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梅姨进来，向玥儿禀明家中大小事务便出去了。

想起当年刚至酒泉郡时，红袖曾经怪玥儿不肯为太太分忧，只知道如小孩般玩耍。如今玥儿这般操持着，不过是想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另一方面，期望着红袖知道，她在操持家务了，在替太太分忧了。几天之后，玥儿把家中多余的下人打发到庄上。家中每个园子每棵树每个水池每条鱼都由专人看管，厨房吩咐明白交与管事妈妈，杂役也是吩咐明白交与管事，就连上夜的小厮们也是安排停当，告诉所有人，各司其职，不得有误。一旦有误，就去庄上养蚕缫丝。丫鬟们也挨批次重新教导。家中如当年出嫁时一样井然有序。这几年母亲确是力不从心了，不愿理这些事了，以至于家中略有些乱糟糟的。下人们也多会看眼色。这几年，下人们多以为奶奶管家，家法不严，所以可以肆意妄为，不想突然这么一收拾，还惊呆了下人，道是奶奶不体谅奴才了。于是卓玥放出话去，若有辛苦不愿留下的，但来这里赎卖身契，立马就走。家上出了吴妈妈的事，再没有人敢闲言碎语，毕竟卓玥宽厚，并没有让下人如何吃苦。

就来这几日，京城传来消息，子之被贬琼州。又没过几日，子之传来信给昊正，叫走水路来接一下卓曦和子之父母，昊正听说，便立马出发，碰上卓曦时，也已几日过去。卓曦知道昊正或者自己兄弟应该会来，却没想过第五日就能遇到姐夫来接。心下震动，知道是子之出发之前就安顿好的。第七日，遇见兄长来接，这样，卓曦才不至于慌乱中悲伤过度。子之的父母因为儿子被贬，带着家小回来，内心抑郁，无心他事。卓曦只得安排路上所有。好在家中管家子之走时一个都没带，这才不至手忙脚乱，一路走来虽然紧张，却也还算顺利。卓曦跟着兄长姐夫回到家中老宅，安排家人打点，昊正便回去了，卓馨听说，赶忙带着人去帮忙。去时卓岭房氏早已在此，房氏跑前跑后，帮着张罗些小事。卓曦早已身心俱疲，看到长姐来此，心下安了，便交由长姐打点，自己先去休息。卓馨又生气又去安慰自己不要生气，安排给管家们去做，自己只管查看。

后来，新皇驾崩后，京城捎来消息说，子之被召回。黎家便安心了。

卓家和玛家又开始揪心。

子之在回去的路上，生死一线，性命攸关，钿儿衣不解带侍奉左右，每日不敢说起伤感事，也不敢提生病严重一事只道是放宽心，离期限还早，一面着人向京城送表呈情。一路上求医问药不敢有丝毫倦怠，然而子之日日不见好，每况愈下，偶尔清醒时，问钿儿，今夕何夕，吾妻归否？今夕何夕，吾妻至否？

昏沉时，拉着钿儿道：“夫人，卿归，为夫速来。”

“夫人，汝先携家眷归，余随后至，暂且辛苦几日，为夫随后觅封侯，汝与子当与我同贵。”

钿儿苦笑，便学着他的口气问道：“那钿儿当如何？”

“钿儿何许人？”

“那汝家高堂如何？”

“高堂在上，一同搬取。人丁兴旺，家和人旺，岂不快哉！”

“卓曦是谁？”

“曦妹妹，你可不是在开玩笑，卓曦是你啊，卓夫子幼女，黎由妻也。”

“黎由的诰命夫人是谁？”

“哦，好像是，是一个丫头，叫，叫……夫人，你帮我选的谁。”

钿儿苦笑，看来还得谢过小姐，便轻轻在子之耳边耳语：“卓曦很爱你，她还在家里等你。”

“曦妹妹，我们成婚，我们成婚你便不会被选去做秀女，我保护你啊，有我在啊。”

“相公，相公……”

“曦妹妹，你叫我什么。”子之睁开眼，渐渐清醒，眼神渐渐集中到一处看着钿儿。

钿儿无声的泣下，笑着擦干眼泪，对子之道：“大人，您今天看起来气色很好，要不要坐起来。”

“好。钿儿，我做了一个梦。”

钿儿一面扶起枕头靠在子之身后，一面问“大人做了什么梦，为何如此开心。”

“我梦到我到了京城，做了太子太保，你家小姐很开心，封了一品诰命夫人。”

“是吗。如果是这样，小姐的确会很开心。大人开心吗？”

“我怎样都好，只要她开心便好。”

“大人，你对我家小姐是什么心？”

“什么心，傻钿儿，跟你一样的心啊。娇妻美妾，我坐享齐人之福啊。”

“如果我是小姐，她是丫鬟，大人……”此时，也担心子之弥留之际，钿儿咬住嘴唇，不再说出口。

“傻钿儿，你温柔美丽，贤良淑德，活泼可人，同是上天对我的眷顾。”子之握着钿儿的双手，拉着她坐在身边，气息奄奄：“少年时你递给我的绣着夕阳的手帕，不是你家小姐的罢。”

钿儿轻轻地摇摇头：“大人那时以为是小姐的吗？”

“是啊，当时我以为那是晨曦的太阳，今天才突然明白，那是夕阳。那是你绣的吗？”子之看着钿儿，眼神渐渐望向过去。

钿儿看着子之，眼神一如少年时散发着光芒：“是夕阳，取‘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和‘归去来兮’的合意而成。”

“当时为何不跟我说？”

“当时的钿儿，才十几岁，大人难道忘了，大人那时尚未婚配，钿儿是丫鬟，怎么能轻易折辱大人。”

“真怀念当年的日子，你随你家小姐嫁入我家之初，你夜夜研墨剪蜡伴我至深夜，为我添茶加衣，拨炭拢火。”

钿儿也陷入回忆，是啊，那时候多么美好，自己还不是子之的妾氏，称呼子之做“姑爷”，可以和他玩笑，不担心小姐震怒，继而假装生病好久不能见到他。那时候觉得，喧闹半生每一分每一秒，不过垂垂一老，风花雪月通通都不要，能再见你一面就好。后来，小姐也喜欢了子之公子，她不再单单是捍卫自己的领地了。

“大人，我好羡慕我家二小姐和姑爷。”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昊正兄和玥妹妹的确。丫头，情深不寿，看看你家二小姐，三天两头生病，多让人担心啊。”

“在家中如此，二小姐出嫁以后就越发好了。她说，‘好心情就能保障健康’，她和姑爷恩爱羡煞旁人，纵使人生经历大起大落甚至短暂都不遗憾。”

“是啊，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才能团聚，我派人通知昊正兄去接你家三小姐，不知道可到家了没。”

听到此，钿儿语塞，突然明白子之这一番话，也一如往昔，不过是在利用她罢了。可是依然不肯放开子之拉着她的手。钿儿感觉无力，站起身来，天旋地转，转身出去，刚关上门便倒在门口。

子之诧异，一想钿儿总会突然神经质，看她关上门便不再理会，自己扶下枕头，侧身睡好。半晌，家人过来看子之才看到钿儿倒在门口，迅速扶至隔壁房中请来郎中。郎中诊断半日，便道，“本就过度操劳，还受了什么刺激，一时神经绷不住，便如此了。需要好好调理几日，这几日不便过度劳累。”

子之醒后，怕耽误了行程，套上马车，跟家人出发了，出发前，留了些银两并一封信，叫钿儿随后赶到。他们且行且休息。钿儿醒来已是半夜，来不及掌灯便匆匆去看子之，推开门，里面黑漆漆一片，走过去一摸床上没有人吓了一跳，过来掌上灯，看到桌上一封信和一包银两，心下猜着八九分，苦涩的抿出一抹笑，道：“你与卓曦果然是天生一对的无耻小人。”心中的恨意一点一点蔓延开来，不能自己。看着桌上的一包银两，还是打开信封，想要看看他写了什么，却只有一句话：

“吾先走，汝随后来，路上仔细！”

“哈哈哈哈，好一个路上仔细。卓曦举家回迁你担心她，叫玛公子去接，我一个弱女子孤身一人，路上仔细，如何仔细，”说到此，钿儿再也忍不住大恸而哭。楼下小二上来敲门，钿儿故意披头散发出去，打开门，大半夜下了小二一跳，小二见没事，便仍旧打着灯下去了。

因为出发的晚，子之一行赶路走了一下午，到驿站时，家人随口说了一句，钿儿姑娘一个人可怎么走。子之心下歉疚。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故意把钿儿扔在驿站，如果是卓曦，卓曦又怎么可能让她自己置于危险境地呢。子之突然觉得自己很浑蛋，他在逃避什么。转念一想，何必逃避，钿儿早就是侍妾，自己何必心虚，这大半夜的，她一个弱女子怎生的了。卓曦，这半生以来每日都在讨好卓曦，却不曾得到她半点青睐，反倒是因此，委屈了钿儿许多年。他并非不知道女人之间的事，只不过断没有护着侍妾的道理，所以，由着卓曦闹就是了。自己这一路来，多亏了钿儿照料，好容易可以走，却扔下钿儿，自己可不是忘恩负义吗，果然是坐享齐人之福，竟连自己的妻妾都保护不了。然而是夜，出不了城，只能等天亮再回去，计议定，便吃了药，放心睡去。

第二日一早，换上快马立马返回，钿儿想好了，不再去找子之，自生自灭好了，也不回黎家，用这些钱回河间，回卓家，无论如何，夫人也会给她一口饭吃的。到正午时，准备出发，却突然很想留下点什么，便在子之留下的信封上写下：“希望来生，再也不会看见你。”转身出去，却不争气的走进子之的房间。关上门，静静地待着。不一会儿，子之破门而入，看见字条惊吓之余拉住小二问，钿儿何去。

“走了，有半盏茶的功夫吧。”

“走了？！她有病吗。”子之又惊又气。

“可不是有病吗，昨天三更半夜在房里哭了半宿，我去一看，披头散发跟女鬼似的，吓得我呦。”

子之重走进钿儿房间，四下都没收拾，看到字条，自己愧疚的紧，若不是钿儿，自己如何能好，现在刚刚好起来，却抛弃了钿儿。这十年来，钿儿对自己尽心尽力，没有一丁点要求。从少年到即将而立，什么要求都没有过。当年是自己会错意，以为是卓曦的手帕，结果，卓曦多年来对自己不满，委屈钿儿，也委屈了自己。是自己负了钿儿。

“钿儿，你在哪，如果找到你，余生定不相负。”子之想到钿儿可能遇见的危险，心如刀绞，使劲捶打着墙壁。

虽然早已不会再相信子之了，但是现在，除了让他把自己送回去，还能如何。钿儿出来转进隔壁房间，看着子之的背影道：“不敢，大人余生不相弃即可！”

子之一把抱住钿儿，深深地呼吸着。似乎刚才那一刹那，他觉得失去钿儿似乎比卓曦一去不返更可怕。好怕那一瞬间，再也找不到钿儿。

子之之后大安了。到了京城，毕竟生了一场病，便请求回乡修养。上恩准。想到回到家以后的生活，钿儿有点后怕，既然现在京城就自己一人，那么便撒娇卖萌让子之陪着自己游玩，子之倒也乐得轻松，成日带着钿儿游玩。有时候恍惚间觉得，钿儿跟曦儿，仿佛是一个人。她两似乎很相像，唯有对待自己的态度和心思截然相反。

是啊，当年的从黄到粉再到金色的渐进色手帕，是钿儿的，不是曦儿，那些年爱慕自己的人，是钿儿，不是曦儿，如今就算自己对钿儿略好一点，也不算辜负了曦儿。不，不能这么想，女子一片深情为自己，这十年来，自己装作不知道已经是辜负她了，以后，本该好好待她。卓曦，不爱便罢了，何苦再痴痴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