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头发被风吹得是是非非的女子
从夜露的城墙走过
想念是天上的瘦月亮
忘记是水中的胖月亮
1
在办公室,望着窗外友谊路绿意正深的梧桐树,罗敷甚至想过辞掉工作到西藏去寻找左思。她看着电脑里一张拉萨八廓街的照片,那一刻她灵魂出窍徒具躯壳。被他爱过的她现在是一片焦土,即使春天来了,恐怕也不会再生长出青草。而她的生命里还会有春天吗?余生她还有再爱上别人的能力吗?
她曾经怀着满腔的喜悦做各种各样的汤给左思喝,还摸着他的肋骨对他说:“太瘦了,硌死我了,我得把你养肥点儿。”左思会趁势反击道:“占我便宜的小女人,看我饶不了你!”他喝光她熬的一碗又一碗的汤。她看着他喝,那个时候,她都以为她把他的心已经牢牢抓住了。男人的胃和男人的心,根本不是一码事。他不给她留在他身边的机会,而是轻易地遗弃了她。打他的手机,手机停机;写邮件,邮件被退回来。她非但没有抓住他的心,现在,她连自己的心,也一并丢失了。
她打开了家里所有的零食开始狂吃,好像这个世上所有的食物都不再生产了一样。随即,又不自觉地将手指深深地伸向了喉咙,肠胃收缩开始了剧烈的呕吐。她看着卫生间的镜子里那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忽然不能控制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罗敷慢慢地坐到了地上,此时她在镜子中看到的自己,不再是一个女人,而是很像一团黑黑的墨迹,没有四肢,没有头,更没有眼睛,她惊恐万分地离开了卫生间。无力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再次不管不顾地开始了狼吞虎咽,当胃里塞得不剩下一点儿空间、已经无法呼吸的时候,她才停了下来。
一个人一旦开始把食物当做依靠,就很难停下自己扑向食物的脚步。白天工作的时候,罗敷还能镇定地像往常一样吃得很少;下了班,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车去超市,然后拎上一堆食物回家才能安心。
在一下子吞掉一个巨型面包后,她再次把手伸向了自己的喉咙,用力地掏了那么一会儿,然后终于使劲儿地呕吐起来,刚刚吞下去的食物,蜂拥来到了嘴边,被一股脑地吐了出来。而呕吐带来的食物残渣有些裹挟到了鼻腔中,呼吸不畅让她的身体抽搐了几下,紧接着她全身痉挛起来,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全身都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她不能控制地从沙发上滚落到了地板上,挣扎着爬到了冰箱边,几乎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打开了冰箱门,终于找到一瓶纯净水“咕嘟嘟”地全部灌进了喉咙。这瓶添加了菜种兴奋元素的冰凉的水让她终于有力气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眼睛里是可怕的红血丝,甚至闻到自己嘴中发出难闻的浊臭。虽然,在过去的三个月里,这个女人吃下了无数的食物,但因为无数场呕吐,她非但没有胖而是更加的瘦了,曾经红润的双颊,现在分明呈现出可怕的芥末色。
罗敷惊恐万状,她忽然有点儿明白,自己的身上出了问题。她不再是一个美丽自信的职业女性,而是成了一个可怕的病人。
她想尝试着离开这个城市几天,像左思一样到他乡去行走以拯救自己。她选择了四川,无意识地,从稻城到亚丁,从九寨到黄龙,她走着左思曾经走过的路,迫切地向路上碰到的每一个人打听名叫左思的男子,却没有一个人说认识他。
在稻城,她一个人背着大大的登山包行走在阒寂无人的高原草甸,从早晨六点开始,她就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天上会不时有雄鹰飞过,还能偶尔看到成群出现的牦牛,除此之外,一望无际的高原草甸上,没有一个人。把自己放逐在这样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再没有一面镜子可以照出她化作墨迹的可怕画面了,她终于体会到了久久不曾有过的轻松。
除了轻松,她还是有些害怕的,如果出现一只狼,或是传说中的抢劫者,她该怎么办?常人想化作一阵风消失于世间的愿望,是根本不可能达到的。就像一个人想要忘记一个人,也根本不可能做到一样。
中午十二点,在走了整整六个小时之后,她实在是太累了,不想再管什么狼和抢劫者了。她决定坐下来,用鼻子嗅了嗅高原的清洌空气,又拿脸在牛仔裤的裤腿上蹭了蹭,她摘下一直架在鼻梁上的墨镜,眯起眼睛,天是那么高,云是那么白。这种高远,不能用数字来形容,它会令你的喉咙发硬、眼睛潮湿,它会令你的心神恢复到自己身体中来。
罗敷拿出随身携带的面包,吃了几口就忽然饱了,再喝了几口水,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胃,没有绞痛,也没有胀气,它平静地陪伴着自己的主人,像一条安静的小狗。她为这个发现而万分惊喜,只要离开西安,看来她的胃也减少了对食物的变大变态需求,这说明,她没有坐以毙命是对的。
肉身在地上,灵魂在天上,也只有他乡的行走才能带来这样的幻觉。她又走了整整六个小时,依然是什么危险的景象也没有出现过,她以为她面临的可能是一个绝境,根本就是她在自我幻想那个危险的场景。她安全地走到了稻城附近的小镇,坐上了一辆老式吉普——由几个如她一样的驴友拼坐。
她观察着车上的五个旅行者,此时,没有人愿意开口说话,他们都像她一样沉默不语,不知道是太累了还是沉浸在自己的仙境里漫游。罗敷几乎有些郁闷起来,他们不可能是爱在网上疯狂发帖倾诉即使没话说也要写上“我是打酱油的”的那些人,她开始怀疑,在户外网站上说认识左思的驴友,说和左思一块儿吃过饭走过路的玩伴,都是坐在都市里的电脑前根本没有出门却善于凭空捏造的家伙。
从咸阳坐机场大巴回城的时候,正好经过西门小区,罗敷的手指不听使唤地拔了一组电话号码。对方接机的声音像极了左思,她都以为是他又回来了,但很明显,对方不是。她不死心:“你认识一个姓左的先生吗?”对方回应,自己不认识,公司只有一个姓左的司机。
她绝望地挂掉了电话。左思可以随时离开随时消失,而她却没有选择地只能沦陷在原地。
这个城市曾经被很多人打败过,不知从何时起它变得如此坚强,几乎打垮了所有进入它内部的人,它自己却从来不会沦陷。
秋天的雨不留情面地打在玻璃窗上,城市的点点灯光泛着水汽,城墙上的灯还是不屈不挠地亮着,王小波曾说过:长安城里的一切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原来的样子,是什么样子呢?
对于那些坚强的女人来说,她们的身体和心灵,在被爱情摧毁后可以重建;对于罗敷而言,被摧毁过或许就是再也无法重建了。她的长安城,其实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寂寞、荒凉而美好的身体,她一寸一寸地抚摸着,千重春色就是千重恨意,她恨自己可以化身两个人,恨自己的一半身体可以像个男人一样地爱自己,恨自己可以化身为用一根手指解决身体的所有饥渴的女人。
如果一切可以从头开始,她情愿她的人生,从来没有被任何男人占领。
从此以后,她只能别无选择一个人在这个城市生活下去,即使她的身体和灵魂,如何的软弱无力,也不能改变现实。
2
罗妈妈走完了她深爱的男人走过的路。回到西安的罗妈妈并没有一身风霜,相反,她手中一下子拥有了丈夫几乎全部的人生,她的精神头儿很好。罗敷看着妈妈的样子,也许妈妈此生只爱爸爸一个人就足够了,只要妈妈愿意,只要妈妈快乐,她以后也不必提让妈妈找个老伴儿的话了。
罗敷之前准备买一款新的数码相机送给妈妈,她拒绝了,理由是学不会用数码。她凭着一台家里的老式胶卷相机,拍了上千张照片,没有和女儿细谈自己的行程故事,是因为她一直在整理这些照片,她要对每一张照片做出简单的说明。
罗敷偶然和纪真真提起妈妈的痴情旅程,纪真真感动之下当即说一定要帮罗妈妈将全部照片设计成一本精美的影像书。“而且,听好,是仅此一本,党青红出品!我此生有两个洁癖,一个是对文字,一个是对画面,所以一定会设计得让阿姨百分百千分千的满意!”真真强调着。
罗敷笑了:“我相信你会设计精美的,你跟我一样是强迫症患者,若不认真,连自己那一关都过不去。”
半个月后,纪真真将设计精美得比世面上任何影像书都不逊色的《追梦人》快递到了罗敷手里。又是照片扫描,又是排版设计,又是打印出来装订成册,罗妈妈拍的那些看似没有生机的照片,在纪真真的设计下,现在张张深情款款,仿佛都在诉说着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思念。“纪真真我爱你!!!”罗敷先在心里喊了一声,接着又把这几个字如数短信给了她。纪真真回复说:“死女人,不然我们当拉拉生活在一起可好?”
《追梦人》是一本讲述女人对自己唯一的男人最最深重之爱的书,虽是一个没有什么学识的老年妇女所拍的照片,却于笨拙又质朴中让人热泪盈眶。
爸爸的小学课桌、小学考场、中学课桌、中学操场,甚至爸爸13岁那年急性胃炎住进的医院都被妈妈找到拍了下来。
每张照片,都被妈妈详细地做了文字说明,在罗敷用电脑帮妈妈打出那些文字发送邮件给纪真真的时候,她还征询过妈妈,要不要她帮着编辑一下文字,妈妈回答说不用了。现在看来,她不帮着加工文字是对的,这是一个女人对自己此生唯一拥有过的男人的爱,和她对爸爸的爱是不一样的。在影像书的末尾,妈妈对爸爸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十几张照片也全部做了文字说明。
有一张照片是爸爸高二时和同学的合影,妈妈写着,“罗家华,1971年夏天”。
1971年夏天,那个叫罗家华的17岁的男孩子,他微微仰着头,渴望着杭州某个小镇以外的世界。此时,他的父母早已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并双双自杀四年,对杭州他无可留恋,于是离开了家乡一路向西。如果不是一路向西,他将永远不会认识罗敷的妈妈。
那时候的他是一个单薄的少年,第一份工作是河南一家砖瓦厂的泥工,一天工作16个小时,夏天睡在简易帐篷,冬天睡在破旧的窑洞。他在那儿劳动了三年,从一个文弱的少年成长为一个结实的青年。他的第二份工作,是陕西一家铁道运输公司的搬运工,公司就在华山脚下。他是个扛起麻袋来从来不会偷懒的人,如果同事家里有事儿,他还会帮忙完成对方的工作,虽然是个外地人,但却赢得了所有同事的接纳和喜欢。
他在华山脚下的这个小镇和罗妈妈成家,并于1978年考上了理工大学。也就在那一年年底,罗妈妈生下了罗敷,罗爸爸总是说,女儿是给自己带来好运气的人。
毕业后,爸爸本来可以留在西安的,可是他说自己哪儿也不去,他就要留在华山脚下的这个小镇生活一辈子。这个地方给了他家,给了他最好的女儿,给了他生命中从来没有过的归宿感。罗爸爸除了讲话时偶尔冒出零星的“杭州单词”,完全一副北方人的样子了。
爸爸短暂的一生,在妈妈的叙述中展现在了罗敷的面前。对于爸爸来说,华山脚下的这个小镇注定将成为他最后的家园。对于妈妈来说,这个老天爷万水千山送到她面前的爱人,只能成为她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男人。
王宝钏不是性冷淡,她只是情感满足点低而已。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妈妈的眼睛闪闪发光,完全沉浸在眼前这本影像集给她带来的快乐里,在罗敷的一生中,从来没有哪个时刻,她如此以自己的双亲为骄傲。
为了感谢纪真真的辛勤劳动,罗敷在南二环的惠里请她吃日本料理。
纪真真背着超大size的素人包包走进饭店的时候,罗敷已在一个安静的位置上等她了。
“下次回请,我请不了你最爱的杭州菜了,咱们只能去吃路边店了,我失业了。”纪真真坐下来如是说。
“啊,为什么?”罗敷吃了一惊,对于像她们这样的工作狂,没有工作,生活可就是没有快乐可言的。
纪真真喝下了一杯大麦茶,开始给罗敷讲自己辞职的来龙去脉:“我以前也听过一些传言,但一直不相信是真的,我们出版人和市场总监……你说,哪里不好做这些事儿,非得欲火中烧到要在办公室做的地步?我也是倒霉,那天偏偏去找他们看什么鬼封面。我这人,就是不能把工作留到过夜耽误一天,也不知道以后我会不会吸取什么教训!那两位也是疏忽了,竟然没有把门给反锁上……我当时简直慌不择路地逃出了办公室,拿起包包就往家冲。那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想了大半夜,终于在凌晨两点爬了起来,在电脑前写了辞职信。
“总之第二天我就没有去杂志社,出版人还打来电话,说什么大家都是成年人,每个公司都有不完美的地方,不必要求太高了,大家还可以像从前一样,是非常好的工作关系。他希望我不要辞职,接电话的时候我浑身颤抖,好像做坏事的是我……不行,这样的状态不适合我再工作了,否则,时间长了肯定会得精神病!搞不好,我就像《红楼梦》里撞见主子偷情的丫头,最后会暗示自己去跳井,从此小命休矣。
“反正当期的杂志也做完了,我让一个同事帮我收拾了一下杂物,从此再没有去杂志社……”
“你又不是不知道杨幻儿和秦之俊的关系?也许卓由美总监也是为了保住自己的职位不得已才这么做……你那么热爱你的工作,真的舍得放弃?原谅他们吧,他们也不是多么坏,要怪也是怪你们老板舍不得花钱去找酒店!”真真很欣慰,罗敷的反应并没她预想中的强烈。
“我不后悔!我能原谅他们,但我无法做到就当一切没有发生过。杨幻儿和秦之俊没在办公室睡觉让我看见吧?我可以委屈自己的生活水平下降,但不能忍受自己轻易改变人生观,我没办法再跟他们共同工作了,否则我会觉得自己贱三分!”纪真真喝下了一大杯日本清酒。
在告别的时候,罗敷破天荒送给纪真真一个大大的拥抱:“我今天晚上回去好好烧上三炷香,明天一早就去买彩票,你好好帮忙祈祷吧,让我中上五百万的大奖——这样我就马上投资做一本杂志,当然要请你来做总监,你可以招几个英俊小生做部下,你想潜谁就潜谁,怎么样?”
纪真真知道罗敷最怕痒,于是边胳肢她边说:“一个女人安慰另一个失业的女人,用不着说这样的话!”
每个人都要生存,不能控制别人就只能控制自己。在出租车上,罗敷给真真发了一条短信,依然还是那句“真真我爱你!”
没多久,纪真真找到了一份在网站做频道主编的工作,月收入由原来的一万变成六千。这个城市生长着潜规则的同时,也有明规则在萌芽。如果说潜规则是指谁也不知道夜幕下到底发生了多少事情,那明规则就是,在这个城市的白昼里,总还有一些人,愿意为了某种信仰可以做到放弃一份工作。
纪真真换了新工作,罗敷决定送她一件旗袍。在回民街的“牡丹阁”,纪真真和罗敷一人试了一件。纪真真穿旗袍是一种瘦高的清冷的味道,这种气质也注定了她不会轻易地接受自己不能接受的审美污点。
“额的神啊,我真是羡慕嫉妒恨啊!”罗敷夸张地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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