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羡慕嫉妒恨?你知不知道,那些靠能源产业致富的陕北大亨到西安来买房子,多贵的都是一次性付清,要是他们天天哭穷,全陕西人都得唾骂他们!哼,别招我骂你,你去看看西安姑娘有几个像你永远一尺八的腰?你现在需要的,不是减肥,而是好好把自己的皮肤调理好才是正经。你怎么搞的,你不是最喜欢白色日光灯吗,我看你现在不是日光灯,而是成了一本黄皮书了。”纪真真笑骂着回应。
罗敷沉默了,来自女友的关心让她感受到了一丝丝的暖意,但显然她不适合向刚刚遭遇工作变故的女友解释自己身上出现的问题。
穿着新买的旗袍,她们到钟楼跟前的一家蛋糕店吃了蛋糕又吃了冰淇淋,只要这个城市还有蛋糕店还有甜品店,只要这个城市还有可以一起逛街一起互相安慰的女友,悲伤痛苦的一页就总会在某一天揭过去。
3
西安城从夏日的狰狞炎热慢慢变成秋天清秀爽朗的模样,在这个美好的季节里,蓝关作家协会将要召开自己的第101次代表大会。
在其他的城市里,你很难看到一个作家协会的换届选举会得到如此之多的新闻报道,报纸、电视、广播、网络、杂志……还有很多说不上名字的内部刊物,就像你很难看到,在其他的城市里,有如此之多的女人愿意对一个叫秦之俊的作家投怀送抱一样。
秦之俊的小说《红颜》,被同是出自西安的著名导演改编成了电影《古城红颜》,在威尼斯电影节上得了大奖。这样一来,秦之俊不得不红得发紫,以前必须口干舌燥才能得到女人青睐的日子,从此远离了他。
秦之俊这样的作家,按道理是很难当上作协主席的,但世事难料,现在蓝关作协的会员里,竟然有超过一半的会员是女性。她们基本上都是秦之俊的铁杆儿粉丝,剩下的男会员,有很多和女会员有着难以厘清的复杂关系,他们的选票早就不得已地被女会员霸占了。
当秦之俊以超过第二名高阳两票的微弱优势当选为蓝关作家协会主席的时候,全场欢声雷动,有些女会员干脆跳上了桌子,拿起上面写着“秦之俊”字样的大牌子,高喊:“秦之俊,我爱你,秦之俊,我爱你!”
秦之俊张开了双臂,在台上对他的女会员们做了一个又温存又别有意味的动作。
蓝关作家协会的第101次代表大会,除了选举一个正主席外,还要选出二十个副主席,而这二十个副主席的竞争人选,据说已经达到了一百个。这些人在台下吵吵嚷嚷地乱成了一窝蜜蜂,他们谁也不清楚,这次的选举,到底是民主的还是由某个人说了算的。
高阳不幸沦为作协的副主席,这还不是最让他愤怒的,懊恼的焦点是作协二十个副主席里,竟然有十五个女副主席。其中,就有一个根本被他看不上,只会写点儿口水文字的李晓梦。
秦之俊上台发表当选作协主席感言,当他刚刚说出第一句,“感谢所有投我票的会员对我的信任”时,高阳忽然上了台大声质问:“请问本届新任主席,张书尘当选为作协副主席我没有意见,莫天当选为作协副主席我也没有意见,为什么只写过一本胡乱拼凑的口水书《幸福女人》的李晓梦,也能当选作协副主席?这不公平,照这个选法,写过《长安艳歌》的杨幻儿小姐,她才更应该当选为蓝关作协的副主席!你他妈的自己写点儿诲淫诲盗的小说得了,别在作协这样的公开场合搞鬼把戏行不行?老子再问你,也问问在场的诸位,蓝关作协还是作协吗?简直就是他妈的第二妇联,你信不信,老子一会儿就去砸掉蓝关作家协会的牌子!”
本来闹哄哄的会场,瞬间寂无人声,所有的人都安静地等待新主席的反应。谁知秦之俊笑了:“高阳兄,作协的那块金色牌子,说实话我也早看不顺眼了,我从进作协大院的那天起,就恨不得把它砸了。今天你若动了手,还真是替我完成了一个梦想呢!”
高阳已经被自己的愤怒冲昏了头脑,全身大汗淋淋,此时不做点儿什么,他会爆炸的。于是他毫不示弱地说了句:“砸就砸,老子当年什么没有砸过,我有什么好怕,我现在就去砸了它!”
会场里有近一千人,其中有几百个平日称兄道弟的男人,但现在他们谁也不是谁的朋友,因为很可能,下一次,他们就将面临秦之俊和高阳这样的pk局面。于是,他们没有一个人去阻拦高阳,而是像被集体催眠了一样,跟随高阳走到了蓝关作协的大门口。
高阳此时再次被那个17岁的少年附体了,他想起自己当年带头砸掉学校牌子的一幕。当时跟随他的那群中学生,正如今天这些跟随他的作协会员一样,都像士兵崇拜元帅一样看着他。如果这一生,注定成不了叱咤风云的革命家,那么,砸过一次学校牌子,观摩人数五百人;再砸一次作协的牌子,观摩人数一千人,他这辈子也够得上一个英雄了。
蓝关作家协会的牌子被高阳狠狠地摔到了地上,他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块砖头,又照着“蓝关”二字狠狠地给了几下。人群中发出了嗡嗡的声音,是的,他们现在已经由一窝蜜蜂变成了一群乌鸦,如果此时有人拿一张网出来把他们网住,网里可能也只是一群都要抢着发言的乌鸦。
还是最后赶来的张书尘上前拦住了他:“高阳兄,你这不是把自己弄得斯文扫地吗?何苦呢,这些人现在像看戏一样看着你呢,你快跟我走吧!”
张书尘的话无可辩驳,高阳忽然清醒过来了一样,他匆匆忙忙地扔掉了砖头,一会儿就不见了身影。
第二天,秦风报的头版头条,出现了一篇署名本报评论员的文章,标题叫《论蓝关作家协会的倒掉》,也不知道是出自哪个记者的手笔。
蓝关作家协会怎么会倒掉呢,遍布全省的五千多名会员,要是你有一天告诉他们,娘家没有了,他们岂能容忍自己成为丧家之犬?他们肯定会集体发出吼声:蓝关作家协会倒掉,我们不答应!
高阳还是很快习惯了自己的蓝关作协副主席的身份,而且他分管的工作就是培养和发现新作者。现在,不用编织任何理由,他也可以随时待在杨幻儿的花间沙书城了。
倒是另一个副主席张书尘,自从那天受了刺激之后,忽然就办了提前退休,从此再也没有出现在蓝关作家协会的大院。
50岁的张书尘是南京人,已经在陕西生活了二十多年。1983年,神情忧郁的南京某大学老师、28岁的张书尘利用暑假来到陕西旅游,他在陕西的第一站就是西安。他住在城墙脚下的一家小小的旅馆里,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直到夜静更深才回到旅馆,他在西安的街头像个灵魂出窍的人一样走来走去。
来西安之前,张书尘在南京永久地送别了他的女朋友初见。
张书尘比初见大8岁,他们已经整整认识了20年,他们是同一个大院里的孩子。准确地说,从初见出生的第一天起,张书尘就认识她,他看着她由婴儿变成一个小学生,继而成长为青春期的妙龄少女,再由中学生成为大学生。在她20岁这年,他幸福地成为她的男朋友。美丽而倔强的初见,在暑假的时候决定去一所南京郊区的小学给几个孩子补课。她离开的那个夜晚,张书尘终于得到她的初吻,这也是28岁的大龄男青年张书尘的初吻,他还没有回味过来舌尖的甜蜜和温暖,就被她轻盈地挣脱了,她逃走的样子多么像一只山林里的小鹿。
他在南京等着她回来,没想到,等到的是冰凉的遗体——在暴雨倾盆而下的时候,为了救一个小学生,初见那双蝴蝶翅膀般的眼睫毛,永久地合上了。
如果稍微有些别的打算,张书尘绝不会在初见离开后如此无助。他28年的人生,其实就是为了等待初见长大,再等待初见成为他的新娘。如果那些或许存在的神知道他是如此伤心,知道他只想和她一起死去,会不会表现出些许同情,让她活过来?
张书尘出现了严重的幻视幻听,他每天都看见初见在自己眼前,但只要他一伸出手来,她就消失不见。他还听见初见在耳边说:“书尘哥哥,这道几何题,我不会做,你快点儿教我嘛!”他泪流满面,这个无能的书尘哥哥,不能保护他的初见妹妹,他还配活在这世上吗?
张书尘将所有积蓄都交给了初见的父母,随身只带着很少的路费,就离开了南京。
他也不知晓自己要往哪里去,只是这样做,比起在原地徒劳伤心而又无能为力,他会有片刻时间觉得自己还是个男人。
在西安,张书尘日渐枯萎的心慢慢复苏过来。很难说清楚这个城市有一股什么样的神秘力量在吸引着他,西安对于他似乎就是一个奇迹。在南京几近陷入躁狂症症状的他,在这个城市里走着就慢慢地安静下来。初见的身影不再出现在他眼前,初见的声音也不再回响在他耳边。和初见一起去另外一个世界的想法,挥发在了这个北方城市干爽而明净的空气中。
那时候,蓝关作协的主席还是茹岸汀。这位茹先生,张书尘是知道的,现已70岁的高龄,早年留学英法,写过很多优美的诗歌,他自己的一生,也是一个优美的故事。与青梅竹马的夫人安芷兰一直相亲相爱,从少时结伴求学欧洲,到年华正好时结为夫妻,再到他们养育的两个孩子成为著名的物理学家,这两个人的一生足以作为一段传奇搬上银幕。
一次偶然的拜见,张书尘向茹老先生提出了一个请求,接收他到蓝关作协来工作。
“你是南京大学的高才生,愿意来我们蓝关作协,我当然很欢迎,只是西安地处西北,地理环境和生活水平都比不上你们南京,你得有心理准备啊!蓝关作协的收入水平,也没有你在南京当大学老师高,你得清楚这点……”茹老先生倒是说得明明白白。
张书尘从此再没有离开西安一步,两年之后,经过茹夫人的牵线安排,他和位于蓝关作协北端的光大医院医生鲜洁结为夫妻。
张书尘最初的身份是清风杂志社的编辑,他也写书,但不写小说诗歌散文类的东西,而是研究文化史。他最有影响的一本书是《庄子的浪漫主义精粹》,这本书厚达八百多页,且不论他后来作为清风杂志社的最高领导为培养基层作者做了多少工作,单是这本书,就足够令他成为蓝关作协不可或缺的重要作家了。
30岁那年,他有了一个女儿,取名张初见,鲜洁并不知道之前的任何往事,他为女儿取的无论哪个名字,她都会赞同的。张书尘必须作为一个俗世的男人活着,他没有像设想的那样追随初见而去,至死不渝地爱一个女人他并没有做到,给女儿取名初见,后来他也觉得过于草率几不慎,但女儿的名字已经取下,改来改去更是对初见的不敬,于是,他后来只叫女儿小名“见见”。
时间过得真快,张初见已经长成一个20岁的大姑娘,她聪明好学,大二时成功申请到南洋理工大学读书,他们一家人去开心酒家吃饭以示庆贺。开心酒家,多么好的名字,然而就是这家酒家的招牌,没有任何征兆地掉了下来,砸中了刚好经过的鲜洁,当120急救中心的医生赶到的时候,她已经没有气息了。
张初见哭得死去活来,说自己不去新加坡读书,要留下来陪爸爸。张书尘好像没有听见女儿的话,这个叫鲜洁的女人,默默地爱了他二十余年,不管他是不是爱她,都无怨无悔地爱着他并照顾他,她是他这个世上最可宝贵的女人,他却从来没有好好地对她,他没有送过一次花给她,更别谈什么贵重的礼物。唯一的一次,她上夜班,他骑着自行车去医院接她,记得当时她感动得眼里满是泪花。
且不论秦之俊对待女人的真实态度如何,起码他的小说应该得到更多人的认可,女人确实比男人要高贵。在初见去世后,他可耻地活着,在鲜洁死后,他还要可耻地活着,他甚至都没有怎么好好地照顾过自己的女儿,但女儿却在不知不觉中,长成了一个大姑娘。
已经迟了很多年,而今则是刻不容缓了,他必须用自己余生的全部时间来赎罪。张书尘送走女儿之后就办好了提前退休的手续,他悄然来到了秦岭深处的百林寺,从此,百林寺多了一个法名静远的僧人。没有多久,老住持去世,他成为百林寺的住持。
4
每个秋天,罗敷似乎都要生一场病。生病的时候,必定是高烧不止。
她做了一个梦,有个小鬼将很多黑豆撒在她的被子上,她几乎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如果没人前来唤醒,自己肯定会窒息而死的。
她想到了爸爸,她高喊:“爸爸,爸爸!”但是爸爸并没有来到她的床前。
这个时候,枕边的手机响了起来,梦中的两个罗敷全部被惊走了,只剩下现实中的她,虚弱地抓起了电话。刚说了一声“你好”,就开始了剧烈的咳嗽,她听到了林海生焦急的声音,他在那边说:“你怎么样,是不是病得很严重?”听她咳得说不上话,电话忽然就挂了。
随机推荐