河美食这种高消费的酒店。与朋友之间的来往，在物质上他一向很随意、很简朴，自己不摆架子更不挑对方的礼。一锅涮羊肉、一碗炸酱面、一笼杭州包子，都是可以大快朵颐又挥洒友情的美食。所以当崔合捧说预定了运河美食时，他的第一反应是说“不”。他觉得没必要摆这个谱花这个冤枉钱，如果非要吃饭，凑个机会找个小馆子喝两杯啤酒就行了。可是崔合捧说那家酒店生意很好，预订时交了三百元的订金，如果退单订金就拿不回来了。而且，这家酒店的女经理郭钰是一个传奇人物，有一段非同寻常的故事呢。

正是崔合捧挖掘来的这段非同寻常的故事打动了海无涯。

在冠盖如云、挥金如土的京城码头，运河美食不算是位列前茅的高档奢华餐厅，但绝对是屈指可数的特色风情餐厅。据说幕后的老板是京城一家大房地产商，开这个饭店不指着赚钱，而是为了招呼私家客人方便，平时的管理都是由一个叫郭钰的女经理负责。这个郭钰很有些传奇色彩，她二十二岁从燕都警官大学毕业后，就被挑选到燕都警察局女子特警队当了一名警员，参与过多起刑事案件的侦破，后来还数次参与过保卫来访外国政要眷属的特勤工作。谁料三年前她突然就辞职不干了，自己跑到运河美食应聘当了一个负责日常管理的经理，而且转型很成功，很快就在这个全新的行当里干得风生水起、有滋有味。

郭钰在女子特警队服役了五年。从内心而论，她一开始还是很喜欢这份职业的。紧张、提劲、刺激、多彩，每次执行任务，都像是参加一场大戏的首演一般。要确定角色，要演练和彩排，更要准备道具、布置场地和精心化妆等。演出结束后，还要卸场和卸妆。总之是每一次都有新感觉，从头到尾都不带重样的。

郭钰胆大心细、反应灵敏，并且擅长表演和伪装，入戏的感觉非常好，天生就是个干特警的材料。第一次执行任务，她的角色是扮演一个地铁出口处报刊亭的主人。这个角色不仅是观察望风，而且有可能最早与犯罪嫌疑人发生直接接触。为了顺利完成任务，郭钰提前熟悉燕都报刊亭的产权模式、进货渠道和各种杂志的走俏状况，揣摩这个角色的心理定位和语言特色，把这个角色演得惟妙惟肖。那天本来的计划是几个侦查员接力式跟踪一个犯罪嫌疑人，从入地下再到上地铁，从下地铁再到出地面，郭钰的任务就是守住报刊亭，确认跟踪目标确实下去了就行了。没想到那个嫌疑人先是到报刊亭买了一份头一天的晚报，然后又主动和郭钰搭讪聊了起来。郭钰随机应变、应对自如，一张艳俗气十足的笑脸和一副略带江湖风情的谈笑，松弛了这个嫌疑人紧绷的神经，也激起了他想在漂亮女孩子面前炫耀一番的虚荣。他临时起意用了一下公用电话，在通话中霸气十足地让对方开着奔驰轿车在某某站口等着接，无意间就泄露了此行的目的地。有了这条信息，跟踪任务的难度顿时就降低了许多，地铁上适度布控，主要力量移动到犯罪嫌疑人提到的那个站口提前展开，结果是顺藤摸瓜把犯罪嫌疑人的下线一锅烩了。事后郭钰受到表扬，她自己也对这份职业提升了自信、增强了兴趣。以后她还扮演过导游、女大学生、宾馆服务员甚至三陪小姐等多种角色，每次都是出色的完成了任务，成为女子特警队里的骨干之一。

四年前，郭钰的生活中发生了一件偶然的事情。这件事情在外人眼里不过是鸡毛蒜皮，转眼就可以抛到脑后去了，但却让她大受刺激、深有感悟。以这件事情为肇始，她无情拷问了自己的人生愿景，重新审视了自己的职业选择，直至导致她的职业生涯轨道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反转。

那天是个周日，也是女子特警队里难得的一天休假。郭钰吃完早饭就出了营区，和一个现在一家银行做柜员的中学女同学相伴去逛西单商场。正处在二十多岁青春年华的她，和所有的年轻女子一样，对时尚和时装有着强烈的喜爱和冲动。女孩子总是爱美的，要美就离不开服装的装点和修饰。而服装又是一个等级森严的世界，不同服装的设计、用料、制作之间差异极大，穿在身上的效果更是天壤之别。布衣芒鞋也许难掩天生丽质，但布衣芒鞋更不可能凸显天生丽质、放大天生丽质、增辉天生丽质。人是衣服马是鞍，女人的惊艳之美永远离不开服装的徇烂之美。

残酷的是，等级森严的服装背后是等级森严的金钱。三百元的服装与三千元的服装站在一起，无论怎么比，不管怎么判，观感都是大相径庭的，结果都是不言而喻的。

从考上警官大学以来，郭钰平时以制服为主，英姿飒爽不让时尚风流，感觉一直不错。近年来随着年龄渐长，难免有了些谈婚论嫁的事情，总不能老是一身制服去相亲。再者说了，几年下来制服瘾也过得差不多了，因而对时装的兴趣也在不觉间浓厚了许多。

这天来逛西单商场，郭钰的采购意向是一件中长款的无领无袖连衣裙。她曾在一期电影画报上看到一个与自己身材仿佛、气质相若的女演员穿过这样一件衣服。她想象着这件衣服如果穿到自己身上，一定会比制服秀另有一番景象，也一定会比制服秀更显妩媚和性感。

和女同学一起东瞅西看了半晌，也试了几件类似款式的衣服，但总是感觉有些松垮，郭钰心里不免有些扫兴。女同学看了看导购牌，说道：七楼新开了个精品区，我们上去看看，或许能找到你满意的。

郭钰揶揄道：精品的价格也不菲啊，看到眼里拔不出来，你负责吗？。

女同学怂恿道：又能贵多少呢？无非多几百块钱的事，咬咬牙也就买了。

郭钰想想也是，就随着女同学一起上了七楼。

七楼精品区的顾客少了许多，环境也安静了许多。穿行在一个个装修精致的商铺中，郭钰和女同学找到了几分休闲感，而且很快就发现了理想中的目标。

在一个叫“米兰朵拉”的品牌店里，郭钰一眼就看中了那条裙子。那是一条墨蓝色的无领无袖连衣裙，鸡心领恰到好处地露出了模特的胸沟。在左方下摆处还散缀着几颗宝蓝色的小星星，墨蓝中的宝蓝既没有张扬的味道，又具有抢眼的功效，给这件连衣裙增添了说不出的典雅和含蓄。

隔着三米以上的距离，郭钰两眼放光地端详着这件墨蓝色的裙子，心里想象着穿在自己身上的效果和感觉。她想着配上一双黑色的高跟鞋，一双透明的黑丝长筒袜或者肉色长筒袜，脖子上戴上一副银白色珍珠项链或淡黄色的琥珀珠子，头发盘起来或者干脆披散在肩上。这样一身装束一定会把自己窈窕的身材和可人的容貌衬托的更加妩媚。没错，自己想要的就是这样一条裙子。

女同学窥到了郭钰内心的向往，主动向前几步，冲着服务员问道：我们可以试试这条裙子吗？

精品区的售货员显然识得眉高眼低，一眼就能辨别出是真买家还是闲逛家，所以她并没有露出多少迎合的热情，而是客气地说道：抱歉。我们这里都是限量版的衣服，主要是接受特定客户的订购。这件裙子的主人一个月前就交过定金了，一会儿就来取货。如果你们想看看真人上身的效果，可以稍等几分钟。如果看中了，那就交些定金，我们在一个月之内就能到货。

郭钰有些好奇，一件衣服至于搞得这么复杂吗？这是件什么裙子啊？她忍不住问道：定金是多少钱？

售货员矜持地回答道：三千元。是服装价格加运费总价的25％。

郭钰“哦”了一声，心里默念道：一条裙子一万多元，真不是我们这些月薪才三千多元的人能消费起的。不过她还不太甘心，想看看一会儿真人穿上的效果。如果确实很好，咬咬牙过上一年半载的紧日子买一件，也值。

正思量间，一个个头不高的年轻女子走了过来。售货员换上一副热情的笑容，迎上几步主动招呼道：储小姐您来了，裙子已经熨烫好了，上午又专门让模特给撑了撑，这样您穿的时候感觉就更好了。

郭钰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被称作“储小姐”的年轻女人，只见她身材微胖，皮肤不算白，眉眼虽然没什么毛病，可也实在找不到什么出彩之处。但是她的神态很倨傲，满脸都写着“高人一等”的感觉。面对售货员的热情，她只是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然后不太耐烦地命令道：抓紧让我试一下，如果合适我下午有个活动要穿呢。

几分钟后，冷眼看着换了新装的储小姐从更衣间里走出来，郭钰顿感一股不舒服的味道从胃里翻上来，就像是吃了不洁食品一样。说实话，这个储小姐在色彩搭配上有几分眼光，黑色高跟、浅肉色的长筒丝袜，一条淡黄色的琥珀珠子，正是郭钰心中设计的标配。但是，这件美丽又高贵的裙子真的不适合储小姐，更准确地说是她配不上这条裙子。她偏胖的身材、稍黑的皮肤，加上那副有点儿生硬的眉眼，把裙子修长款型彰显的飘逸、墨蓝色调渲染的典雅和几颗宝蓝色星星营造的生动摧残得荡然无存了。

储小姐大刺刺地掏出一款绛红色的钱夹子，用两个指头捏出一张金卡付了账，然后穿着新裙子自信满满地离去了。悻悻然地看着储小姐扭动着腰肢的背影，郭钰像有一道闪电突然钻进大脑，脑海深处沉寂的一块思维顿时被激活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她总是在想那件墨蓝色的无领无袖连衣裙，那款后来才知道叫“爱马仕”的绛红色钱夹子。当然，最让她历历在目、耿耿在心的，还是那个以为财大气粗就可以随意践踏品位和蹂躏典雅的储小姐。

一开始郭钰是被一股忿忿不平的情绪左右着，心道：有钱人真是牛，以为用钱什么都能买来，不仅能买来别人的笑脸，还能买来本来并不具有的美丽。真是愚昧无知！真是痴心妄想！真是暴殄天物！而我们论体貌、论品格，论智商、论情商，哪一方面都比这些人强，为什么就该受穷呢？难道就是因为他们能够全心全意去追逐财富，而我们却注定要为社会尽一份责任吗？难道为社会尽一份责任就一定要以受穷为代价吗？

她第一次带着怀疑的目光，重新审视了自己的职业选择和生活方式。以前以为考上警官大学是命运的眷顾，警官大学毕业后当上女特警是命运的预设，一辈子当个女特警是命运的定数。以前只想着踏实工作、敬业奉献，就会收获成果、就有人生价值，现在看真的未必，不仅未必能收获成果，而且未必有人生价值。

怀疑一个一直以来的信念是痛苦的，是往自己的心头戳刀子。那几天里，郭钰痛苦得无精打采、意趣萧索，痛苦到坐卧不安、寝食不宁。她一遍又一遍的问自己：你真的喜欢特警这个职业吗？你真的以为特警是你最佳的职业选择吗？你真的感觉特警这个舞台让你的天赋都发挥出来了吗？选择一个不能恣意发挥天赋的职业，是对自己的浪费，也是对社会的浪费。选择一个收入菲薄的职业，连一件自己喜欢的裙子都需要节衣缩食才买得起的职业，照样是对自己的浪费，也是对社会的讽刺。

这次郭钰铁了心要和自己过不去，继续刨根问底地探索深层次的原因所在。她无人可以商量，家人眼里、外人看来，她的生存状态很不错了，有尊严、有面子，绝对是主流社会中的强势群体。现在她忽然发现这一切都错了，错在哪里？郭钰苦苦求索、不知所终，直到又一个周末的夜晚，她孑然一身守着一杯卡布奇诺，坐在金贸购物中心的星巴克里看着红尘中的人来人往，尤其是看着那些把自由自在写在脸上的四处游荡者和无所事事者，突然大起羡慕之心，也突然想明白错在哪里了。

错在不该贪恋在所谓的体制内，画地为牢、作茧自缚。在一个体制内外壁垒森严、人神道殊的社会，体制内的稳定同时也是枷锁，体制外的漂泊同时也是机会。在用各种明规则潜规则交错画出明道暗道的体制内，少有机遇和变化，有的只是循规蹈矩、论资排辈。这种体制内也没有给个人努力留下多大的空间，更多需要的是心机心计、小性小巧、柔顺柔媚。对于天赋超群的人、特立独行的人、有所坚守的人，体制内更像是束缚创新和扼杀创造的枷锁，是磨砺棱角和淹没个性的牢笼。而且，这个体制还是个煮熟有志青蛙的温水池，总是很难让人下决心舍弃。

攥在手里的卡布奇诺早就凉了，而郭钰的心却一点一点炽热起来。小时候她曾经上过少年宫的绘画班，在国画上有几分童子功，而且对写意、构图、配色、留白都有着与生俱来的敏感。也许正因如此，在谋事和办事方面，她的脑海里总有许多机心独运的奇妙构想，可惜现在没有尝试的机会和施展的平台。她不得不承认，在女子特警队中，自己绘画艺术方面的天赋，谋划和策划方面的天赋，沟通和交往方面的天赋，充其量也就是用上了百分之三十。原来一直觉得在特警队是人岗相宜、适才适位，现在突然发现其实是龙困浅水、虎落平阳的困境和困局。

下意识地把小半杯卡布奇诺倒进嘴里，冰凉和苦涩让她走出遐想、回到现实。在心神合一的状态下，她又冷静地思索了一个多小时，第一次起了重新选择职业的念头。她心中暗暗给自己鼓劲道：即使没有翅膀，心也要飞翔！不能挣脱尘网的羁绊，不敢去追赶时代的潮流，就是没有勇气的懦夫。

虽然是个女子，郭钰可从来不是懦夫，而是巾帼不让须眉。说干就干，不再纠结。

接下来的一年多里，郭钰谋定后动，积极而又审慎地执行着职业转换的计划。她首先关注了燕都一些行业的发展状况，几经比较和筛选，发现高端餐饮服务业是一个很好的周转平台。中国是一个人情社会，高端餐饮服务业是满足众人口腹之欲的地方，更是一个各路达人信息交流、利益交换和社会交往的地方。如果能够在这个行当找到立足之地，就有机会接触方方面面的成功人士，还有机会在工作中开阔视野、增长见识。当然收入也会很高，能够满足基本的物质需求。这个行业需要一些专业知识，但她自信以自己的过人天分和知识底蕴，入门不是问题。她在网上订购了几本餐饮管理方面的教科书，利用业余时间偷偷自学起来。同时，她还重新拾起了丢弃多年的国画，有时间就在网上浏览国画网站，有机会就去参观各种画展，寻找立意、构思和落笔的感觉。这不仅是为了多一个选择，而且是为了让自己保持一种状态，一种不被平庸所困、不为常态所拘、不甘循规蹈矩的状态。

在感觉时机成熟后，郭钰为了制造因受伤而不宜在特警队工作的状况，不惜冒险策划了一起车祸。在一个参加飞车训练的月黑风高之夜，她驾驶一辆越野吉普在盘山公路急拐弯处飞下山崖，直落七米多摔到了河滩上。虽有十二个气囊保护，仍不免左腿骨折，而且大脑受到强力震荡，足足在医院躺了三个多月才完全康复。在病床上躺着的日子里，她每每想起那晚的情景也不禁有些后怕。虽然事先踩了几次点，反复计算了车速、风向、落点等，但事后看来仍然是一次极其冒险的行为。后怕归后怕，她却一点儿也不后悔。她知道如果不采取这种自残的办法，恐怕几年之内也难以离开女子特警队。时间是最可宝贵的资源，时间不会等任何人，拥有时间才能拥有机会。

出院后，郭钰顺理成章地提交了申请退职的报告。之后是三个月的懒散休息，每天自由自在地睡到自然醒，不慌不忙地起床出门，背着个双肩包穿行在燕都的大街小巷，尽情享受着体制外自由人的生活状态。在三个月的闲散中，她刻意调整着心态，不那么中规中矩，不那么刻板严谨，尽力找回做女孩子时活泼可爱的性格。同时她特别留意各种餐饮饭店的经营情况，广泛搜集各方面的招聘信息。有一天她无意中逛到了卢沟桥附近，发现了运河美食这家独具特色的酒店，接着又在燕都五八同城网上发现了运河美食招聘大堂经理和餐厅领班的广告。她对这家酒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狠狠心从并不丰裕的积蓄中支出一笔钱，先去当了三天的客人，吃好菜喝好酒，很是享受了一番。看看这个酒店的格局不小，来往客人的品位也不低，促使她拿定了应聘的主意。于是她掉转头来，找到崔合捧所在的猎头公司，填写了个人求职意向，点名要应聘运河美食的餐厅领班。在等待消息的那段时间里，她三天闭门不出，在宣纸上画了一幅《运河万象图》，然后伺机在老板来酒店招待客人时主动上前毛遂自荐。老板倒是个有识人慧眼的人，事先也看到了猎头公司的推荐信，对她有些印象。这会儿面对面聊了半个小时，特别是为她那幅创意独特的《运河万象图》所吸引和打动，当场就拍板聘用了她，而且开出了月薪一万元的优厚待遇。

经过三个月的观察和考验，老板亲自拍板提升郭钰为大堂经理。又过了不到一年，老板不惜把原来的经理解聘，任命郭钰为运河美食酒店总经理，而且把日常经营管理一股脑都交给了她。

刚巧把崔合捧讲的故事在脑子里回放了一遍，出租车就停了下来，运河美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