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无涯的话音刚刚落地，俞叶弘就有些急不可耐地说道：关于生灵这些事，几乎没人愿意听，就算听了也未必听得懂。朋友今天不仅耐心倾听了、一听就懂了，而且还馈赠了一个活灵活现的故事给俞某。可见素日里并非俞某不懂他们，而是他们不懂俞某。

海无涯看着俞叶弘说道：先生要言不烦，在下如醍醐灌顶。对财和人这两个字，心里透亮了不少。不过刚才先生说到的“识人之难、容人之累、信人之殇”这十二个字，心下尚存一丝疑虑。不知先生能否稍加解释呢？

俞叶弘眨了几下眼，说道：其实你心中并无疑惑。以你观我，不正是一个鲜活的实例吗？

海无涯闻言一笑，说道：先生洞见我心，在下确实也有几句话想和先生交流一下，俗人拙见仅供先生参考。

俞叶弘“嘿嘿”一笑，说道：俞某心知朋友今天和上次一样，还是有备而来。上次朋友所问我的“自以为从何处而来，又要往何处而去”时，我内心就已知朋友绝非为了几盘棋而来，亦非为了单纯求占卜而来。有什么话就请讲吧，我洗耳恭听。

海无涯淡淡一笑，说道：不敢当先生“洗耳恭听”之说。说实话，我这次确实还是有备而来，不自量力想摄取先生四十年人生智慧为我所用，还不揣冒昧想为先生规划一下今后四十年的人生价值。

俞叶弘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朋友的话说得够明白了。我不咸不淡地支撑着这个旧书店，故弄玄虚地摆个棋摊、挑个卦棋，原本就有期待仙人点化的心思。那天和你下到第三盘棋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一朵祥云笼罩住了天庭，就知道一直期待着的仙人终于莅临了。不过天下仙人林林总总，用李白的诗曰“仙之人兮列如麻”比喻之也不为过。万事万物都是一个缘字，有缘时天涯不过咫尺，无缘时咫尺即是天涯。朋友但说不妨，看看我们缘分到不到吧。且俞叶弘虽然有些歪才，终究是雕虫小技而已，朋友一时之间错看了也未可知。

海无涯点了点头，缓缓说道：先生以“道”为宗，“道”谓之天道，阴阳之源、四方之维、五行之规。然则星球者人之星球也，天道者人之天道也，即以人为坐标、维度、尺度的天道。先生因知天道而轻人道，恐有本末倒置之失、形神背离之虞。另，先生精研释理，释者，自我、本我、他我三我合一、三位一体方为彼岸。而先生透析自我、俯瞰本我，却抗拒他我，正所谓为山九仞却功亏一篑。不亦惜乎？

俞叶弘神色微变，随即又恢复常态，反问道：姑且把我当作病人，而朋友暂居扁鹊华佗之位，为我把脉问诊如何？现在病症算是找到了，病灶又为何呢？

海无涯微微摇头，说道：以先生之睿智通达，一旦解开心结，完全可以自救，何须外人施以针石之治？

俞叶弘站了起来，口若悬河地说道：人心所愿、所服、所求、所随，无非情、义、利、势四个字。古往今来，用人都是第一要务，也是第一烦务、第一恶务。善始者常见，善终者却罕见。人心叵测，让人有几分真心钦佩真心维护就很难，让人死心塌地与心甘情愿就更是难上加难。而死心塌地与心甘情愿这两者之间又有天壤之别，死心塌地是在一定环境下不再有别的想法了，但是环境一变就未必是什么情况了，这是一种理性和无奈的选择。心甘情愿则是在死心塌地的基础上进了一大步，是无条件的，是一种理想和自觉的追求。这种状态是可遇不可求的。

海无涯目光炯炯，问道：在下不自量力，譬如想让先生心甘情愿，需要什么样的情、义、利、势呢？

俞叶弘长叹一声，感慨地说道：能解我心结者，未必能解我身结。能解我身结者，却又难懂我心结。更何况，两者都能解者，又不一定认为费心费财替我解之值得。以此蹉跎岁月、岁月蹉跎，一晃就是十多年过去了。

海无涯收敛逼人的气场，微微笑着问道：先生能否细说一番。

俞叶弘带着几分负气的口吻说道：我的条件是三有一无。要有个金饭碗来赡养老母，要有个紫袈裟来装点金身，要有个莲花座来承受香火，且无俗务扰我平日的清修。朋友能做到吗？

海无涯不动声色地问道：金饭碗有多大？紫袈裟有多珍？莲花座有多高？又是什么样的俗务会扰到先生的清修呢？

俞叶弘昂然说道：如果我肯明码标价、待价而沽，恐怕早就等不到今天和朋友你在此勾兑了。

海无涯针锋相对地回道：在先生的世界里，除了在下，如果还真有人懂得这三有一无，恐怕先生也早就不苦守这个棋摊了。

俞叶弘有些不服气地反诘道：莫非普天之下只有朋友一人识得出、容得下、用得起俞某这副蒙尘的骰子不成？

海无涯语调柔和如春风、语气却坚定如磐石，说道：具体到任何一个人而言，所谓普天之下只是他神形能至、名声所及的时间和空间而已，所以刚才在下特意用了“在先生的世界里”这个限定条件。先生的普天之下其实也就是在先生的世界里，为家中高堂找一只金饭碗或非难事，为自己寻一件愿意披在身上的紫袈裟恐怕就非易事了。至于莲花座，以先生目前的布衣身份，没有超凡手段几无可能得到。还有最后的一无，先生并未实言相告。先生所惧者，并非清修被俗务所打扰，而是自尊可能被骚扰。

俞叶弘盯着海无涯愣了片刻，才说道：朋友好见识，好辩才。不过何以见得俞某的一无之求是虚言呢？

海无涯也紧紧盯住俞叶弘的双眼，说道：既要莲花宝座来承受香火，又怎怕世间俗务去打扰清修？

俞叶弘默然良久，脸上阴晴不定，最后才露出几丝笑意，说道：朋友之学养修养，真有赞珠大法师之风范风采。这可能是俞某的宿命吧，我跟你去。

海无涯脸上也显出欢愉之色，诚恳地说道：不忍看先生一代英才却困顿于万丈红尘之中，这也是赞珠大法师耿耿挂心之处。在下此次不揣冒昧，明火执仗地来游说先生，所倚仗者正是赞珠大法师对先生的这份眷念。

俞叶弘遥望西天，一脸的憧憬加迷惑的复杂神情，足足发了好几分钟的呆，才回过头看着海无涯，幽幽地说道：在xc游历期间，我有幸与赞珠大法师在扎布伦寺有过七天之缘。当时赞珠大法师是以云游僧人的身份，受邀到扎布伦寺谈经论道。恰逢我漫游到扎布伦寺，在寺中学做苦行僧。肉眼凡胎，一开始我并未识得大法师真身，言辞之间也颇有怠慢不恭敬之处。赞珠大法师却始终不温不火，在有意与无意之间、行有字与无字之点化，让我有得窥天颜、乍闻天音的灵魂战栗。分别之际他还为我下了一个十六个字的评语，曰为“乐也知天、累也知天，知天有道、入地无门”。我一时懵懂，乞求详解。赞珠大法师把我送出山门，又伴我走到山下，一路上娓娓道来，说我不能像正常人一样活着，说我心里总是波涛汹涌，脑海里总有斗转星移，本有心与天同乐，惜乎肉身不得解脱，难免有不能随俗、不忍弃俗之苦。当时我满脑袋自大自得，自以为一法通万法通，大师之言不过是聊作提醒而已。此后岁月蹉跎，方知此话不幸言中，我虽然不在乎什么荣华富贵、光宗耀祖，却难消运用智慧和实现智慧的欲望。虽然自己过得了粗茶淡饭、鹑衣薄衾的清苦，却难以割舍奉养高堂的一片孝心。当初叛离燕翔校园，以白丁身份独闯江湖，并非一开始就打算遁离尘世，从此不食人间烟火，而是怀着“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自信，自问虽无本科的文凭、硕士博士的虚衔，就凭一手指天画地的围棋和从棋中汲取的智慧，换几斗养家糊口的粟米不过如探囊取物一般。殊不知于事过于专注，一旦迷进去就忘记了周围的一切。虽有感悟天道之能，却难以转化成养家糊口之技。加之生性疏懒、不昧世事，口舌又不免轻狂，更有不耐烦剧、不喜约束、不擅逢迎，天生的特立独行、不合人群。十多年来几经蹉跎，大事没机会干，小事没兴趣干，空有屠龙之技却沦落到生计无着、穷困潦倒，回到燕都时一日三餐都难以维持，一开始只好靠在少年宫教棋和赌棋为生。真真是一副穷困潦倒的惨相。

海无涯笑着说道：天降大任，先苦先生心志，也是情理之中的。

俞叶弘也自嘲般地笑了笑，落座喝了口茶，接着说道：多亏徐庶前几年从大学辞职下海，开办了一家计算机程序开发公司，生意做得不错，虽然没有挣下金山银山，却也是一个千万级的富人。用他的话说，面对俞某人这个蒸不烂、煮不熟、槌不扁、炒不爆的铜豌豆，终究是怜其负超群明慧、惜其有一份傲骨，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其生计无着、饿死街头。于是主动资助我在烟袋斜街开一个旧书店聊以度日。而我经过这十多年的折磨，越发认定了一身不合时宜本是前生注定，干脆就一条道走到黑了。可毕竟又不甘寂寞、不耐技痒，总想把在终南山十年修行钻研《易经》三书和《黄帝内经》的本领使出来，于是给书店起了个“三绝堂”的狂妄名号。棋道自不必说，占卜的神通一试身手，果然也是法力甚高、名声鹊起。相面、拆字、起六爻、批八字，预测福祸、指点迷津，屡屡一语成谶。我也在算卦中寻找到了天人相交、洞穿古今的乐趣。不过一身杏林绝学却无人认可，所谓“三绝”还是瘸了一条腿。

海无涯由衷地赞叹道：即便仅是围棋和占卜二绝，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先生不必有美中不足之叹。

俞叶弘摇摇头，问道：朋友如此用心地与俞某结交，看中了我什么呢？

海无涯说道：本该向先生一抒胸臆，不过说来话长，容在下日后慢慢道来吧。今日暂且卖个关子，也用十二个字做个概要吧。

俞叶弘双眼微眯，说道：凝神静听。

海无涯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摆弄了一番棋盘上散乱的棋子，瞬间营造出了一个交融阴阳、旷达古今的森森气象，然后说道：湛卢之剑，倡行天道，匡扶人文。

俞叶弘盯着棋盘沉默良久，方才开口说道：朋友真是集大慈大悲、大仁大义、大智大勇于一身。就凭这份胸襟，有什么需要俞某效劳的，尽管吩咐就是。刚才什么三有一无之类的，朋友尽可以当作笑谈。

海无涯正色说道：先生谬赞是对在下的鼓励和鞭策。这把湛卢剑现在还仅仅是一张蓝图而已，要把蓝图变为实景，间关万里、云路逶迤，需要仰仗先生的地方还很多。不过下周一在下要出一趟远门，为铸造湛卢剑寻找一个剑炉。这次一走可能要两个月的时间，如果一切顺利，待再次见面时先生的三有一无就都不成问题了。

俞叶弘诺诺无言。海无涯喝了口茶，接着说道：不过此刻还有两件事想麻烦先生。一是不敢欺瞒先生，在下心中还有一问，得陇望蜀，让先生见笑了。

俞叶弘闻言一愣，自语道：心中还有一问？

海无涯说道：春节以来偶有不安之感，如有一个细微芒刺隐隐在背。可几次静思参详，却又找不出任何具体的原因。不知先生在晓畅天机的卦象上能否略见端倪呢？

俞叶弘低头再次打量了一番卦象和卦辞，又睁大眼睛审视了海无涯了好一会儿，才“咦”了一声说道：惭愧！不是你提醒，我还真看漏了。这个隐含的卦象有点模糊和难解，我一时也看不清楚。不过结合面相来看，勉强说来似乎是“虽有登天之云梯、却虑彩虹之寸断”的意思。

海无涯眉头跳了一下，脸上闪过一片若有所思的表情，稍后才说道：先生一语破的，点拨之处已让我受益匪浅了。

俞叶弘摆摆手，说道：朋友不必客气。另一件事呢，也请吩咐吧。

海无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说道：想请先生闲暇之时，一并替这位叫郭钰的女子排排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